第55章 前尘8生平长短
很多年以后无念回忆起这个跟着裴棠东奔西走的春日,这大概是他状况不断的一生中最忙乱、最喧闹、也是最无忧无虑的一天。
“不是我说,你这一日里的行程安排得也太满了吧。”无念倚在一棵桂树旁,嘟嘟囔囔地从裴棠手里接过盛着水的竹筒来,“给欢阁的姑娘们采买物资、到茶楼里兜售话本子、在酒楼里帮厨、去朱雀坊卖纸鸢,”他抬起头看看已经开始西沉的日头,“现在又来给空秋买笔墨。”
裴棠早已换回了黄衫小娘子的打扮,此刻正笑嘻嘻地把买好的一应物事往小驴子的布袋里塞,闻言瘪了瘪嘴:“你这人也真是好笑,我又没叫你一整日都跟着我。你不是替北阴酆都君办差吗,到底要做什么?白日里差事太多,我没来得及细问你。”
无念有点心虚,低头看了少女腕上那根红线一眼,犹豫了下开口道:“你家里那两个女子……她们是厉鬼。我奉命前来收服她们。”
裴棠有点吃惊地张大嘴:“收服她们?什么意思,要像道士一样让她们灰飞烟灭吗?”
“那得看她们有没有做坏事。”无念煞有介事道,“这般形貌的厉鬼,十有八九是会作祟的。等到了酆都,一切便会分明。”
裴棠看起来有些急了:“她们没有做过坏事!”她扯住小驴子的缰绳,“她们只不过是可怜,死得惨而已!”
无念皱起眉头来:“你怎么知道?你才认识她们多久,可知她们来你这里前有没有作恶多端呢。”
“她们一死了就来我这里了!”裴棠冲口道,“我没有胡说,我遇到她们的时候,小颜身上的衣裙就是那时长安城里最新的样式,小鹤也是一样!”她拉起无念的手腕,“她们两个真的很可怜!我帮过那么多的鬼,只有她们两个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家人是谁、尸首在哪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们也是想去你们地府点册的,可是不知怎么的就错过了时辰,想去也去不了了。”
无念心里涌起深切的怀疑:未按时点册的鬼魂很常见,但这往往是鬼魂自己的选择,这两女既然什么都不记得,又怎么会错过点册呢?且按照裴棠的说法,她们一直安分地呆在裴家小院里,并没有费力躲避阴差的寻找,按理说两个多月的时间早就该被收走了。
裴棠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无念开口打断了她:“这些事情到了酆都都会自有分晓。你还是离她们远些的好,恐怕你不知道吧?凡人和鬼魂共处一室,长期以往凡体受损,会折伤你的阳寿的。”
裴棠无所谓似地耸了耸肩:“我知道,我帮的第二个鬼就是个道士,他早就告诉我了。空秋的屋子离得远,又朝阳,我让那个道士鬼帮忙看过,没事的。”
无念心里莫名窜上一团火来:“空秋空秋,你到处多管闲事,记挂的都是别人,怎么不为你自己考虑考虑?总有一天搭进去自己的命!”
裴棠大概是没料到他会发火,呆了一下恼怒起来:“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我看你是昨天的揍没挨够!”
不提这事还好,无念也被激起怒火来:“你以为和鬼呆在一起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吗?我要收服厉鬼,你是非不分,还要打我!你知不知道我可是北阴酆都君……手下的阴差!”
“嘿哟!阴差大人怎么昨日被我捆到柴房里了?”裴棠此刻看起来就像只炸毛的猫,“你不如回去告诉那什么酆都老太公,我不介意多一份儿阴差的活计,反正他手底下的人看着也没什么用处!”说罢她拉起小驴子就走,把气得七窍生烟的无念撇在了原地,转角便不见了踪影。
无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觉得忍无可忍,起手捏了个传音诀,咬牙道:“你现在何处?”
桂树边立刻闪出一道黑烟,崔子珏挥舞着手里的墨玉笔杆悠哉悠哉地从空中落下,拖长调子道:“君——上,找属下何事呀?”
无念冲着崔子珏暴跳如雷起来:“你现在就去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的缘灵线给我剪断!再把我的命柱给我挂回罗酆山!这凡间我是一时半刻也待不下去了!”
崔子珏不慌不忙地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了几枚蜜饯梅子吃起来,这才慢悠悠道:“恕属下难以从命啊,命柱早就被月华真君带去他的冷月殿了,您不在,属下也没资格去仙庭拜会。至于缘灵线……那更是无稽之谈了,这小娘子的命格如今和您相连,想是身上有些古怪的,您都奈何不了,何况是我呢。”他一闪身躲过无念气急败坏的攻击,笑嘻嘻道:“况且,我可没觉得您不想在凡间待了。我看您……乐在其中呢。”
无念一愣:“你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你在她房顶,今日她在远山楼帮厨,还有刚才……您有很多个机会可以斩掉缘灵线呢。”崔子珏悠悠道,“可是您什么都没有做,而是像个仙童一样跟着她走街串巷了一整天。”
无念先是一窘:“我并非……”接着就勃然大怒:“你监视我?”
“只不过是月华真君让我留意您的动向而已。”崔子珏淡淡道,“放心,我对您在人间做了什么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抬眼扫了无念手里那只盛水的竹筒,“我知道那藏鹤没法在凡人遍布的地方用,也知道裴棠身上有些古怪,您的符术不管用。可是我看您好像压根儿就没想尝试。”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戏谑,“人间风光好,君上您可别忘了初心。”
无念的脸沉下来:“用不着你教我做什么。”
崔子珏笑笑:“属下哪儿敢教您做什么。”他一挥手上的判官笔,黑雾再次出现,“我只是提醒您一句,别重蹈覆辙才好。”
遥阕握紧拳头,看着崔子珏消失在黑雾里。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和一个凡女在人间的大街上争执……就像裴棠说的,她的那些神神叨叨管自己什么事呢,他只是来斩断那根意外降临的红线的。
他也知道崔子珏的不满来源于何处:包括崔子珏在内的几乎酆都所有的鬼差,都曾是白枰神君麾下的将领。白枰自毁元神后,他们全都跟着年幼的无念在酆都领职,与其说是安置,不如说是流放。这些旧臣是寄托了些希望在他身上的——无念心里很清楚,但他知道他做不了像父君那样的领袖。
远处传来清脆的铃铛声,却是裴棠那只小驴子身上的铜铃在响。无念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出了刚才争吵的小巷,那黄衫小娘子正站在不远处面露难色,和一位书生模样的年长男子交谈。即将沉落的阳光透过屋檐的瓦片落下来,无念定睛一看顿时无语——那中年书生显然是个没脚的鬼魂。
他远远站着,既为刚才崔子珏的话闷闷不乐,又觉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实在是无可救药。裴棠似乎是为那书生的话既尴尬又为难,往周围一张望恰巧和他四目相对,无念赶紧垂下眼睛,裴棠却一改刚才的疾言厉色,眉开眼笑地朝他跑了过来:“姜念!”她一把拉住无念的手就往前跑,无念一个趔趄,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书生跟前。
那书生鬼显然吃了一惊:“裴家娘子,这位小郎君是……”
裴棠咧嘴一笑:“您放心,他也看得到鬼的。”她转头把无念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这位大人让我帮他写封信送到宅子上,说他家人会给我酬金。但是……我没读过书,会写的字也没几个,所以……你帮帮忙呗,我在宵禁之前得把信送过去,来不及回家找空秋了。你先别急着拒绝,”她看到无念皱起眉头,声音压得更低了,“这位大人可是很快就要去点册的,有别的鬼差来接他,那应该是你的同僚吧?你要是不帮我这个忙,你被我揍的事情可就要传遍阴间啦。”
无念气不打一出来,甩开她的手道:“你尽管去说!”反正裴棠也不知道自己就是北阴酆都君,他才不害怕。裴棠见威逼不管用,只得低声下气道:“你就帮我这一个忙好不好?长安城我特别熟,以后你有什么鬼找不到,我都能帮你。拜托了嘛……我也不光是为了酬金,这位大人也很不容易,他只是想给妻子最后送一封信而已。”
“关我什么事?”无念学着她刚才的语气,两人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片刻后,无念听见裴棠低低的声音:“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我阿娘是生空秋的时候走的。阿耶因为牵连进谋逆案被流放岭南,阿娘把这些年全部的身家都拿去打点,却没能救到阿耶分毫,还累得自己难产而死。临终的时候她唤我到床前,拉着我的手说,‘阿棠,我怎么运气这么不好呢?十来年里就这么两次谋反,头一次是我爹,再一次是我孩子的爹。这辈子真是没活好啊,我真是不甘心,不甘心啊……’”她抬起头来,眼神倒是很平静,“自从我能看见鬼以后,我就总是想,阿娘死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运气遇见像我一样的人呢?她那么想再见阿耶一面,那么想亲一亲刚刚生下的空秋,有没有哪个人帮帮她呢?”
“所以我就要多管闲事。”裴棠笑了笑,“死掉本来就是一件很悲惨的事了。不管怎么说,我能让他们走得路上安乐一点。老天让我能看见鬼,说不定就是这个缘由呢。”
无念心道你能够看见鬼八成是因为连了我的红线……但他只觉得面前女孩的笑眼中泛起的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悲悯让他丢盔弃甲。静默了一会儿,他听见自己无奈地开口:“要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