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前尘7燕雀有志
一道闪着金色光芒的凤羽从空中缓缓飘落,模模糊糊的轻柔声音在无念耳畔响起:“……以妄念魅惑神明,罪不容诛……”
阿耶和阿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无念闭着眼睛皱起眉头来。“……绝不会是凤火落雷。我不信!”
阿娘似乎在哭:“白枰,你答应过我的,你带小念儿走……”
轰隆一声巨响,无念猛地从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仍旧躺在裴家小院的屋顶上。他居然就枕着月光在这里躺了一宿,如今浑身不得劲。起身往下探着一看,刚才的巨响却是来自于那两只厉鬼:名为小颜的女鬼正费力地想把门口一堆新鲜的柴薪挪到柴房里去,但显然是力不从心,堆在板车上的木材散落了一地。小鹤倒是很闲散地倚在廊下:“你就别折腾了。咱们连个实心儿的身子也没有,倒白给七娘添麻烦。”
小颜一脸懊恼:“我寻思着哪怕给七娘哪怕帮一点点忙呢,到底是我没用。”
无念轻轻从屋顶跃下,想着问问两鬼裴棠身在何处,顺便收了她们……小颜小鹤却看起来好不惊慌,都掩口笑起来:“啊呀,哪里来的小郎君,好生俊俏,怕是来找七娘的。”
无念悚然一惊:“你们……不认得我?”
小颜吓了一跳:“你看得到我们?”她提着裙摆绕着无念走了一圈,笑道:“这倒是奇了,除了七娘,还是头一次有旁的凡人看得见鬼呢。”
无念看着好奇的两鬼皱起眉来。崔子珏拿掉了自己在罗酆山的命柱,自己的仙官身份暂时被束之高阁,被当成凡人倒也正常,但是……小颜小鹤怎么会不记得他?昨天和裴棠交手的时候小颜差一点就喊出了他的封讳。没喝孟婆汤的鬼魂失去记忆是很少见的事——这通常意味着这人的尸身在死后仍然遭受着某种折磨,且鬼魂在人间逗留的时间超出了灵体能承受的期限。
看他沉吟不语,小鹤试探着开口了:“你见过我们吗?抱歉啊,我和颜儿记性不太好……你是来找七娘的吗?她天不亮就去平康坊开工了,这会儿估计还在那里呢。”
无念抬起头来。裴家小院里发生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匪夷所思,剪不断的缘灵线、失去记忆的厉鬼……一切的关窍,似乎都在那个身手矫捷性格暴躁的裴棠身上。想到昨日落到他身上的棍棒,和那些月光下的泪水,当下里收服厉鬼似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平康坊坐落在城东,算是整个长安最繁华的街坊之一。如今时辰尚早,那些让达官贵人流连忘返挥金如土的温柔乡还未开张,各家摊贩倒是已经摆得满满当当。
找到裴棠没费什么力气,无念按照小颜的嘱托,向摊贩们打听“裴家二郎”身在何处,果然很快就有了收获。除了那只依然耷拉着耳朵的驴子,他几乎认不出裴棠了——“裴二郎”一身干练的灰褐短打,手腕和脚腕处都缠上了利落的束带,两只大概是拿炭笔画粗的眉毛像两条毛毛虫一样横亘在她额头上,脸颊不知涂抹了什么,在阳光下映出焦黄混合土的色泽;只那一双弯弯的笑眼和额间的碎发还依稀带着昨日明媚少女的模样。
整个平康坊的摊贩们似乎都和裴棠很熟,无念谨慎地保持着距离,远远看着她像只机敏的小鼠一样穿梭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中,选货、砍价、算钱一气呵成,仿佛她才是这坊里最精明的商人。小驴子很快就不堪重负,站在原地叫了两声,采购完毕的裴棠回身往它嘴里塞了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笑道:“就数你最娇贵。走吧。”
一人一驴穿过摩肩接踵的集市,无念偷偷跟在后面,很快就到了目的地——尚未开门迎客的绮罗阁。无念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捏了个诀溜了进去——遥阕不是让他好好体会一下凡间的三教九流吗,他这就从善如流。
此时离午间还有点时辰,客人们饮酒作乐的暖阁空无一人,无念又藏到了屋顶,看着裴棠一个人有些艰难地拎着一大堆包袱往姑娘们的寝房走去。好容易挨到了一片空地,裴棠气喘吁吁地把货物放到地上,叉起腰扬声道:“美人儿们——爷来啦!”
静悄悄的阁楼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就是一下又一下的推窗声,娇滴滴的长吁短叹不绝于耳,空寂的院子里一片温香软玉之声:
“二郎今日来得好早!”
“快上来!姐姐给你留了酥酪!”
“昨儿跟你说的羊蹄子有没有?青鸾的嘴越发刁钻了……”
“你可是答应了我,要帮我找到和那只宝华簪一模一样的仿品的,可不许抵赖!”
裴棠笑着一一回应,早有打着哈欠的小丫头从阁楼上跑了下来,她按照包袱里写的名签把采购的货品按次第分递给小丫头们,还不忘了给这些和空秋差不多大的孩子们塞几块蜜饯。等到货品分配完毕,一众美人儿们也洗漱得差不多,简单披挂了下便走下楼来,拉着裴棠亲亲热热地问起话来。
无念在屋顶看着这满院的春光一时有些心虚,在心里跟自己生起闷气来:自己堂堂北阴酆都君,实在不该像个市井泼皮一样藏在房顶偷窥凡女,更何况这还是个风月场所!可是心里那股对裴棠的好奇又像猫爪子一样抓挠着他的心。
这时忽然吹过一阵小风,不知道从哪儿飘过一阵海棠的浅香。只听空中传来极力压制的一个喷嚏声,正被众女环绕的裴棠忽然抬头向屋顶看去。一旁搂着她的梁虞弹了下她的脑门:“七娘看什么呢?”
裴棠回过神来,拨拉开梁夏的手笑道:“大概是只狸猫吧。”
她敛好地上的口袋向绮罗阁的众女道别,两步并作三步地回到自己拴着小驴子的桂树旁,忽然冷冷开口:“你又想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躲在这里,做了鬼也不规矩。”
有那么一刻,藏在树后的无念脑中闪过几个念头——是现在拔出藏鹤斩了这死丫头的缘灵线顺便把她揍一顿——还是直接捏个诀把崔子珏叫来撒泼打滚闹着回酆都——反正偷窥都被发现了真是不想活了但是神仙好像死不了——
但他最后什么都没有选,只是乖乖地从树后走了出来,老老实实道:“我没有不规矩,只是在找你。”
裴棠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无念只觉得头皮发麻,却听她忽然轻笑道:“罢了。也是我先对不起你。”她朝无念走近了一点:“昨天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你,还打了两次,是我不对。小颜说你不是鬼,可我看你也不像人,你还看得见小颜小鹤她们。既然来找我……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无念万万没想道裴棠会跟他道歉,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磕巴起来:“啊不是……是我先……”
裴棠看着他的手足无措的样子笑起来,牵起手边的小驴子道:“我不怪你。边走边说吧,我还有好多事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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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是阴差?”
“差不多吧。”无念心虚地点点头,“我帮北阴酆都君办差。”
裴棠把自己手上的烧饼掰了一半给他:“没听说过。”
“……什么?”
无念站住脚步,“北阴酆都君就是酆都的主人,掌三界阴灵,黑白无常,阎罗判官,都听命于他。你怎么会……”
裴棠看着他气哼哼的样子有点好笑:“你倒是替他着急个什么劲儿。”她示意无念继续往前走,“我不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没读过什么书。”
“……哦。”无念悻悻道。他暗暗下定决心,等回到酆都得让崔子珏开办一个新的传礼司,给这些无知的凡人好好扫扫盲。
“阿娘说读书没什么用。她自己小时候是长安最有才名的闺秀,就连东都都有高门慕名来求娶,可是等到家逢大难的时候,那些书香门第里没有一个人帮她,诗词歌赋还比不上一支银簪子管用。”裴棠耸耸肩,“她说的倒是有道理。”
无念侧眼看她,那张被乱七八糟的伪装覆盖的小脸上写满不在乎,但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失落。他不由得想说点什么让她开心,一张口却是:“你干嘛穿成这幅丑模样?”
裴棠这回倒是没生气,又耸了耸肩:“你也看到了,我跑的是绮罗阁的活儿。这里人多口杂,女子进出不方便。我也得为空秋着想啊,他以后还要科考的。”
无念皱起眉头来:“既然这样,就别做这里的活儿。”
裴棠又笑起来:“哪那么容易?我尚未及笈,能找到什么挣钱的差使了,卖纸鸢的钱可不够空秋念书的。绮罗阁是我阿娘待过的地方,这儿的阿姊们不嫌弃我,愿意给我活计,酬金一等一的丰厚,我有什么可抱怨的。”她拿目光剜了无念一下,声音里隐隐透出不满:“你们这些男子,寻欢作乐的是你们,轻贱女子的也是你们。她们要是有法子,谁愿意在风尘里讨生活?你知道我为什么有这份活计吗?平康坊每个欢阁里的女子,都是家里出了祸事才没入教坊的。在外面惹祸的是男人,却连带着女人一起遭殃。除非有人给她们赎身,否则一辈子也离不开暖阁一步,吃穿用度都只能让别人买来。我没觉得这是份不堪的差使,她们也是靠自己的努力活下去,运气不好的时候,整个人都泡在血和泪里。”
无念低头不语。人间的灾祸对于他来说是太遥远的苦难,这份苦楚通过裴棠的嘴传到他的耳朵里,似乎第一次让他感受到了刺痛。他抬眼看向犹在愤愤不平的少女,忽然觉得心底深处的那些麻木和寒冷,正在一点一点散去。
既然遥阕让他想办法……他就再想想吧。无念伸出手来,帮裴棠一起拽住了小驴子的缰绳。毕竟,他才刚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