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坠落
程风站在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前面往下看,操场上漆黑一片。校本部已经搬到了新校区,这个略显破旧的校园已经被划入拆迁范围,即将永远地消失在这个城市的版图上。
他还是觉得想喝水,即使自己这时候应该已经是个鬼魂了,但寿司里那股恶心的味道似乎还阴魂不散地萦绕在口腔里,久久无法散去。
他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两个街区外那栋通体黑色的大楼,刚才来学校的路上有个正在赶路的小孩好心提醒他的。他还记得那个小孩的脖子上有道青紫色的勒痕,手里攥着只快化掉的糖人儿,有点懵懂地问他:“那边就是枫渡大厦。怎么没有人带你去点册呀?”
旁边牵着他的是个身着蓝衫的和善女人,蹲下身亲切道:“咚咚是小孩子,哥哥是大人,哥哥会自己去的。我们走吧。”
那女人站起身来,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怜悯:“昨儿还说最近不怎么见生灵呢,今天这就撞见了。你大概有什么地方要去吧?了却心愿也是好事,收到点册通知记得按时过来就行。”
程风看着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逐渐远去,他其实没怎么听懂这段对话,但他确实要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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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第一次见到沈绘谙的时候,他也这么站在天台上。铁丝网是学校新装上的,刺眼的绿色还散发着令人恶心的油漆味。程风透过粗糙的网眼往楼下看,斑驳的水泥地上隐约能看见一片发黑的污渍。
那是任镜的血。
七个月了,只要他一闭上眼睛,任镜泛着泪花的眼睛就会浮现在他脑海里。她的声音很沙哑,好像已经哭了无数个不眠的夜晚:“程风,我不怪你。我只怪我自己。”
女孩白色的裙角像一朵云一样在风里翻卷,然后倏忽间就消失了。
警方以自杀结案,但任镜的父母在学校拉了一个月的横幅,要求校方赔款,并严惩导致任镜走上绝路的程风。由于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校方给了他留校察看停学一个月的处分,加上赔款十五万,整个事件便草草告终。
惨剧的起因是一封文笔不那么优美的情书。程风在桌洞里翻卷子的时候找到了它,粉色信封的边角被揉得有点皱,仿佛被投递它的主人紧张地揉搓了几十遍。
程风有点烦躁地把信封丢了回去。
他那时刚刚升了高二,成绩在理科班里几乎是垫底的。美术老师和班主任都不止一次地劝他转艺术生,前者是欣赏,后者则是嫌弃。但他并没有权力选择——无论是他那无知而严厉的母亲还是落魄而暴躁的父亲,都不可能给他一分钱去承担昂贵的颜料和艺考。他能做的,只是在每一节听不懂的习题课上画他喜欢的猫咪和梧桐树,然后被暴怒的任课老师丢到教室外面。
但这并不影响女孩子们喜欢他。十七岁的程风长了副风流多情的好皮囊,一双瑞凤眼波光流转,让他即使在发呆想中午吃什么馅儿的包子的时候都看起来深情款款。来自异性的海量倾慕不出意外地招致了同龄男孩子的反感,加上他白净瘦弱的身材和轻声细语的腔调,从入学的那一天起,程风只能徘徊在篮球场外寂寞地看着别的男生挥洒青春和汗水。
那天是班里的值周日,班上的女生都去了校服工厂帮忙打扫,男生负责的植树任务因为一场校门口的车祸被取消,三三两两回了教室开始闲聊。程风的卷子翻了半天也没翻着,他忍不住暴躁地整体抽出书包,那个粉色的信封便跟着一起掉落在地上。
最先看见它的是隔壁桌的沈毅,他仿佛看到钱一样地飞速把信封捡起,夸张笑道:“诶呦喂,又有人来给咱们程少爷提亲啦!”
散落在教室四角的男生像池塘里见到鱼食的鲤鱼一样迅速聚拢过来,那只可怜的粉色信封在一双双沾了植树泥土的手里传来传去,黄黑色的指印几乎要盖掉信封上娟秀的“程风收”。程风有点恼怒地站起来:“干什么?还给我!”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被这么当众戏弄,但熟悉的吵闹声也并不能减少他的惊慌。沈毅嘻嘻笑道:“你急什么,你可是咱们班的大宝贝儿,嫁出去之前总得让兄弟们帮你把把关嘛。”
程风的声音冷下来,他对“大宝贝儿”这个诨名恨之入骨。“还给我。”
“哦哟,程少爷还生气了呀?”武小云从沈毅背后冒出个脑袋,“别呀,我们就是跟你开玩笑嘛。”他从沈毅手上拿过那个信封,“你说说经你手的妹子那么多,早就看腻了,还缺这一个吗?让兄弟们开开眼嘛。”
他油滑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不怀好意,程风攥紧拳头,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给武小云的脸上来一下。他并不知道情书的主人是谁,但如果这封信被当众拆开,这个女孩子一定会沦为眼前这些鲤鱼的笑柄。
可是,现在正被当众羞辱的人是他自己。
沉默了几秒钟,程风咬牙道:“随你们便。”他转身快步走出教室,不想再听身后传来的哄笑声,只觉得胸闷得喘不上气来。
接下来的几个月却什么都没有发生,直到任镜的裸/照和聊天记录被发到学生论坛上,他才终于以这样不堪的方式知道了粉红信封的主人是谁。
教导处里,班主任像莲蓬头一样在阳光下喷洒着唾沫星子。在过去的这个几个月里,收到情书的“程风”一直通过社交帐号和任镜秘密恋爱。“程风”告诉任镜,两个人只能拥有地下恋情,在学校里要装作互相不认识,这样又神秘又甜蜜;“程风”还告诉任镜,作为女朋友就要有奉献精神,所以任镜每天都会买好早餐放到固定的地方让程风取走,每天晚上都会发一张自己的照片道晚安。最早的时候照片上还穿着可爱的小熊睡衣,到后来……
程风看着学生论坛上以自己的名义发出去的那些带着炫耀口吻的帖子,胃里剧烈翻腾起来。他嘴唇发白地转向班主任:“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班主任冷笑:“那是谁?”
程风只觉得手脚发冷。是沈毅?是武小云?任镜一定把自己的账号写在了情书里,谁看过那封情书?在那个已经在他脑海里变模糊的午后,他面前站着的……
是全班所有的男生。
天台上的程风甩甩头,好像要把这些记忆甩出脑子似的。他开始绕着细细观察这些铁丝网,边走边摸索,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很轻的嗤笑。
他有点惊慌地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女孩子正坐在铁丝网的一角。她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件校服,下半身却是一条缀着亮片的短裙,长长的黑发有点凌乱的在风里飞舞。
“你要是想跳下去的话,我可以帮你。”女孩抖了抖手上的烟灰,朝旁边指了指,“东南角的螺丝拧得很松,使劲儿晃几下就开了。这破学校怪不得赔钱呢,都已经从这跳下去一个了,装个铁丝网还这么敷衍。”
程风先是一惊,接着移开眼神,小声嘟囔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女孩轻蔑地笑起来:”哟,还不好意思呢?想死就想死嘛,有什么可丢人的。”她弹掉了手上的烟头,用鲜红的指甲在虚空中指了指程风被撕出几道口子的校服和遍布青紫的脸,“你现在活得也不怎么体面嘛。”
程风的四肢冰凉,但脸上却逐渐有了点温度。他避开女孩肆意打量他的眼神,径直向天台东南角走去。
没得到回应的女孩似乎很不高兴:“喂!”
程风充耳不闻,快步走到铁丝网前,伸手一晃,螺丝果然是松的。他深吸一口气,却忽然听到一阵细碎的铃铛声。背后倏然传来低低的冷笑:“想死是吗?我帮你。”
苍白的手指轻轻一挥,程风面前的铁丝网就像纸片一样飞了出去。他还来不及大惊失色,一只看起来纤弱无比的小手就已经拽住了他的衣服前襟,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把他甩出了天台边缘。
风声在耳边呼啸,程风闭上眼睛。
坠落的感觉……真的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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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棠疯狂锤击电梯按钮,卫小成无奈道:“你再怎么锤,电梯速度也不会变快的。”
“你还说!平时不是都直接移影到茶水间吗,今天怎么不行!”岳棠脑门儿上都急出汗了,“人命关天啊!”
“以前都是上班时间来回,这会早过了下班的点儿,枫渡的夜间防御系统你以为是纸糊的啊,肯定不会再让我随随便便进来啊。”卫小成嘟嘟囔囔,“再说你跑回来有什么用?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生灵能救回来的,人家自己不想活了,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我不信。”岳棠抬起头看电梯数字飞速变化,“程风又不是玻璃捏的,娱乐圈朝夕变幻,他入行不是一天两天,何必因为这么一件事就想不开?他做这种选择,沈绘谙绝对脱不开关系。只要找到她……”
“可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卫小成声音里带了一点点不满,“他的舆论已经翻转,我们的工作就已经完成了,kpi也不会受影响,不是吗?”
岳棠猛地回过头来:“难道让我看着他去死吗?”
卫小城欲言又止,电梯的机械女声很适时地响起来:“21层到了。”
岳棠转身就往出跑,接着就和电梯口正等着的人撞了个结实。她揉揉鼻子抬起头来,隐约闻到一股浅浅的桂花香。卫小成惊讶道:“君……君上?”
无念正带着点无奈看她,手里的可乐被这一撞洒了大半,浅蓝色卫衣上斑斑点点都是糖渍。
岳棠惶恐起来:“君上,您怎么在这儿?”
无念的神色很不自然,但似乎并没有不悦:“我……呃,我来取快递。”
岳棠奇道:“君上怎么会亲……自来取快递?”
她的话刚说了一半,正抻着脖子喝可乐的小神仙就一阵剧烈咳嗽,剩下的半罐可乐基本也洒完了。
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最后是卫小成打破了沉默:“你不是要去档案管理处吗?”
岳棠如梦初醒:“是!我先走了!”
无念看着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大厅深处,脸上浮现出一丝失落:“忘性可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