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陷阱
今天是岳棠入职的第一天。
尽管她已经在这家杀千刀的公司断断续续打了一个月的杂，但直到今天她才堪堪成为正式员工。
下车的时候，她照例往金融街19号的位置看了看，果然是空荡荡的一片，两栋楼中间是一片小小的街心花园，一个女孩正带着她的狗在草坪上玩，当初她进入的那栋黑色玻璃大楼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岳棠叹了口气，抬脚走进公交站不远处的地铁口。
时间是早上九点一刻，按理说正是地铁站一天里最拥挤的高峰期，但是这个名为“停鹤”的地铁站却空无一人。岳棠走到无障碍电梯口前，深吸了一口气，从包里抽出那只写着“棠”字的木牌挂到脖子上，伸手按开了电梯门。
电梯下行的速度飞快，她只觉得有点恶心，勉强咽了下口水缓解反胃。悦耳的机械女声适时响起：“21层到了。祝您今日工作愉快。”
岳棠再次深吸一口气，缓了两秒钟，抬脚走出了电梯。
这里是枫渡总部的大厅，这时候正热闹得像菜市场。迎面走过来的是除厄部的林霖，手上一柄闪着血光的银色短刀，他一脸不耐烦：“雪女的血怎么这么难擦啊，得找法器供应部给我保养一下。”他旁边站着的是记忆重置部的一个女孩儿，岳棠已经忘了她叫什么，只记得她的职业装外面总拖着一条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此时她正在抓狂地打电话：“孟姥姥！那么多标书你都放哪儿啦？崔总点名会上要看呢！出差你就有理了？你是投胎了吗到处找不到你！”
岳棠小心翼翼侧身从他俩身边避过去，迎面却看到一大群脸色惨白的年轻人正围着一个圆桌吵架，为首的一个激动到已经飘了半米高：“……怎么会是我们的错！你们写的那个恶心慢得要死，你有本事找崔总啊！问问他到底什么时候给你们批生死簿数据库的权限！”
岳棠低头默默走过。这场景，她真是看多少遍都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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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面试的那一天，她已经不太记得自己突然发现会议室里凭空出现这么多“人”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了。有那么几秒钟，她觉得自己可能被什么电视节目整蛊了，但那个调试电脑的大哥很快打消了她的念头：他的脑袋非常顺滑地转了270度，滑出来的舌头耷拉出一个湿答答的弧度，似乎是对她露出了一个友善又恐怖的微笑。正在鱼贯离开会议室的那几个年轻人完全没有脚步声，布料摩擦着地面沙沙作响。岳棠低头一看，这几个年轻人……都没有脚。
此刻岳棠的身体状况就仿佛刚淋了雨似的，冷汗刷刷浸透了衣裳，汗毛倒竖眼睛圆睁，脸部肌肉微微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尖叫出声。迟滞运转的大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狂奔出去，有多远逃多远。
她忽然像是一枚炮弹一样从座位上弹起来想要逃跑，但马上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按回了椅子上。谢淼似乎早有预料，非常贴心地把到岗承诺书的最后一页翻给她看。
“……签字后，本承诺书将具有法律效力。乙方如果违背承诺书拒绝入职，甲方将会收取十倍的签约薪酬作为违约金，并收取乙方十五年的寿命作为额外补偿。”
岳棠可以发誓刚才签字时承诺书上绝对没有这条要求；违约金也就算了，可是后面那半句……
“这是什么意思？”岳棠指指那行小字，她发现她的手在抖。
“就是字面意思啊。”谢淼脸上依然带着笑，但这个笑容在岳棠眼里已经变了味儿。“岳小姐如果违约，除了违约金外，我们会扣除你生死簿上的十五年时间。换句话说，”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叩：“就是你会少活十五年。”
岳棠再次起身试图逃离现场，谢淼只用一只手指就把她推回了原位，仿佛她是一只破布娃娃。她的手指一点点蜷缩了起来，手心隐隐作痛，好像在提醒她眼前的一切并不是梦。旁边清点材料的姑娘终于整理完毕，她疲惫地冲谢淼点了点头，一声不响地出去了。岳棠发着抖瞥过去一眼，果然，也没有脚。
她竭力压制住声音里的恐慌：“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想做什么？我不明白……你们……你们这是绑架！是欺诈！是霸王条款！我会报警的，我朋友知道我来这里面试，如果联系不上我她也会去警察局！我还有律师朋友……”
“岳小姐，”谢淼终于不笑了，“你真的觉得，我们会害怕警察和律师吗？”他打了个响指，岳棠听到一声轻微的爆裂声，她一直在包里偷偷摸索的手机瞬间烫得像火炭，不用拿出来看也知道已经报废了。
岳棠感觉自己的指甲要把手心戳破了。她咬牙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地狱？阴间？平行世界的《灵魂摆渡》吗？”
她终于明白从进入大楼开始那股难受的感觉从何而来了。静悄悄的大堂，一直下降的电梯，空无一人的会议室，没有脚的员工，业务繁重的清明节，生死簿……
谢淼伸手用力把她僵直的身体拉了起来，重新温和地笑起来：“本来就得带你逛逛熟悉一下公司的。走吧。”
“枫渡的整体结构都在地下，金融街19号确实是我们的地皮，不过一般只有新人来的时候才会开访客入口，日常是不开放的。”谢淼边走边道，“整个总部目前一共有21层，22层本来要扩建的，但是去年集团对我们的业绩不满意，停了拨款，之后也就没再动工了。”
岳棠头重脚轻地被谢淼拉着往前走。刚才安安静静的走廊里传出各个会议室的嘈杂声，两边的玻璃门不断漂浮的“人影”出入，谢淼跟他们点头致意。
“我们的主营业务……你应该也猜出来了吧？“谢淼回过头来，两人拉扯着已经走到了电梯口，岳棠却闭着眼念念有词。“你在干什么？”
岳棠死死闭着眼睛：“我一定是想跳槽想疯了，实在是太想换工作了，所以才做了这么一个鬼梦。醒了就好了，一会儿就醒了，马上就醒了，闹钟马上就响了……”
“别自欺欺人了。”谢淼有点哭笑不得，见她始终不肯睁眼，便在她手腕上稍一用力，岳棠立刻张开眼睛惨叫：“疼疼疼疼疼——”
谢淼有点阴森森道：“醒了吗？要不要再确认一下？”他咧开嘴角，一条长长的红色舌头“啪嗒“从口腔里垂落下来，像钟摆似的在他胸前左右摇晃，直晃得岳棠腿软。谢淼悠悠收回舌头，脸上再次挂上礼貌的笑意：“电梯到了。走吧。”
“你刚才猜的那些，都对，也都不对。”谢淼掏出手帕神情自若地擦了擦因为展示他的长舌而挂了点口水的嘴角，“我们确实是你想的那种地方，不过名字是不一样的。神话体系不能搞混啦。”
缩在电梯角落的岳棠试图稳住自己颤抖的腿肚子，无力抵抗的她在脑子里反复咀嚼那些一直被她忽略的诡异之处，终于努力开口道：“我查过你们公司的注册信息，你们改过好几次公司名，曾用名有笛福有限公司、明福有限公司……现在的公司名叫枫渡。”她在心里大骂这毫无诚意的谐音，不就是阴间吗非用这好字儿哄人，“你们这里，是地府吧？要么是酆都？（注：酆都又名“丰都”，即地府所在地）”
谢淼眼里升起赞赏：“你脑子很快啊。老崔的眼光还是很可以的。”他拿出自己的工卡在卡槽里划过，岳棠看到他的木牌上是黑色的“安”字。“没错，你所站的这片地方……就是如假包换的地府。”
悦耳的机械女声响起：“验证通过，下午好，谢部长。”
谢淼道：“开启新人导览模式。”
“正在为您开启新人导览模式。新人导览将从21层开始，请恐高症患者扶好扶手。”
话音刚落，电梯原本是镜子的四壁变成了透明的玻璃。岳棠吃惊地张开嘴巴，这间玻璃房子带着
她和谢淼缓缓下降，外部楼层内的状况一览无余。
“二十一层是总部的公共大厅。”谢淼续续道：“员工上下班、任务组交接工作、跨部门碰头会议都在这里，也是全公司最混乱热闹的地方。今天就不带你过去了，之后会有很多机会来这里。”
确实混乱。短短的一瞥里，岳棠就看见一个长发飘飘的白衣女……鬼()在和一个矮个子男生拽着头发打架，旁边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围着面无表情：“还没打完？四点半要开例会，要不拎到忘川冷静冷静？”
心头那股子想要放声尖叫的恐惧和急着撒腿就跑的冲动忽然开始一点一点地消退。岳棠伸长脖子想看得清楚些，但还没等她看到更多细节，电梯忽然开始飞速上升，加速度让岳棠打了个趔趄。
谢淼扶了她一把：“抱歉。我们再从二层看起，接下来就不会这么急了。”
玻璃方块升到了最高点，眼前一下子便开阔了。这一层的格局和21层差不多，但是整体装饰都是柔和的浅绿色，看着让人很舒适。来来往往的人影很多，但秩序井然，大多数人都在一个看起来像前台的地方排队。
“二层到九层是枫渡最主要的业务区域，也是直接面对客户的重要业务部门的所在地。看见那个拱门了吗？”
岳棠顺着他的手指往前一看，果然在排队前台的不远处看见一座好像是青竹编成的拱门。拱门的后面是四列并排的手扶梯，滚动的扶梯齿轮闪着金灿灿的光芒。排队的人群在前台登记完之后，一个一个穿过了拱门，带着忐忑不安的神情登上了扶梯。
岳棠有点回过味来：“那是……鬼门关？”
“啧啧啧，现在可不叫这名儿了，不吉利。”谢淼摇摇手，“现在叫‘青门’，不过你说的对，以前是叫这个名儿没错。”
你一个阴间的人你还嫌不吉利……岳棠心里默默吐槽，“别告诉我，后面那个扶梯就是……黄泉路？”
“现在叫‘光梯’。”谢淼把她拉回了电梯里，“员工手册一会儿发给你，命名系统改了好多年了，老是叫错的话老板听见了会收拾你的。”
“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坐扶梯下去？”
“那是客户通道。”谢淼皱起眉头，“咱们只能走员工通道，这点你得记住了。你也不想想，客户通道是客户专用的，我们的客户是什么人？”
是鬼吧……岳棠打了个寒战，过了几秒才怯生生道：“我能问个问题吗？”
“请说。”
“我现在还活着吗？“
“当然。”玻璃方块缓缓下降，谢淼笑出声来。他饶有兴味地看了岳棠一眼：“你的接受度很不错啊。不像上个月我们招进来的那位，唉，也是可惜。”
岳棠忍不住又开始哆嗦。
三层也很漂亮，她向外望去，刚才金灿灿的扶梯尽头是一处巨大的喷泉，泉水中心种满绿植，中间点缀着一些红色的花朵。这次岳棠直接吐槽了：“这是忘川？彼岸花？这风格也小清新了吧，你们又改成什么名字了？”
谢淼一本正经道：“巧了，它们还就叫忘川和彼岸花。好听的名字我们是不会改的，要保持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风格。”
两人晃晃悠悠往喷泉的方向走，扶梯上的人影也陆陆续续下来了。喷泉周围用碧色砖块铺成了四通八达的通道。没等岳棠开口，谢淼赶紧抢先道：“那是安乐桥。以前叫‘奈何桥’。看见通道尽头的门了吗？那是三生部，掌管三生情缘的地方。我有的时候也会在那里办公，至于办什么公，你熟悉业务了就会慢慢知道了。”
“所以您到底是做什么的？”岳棠到底还是没忍住，“谢淼也不是您真名吧？要不然怎么和您工卡上的名字不一致。您是三生部部长？”
谢淼眯起眼睛：“你适应得还挺快啊，都敢这么随便问问题了。”他拎起自己胸前的木牌：“我是老员工了，活得比较长，改改名字也没什么稀奇。我以前叫谢必安，接引部的部长，不过现在主管魂力资源部。”
谢必安……岳棠搜索了一下自己贫瘠的知识储备，再回想一下那条红彤彤滑溜溜的舌头，顿时后退了两步：“你是白白白白无常？”
“跟你说了，命名系统换了很久了，你这样真的会得罪人。”白无常叹口气。
“得罪人……您是人吗？”岳棠管不住自己的嘴：“我刚才就想问，为什么那些人……那些鬼没有脚，你却有，你是……您是什么性质的员工啊？”
谢淼又笑起来：“难为你了。严格来说，我不是人。你不要后退了，小心掉到忘川里。”他摊摊手，“但也不算鬼。你可以把我算作是两者之间？枫渡的员工构成有四种，有你这样的凡人，有他们那样的鬼魂，还有我这样的。”
没等岳棠开口问第四种是什么样的，白无常的预言就差点成了真。一个心急火燎的“客户”路过时正正撞上了她的肩膀，岳棠一个没站稳往后晃了一步，就被忘川喷泉里的水花浇了个正着。
大脑忽然一阵剧痛。黑暗汹涌的记忆里，一个愤怒又无助的声音出现在她脑海里。
“他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