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稚子纯心
……谁敢捆疯道人啊。
玩笑般的话语阿白自然不会当真，不过倒也奇异的安了点心，没之前那么害怕了。此时观中十分安静，阿白暂时还没胆子和叶若搭话，叶若在想其他事情没心思说话，周遭一时只剩下雨声。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发生的事，叶若垂着眼，食指轻轻在腿上点着，思考。
刻意、实在太过刻意。
他的复生之处向来荒凉，如非特意卜寻，一般都不见人鬼，如今夜这般接连出现人鬼灵物实属罕见……就算偶尔会有意外发生，也不会针对性如此之强。
先驱恶灵袭击凡人逼他施术相救，后又叫那恶灵刻意往他攻击上撞、试图栽他血孽诱他发疯。在布局被天道打破之后，更是直接本尊出场，扮做叶离尘激他刺他，还有那个特制的暗器和粉末……一步一步环环相扣，当真被那黑衣人得了手。若不是那高个儿正好为叶离尘转世，能制他发疯，今夜还说不定会怎样呢。
可……会有谁想惹他发疯呢？三界中人无论是谁都对疯癫的他避之不及，以往找上门来的也只是想杀了他，或是用各种术法控制他、利用他而已，还没谁会脑子进水了想把他惹疯。要知道他一疯起来就不管不顾只想拉三界生灵一起陪葬，完全无利可图，把他诱疯了能有什么好处？谁会这么处心积虑的算计一件无利可图的事？
恍惚中的记忆不太清楚，叶若只记得那黑衣人说了句“玄安之在骗你”，之后的事就记不起了。皱眉回忆许久，无果，叶若决定问问在场的另一个人:“阿白。”
正缩那纠结要不要进屋避雨的阿白忽然被唤，下意识地应了:“啊？”
叶若问:“刚才你全程清醒着吗？有没有听到那黑衣人说了什么？”
语气十分温和，给了阿白一点儿答话的勇气:“醒着，听到了，但那家伙说了一大堆，我、我只记得大概……”
声音有点儿小抖。
叶若也不在意，继续温和的问:“他都说了什么？复述一下。记不清具体没关系，大致意思一样就行。”
阿白努力回忆着:“什么勾结灵族请仙下凡自灭满门什么的……还说谁是名门弟子，不可能看上你这个至邪化身，都是骗你的，像你这种孽障就该被镇在海底……呃……”
话都说出口了才反应过来不对，之前疯道人就是听了这些话才发疯的。阿白心虚的顿了顿，小心翼翼瞄一眼叶若，发现他没什么反应，也没有要疯的迹象，才大着胆子继续说:“……还问你恨不恨，为什么不肯灭世，还说什么……什么……活着的有一个算一个，全他……嗯是吸血虫，不如与他一起顺应天命，让万物重归于寂……”
“等会。”叶若觉得这话有些耳熟:“‘活着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是吸血虫，不如与他一起顺应天命，让万物重归于寂’。这句话，是那个人原话？”
阿白想了想，肯定道:“差不多，可能有几个字不对，但大概就是这样没错。”
叶若:“哦……”那可就有意思了。
一个真想灭世的，想方设法来惹疯他确实说得过去，毕竟三界只有他有能力灭世且也付诸过行动。但这人对他未免太了解了些……先不说这个“天命”还有他和玄安之、叶离尘间的那点儿破事，单单那身叶氏族服，就足以说明很多东西。
漆坞叶氏早在九千年前就已经毁于他手，除去被捉进灵界的叶离尘、驻守外派的三千子弟，剩下的本家、分支，共二万余名族人皆亡于他浊气之下，魂飞魄散，再无来世。紧接着，两界塌碎、仙灵大战，幸存的叶氏弟子为护百姓尽皆战死，叶氏传承断绝。之后九千年里，他从未以叶氏弟子身份自居过，叶离尘也未曾复兴过叶氏，按说叶氏的家规功法族服等东西早已消失于历史长河，现今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两位数，那黑衣人却复刻出了一整套族服，甚至连身份所对应的宫铃数目这种细节都毫无差池……
算算时间，封印里的那个家伙该出来了。再想想阿白复述的话，叶若觉得，那黑衣人十有八九就是封印中的家伙。
足够了解叶氏，足够了解他，知道他们曾经的所有往事，极度仇恨这个世界，主张毁灭一切然后重新来过。
只不过，那家伙可没那么容易被打死啊……
思及此，叶若便起身想去黑衣人“身亡”之处看看，岂料刚一起身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腿一软又跌了回去。因刚刚被问了几句话的缘故，阿白是望着叶若这边的，见一个人影才站起来就倒了下去，阿白“欸”了一声，本能道:“你没事吧？”
叶若:“……”
没有回答，只觉得头晕恶心，手脚发麻。心知这是因为他没有处理肩上伤口，一直放任它流血造成的状况，叶若似有似无地笑了一下，道:“没事。”用左手撑住地面慢慢往起爬。
他的生命力比寻常人旺盛不少，失血过多会有症状，却不是一时半会死得了的。凭着些许模糊记忆和剑痕寻到黑衣人最后所在之处，叶若蹲下身，起了个火字诀照明，开始在地上艰难翻找。
这里的东西都在他一剑之下碎成了冰块，横梁也好、香台也罢，连泥土杂草都没能幸免，满地冰屑不分你我。但冰屑也有大有小，小的就不说了，都成渣了，大的那些若捡起来细看，还是可以看到其中冻得都是什么的。
叶若的目标就是这些较大的冰块，捡一个看一个，脸色苍白却严肃，像是在找什么重要东西。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先是沉重拖沓，像一个人拖着另一个人艰难行走的声音，听动静是奔那土屋去了，当是阿白带着他家少爷进屋避雨。可过了一会，脚步声又重新响起，轻巧了许多不说，还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听着竟像直奔他来。
叶若动作顿了一顿，转头:“有事？”
阿白在十米开外讪讪住脚:“那个……看你好像不太方便的样子，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叶若:“……”
确实不太方便，地上这些到底是冰，被火烤久了会融。而因他剑气的特殊性，这冰一融化就会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融去，所以叶若不好把火字诀起在地上，只能捏在手里举高照明，待另一只手摸到碎块后再拿下来观察。可他现在只有左手能动，右手因为肩伤的关系基本做不了什么动作，摸得那叫一个费力。这孩子大概是看到了他的艰难，于心不忍，想过来帮帮忙，但是……
叶若垂眸:“不怕我了？”
阿白挺实诚:“怕……”
叶若:“那你还来？”
阿白苦着脸想:可看一个伤患在那艰难摸索自己却袖手旁观这良心也过不去呐……虽然他晓得眼前这个该就是传说中的疯道人，曾砍翻三界的大能，轮不着他同情，但这人先从邪灵嘴里救下他，又给他们修房子避雨治伤，还因他说害怕就当真不远不近的坐了陪着，他实在没办法装看不到。
嘴上却不敢说自己是看他可怜:“这个那个……呃……”
阿白:“……”
阿白:“…………”
阿白:“………………”
叶若:“……”
气氛尴尬了几秒钟。
好在叶若不是爱追根究底的人，见阿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也就不问。想想这事反正没危险，孩子愿帮就帮，便道:“那过来吧，帮我捡捡地上的冰块。挑个头大的捡，放我旁边就行。”
“好……好的。”
三界谁不知道疯道人不喜欢被人近身？虽然是自己要来帮忙的，也已经得了首肯，阿白还是害怕，走得那叫一个怂啊！小心翼翼地弯腰捡起个冰块，又小心翼翼的往前挪步，挪一步看一眼，挪一步看一眼，就怕叶若突然反悔发作。好不容易才蹭到叶若身边，阿白正准备将冰块放到叶若脚边，却忽然动作一停，整个人愣在那里。
“？”叶若顺着他视线看了一眼，发觉目光尽头是自己右肩，便明白了:“不用管，捡你的。”
阿白:“哦……”
想问，又不敢开口。
之前因为恐惧没留意，如今平静下来再看才发现那道剑痕有多吓人。又深又长，都可以看见其下白骨，周围，外翻的皮肉已被雨水淋得发白，伤处却还在一直往外冒血，雨势这么大都来不及冲净，且完全不见凝固之势，看着就叫人心惊。
再这么淌血下去会死的……
阿白边捡冰块边忧心，一边又觉得这位可是疯道人，传说中有不死之身的大能，当不会有事。纠结着送了几次冰块，阿白还是很在意那处伤，见叶若一直安安静静的坐那翻看手中东西，气质温润无害，阿白便壮了壮胆子，用全身勇气唤了句:“道人……”
音量跟蚊子叫唤似的。
叶若却听到了:“嗯？”
阿白结结巴巴的说:“那、那个，你、你的伤……”
越说声音越小，本来他音量就不大点，这下更是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到。
叶若依然听得一清二楚:“怎么了，你很在意这个？”
“……”阿白怂怂的点头，怂怂的提醒:“这样淌血下去……会死吧……”
叶若抬眼望了下他。
片刻后，似笑非笑道:“是啊。怎么着，难道你不想我死吗？”
阿白:“………………”
这个问题，怎么说呢，好端端的有谁会盼着另一个人去死啊？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阿白小声哔哔:“这什么话，无冤无仇的我盼你去死干嘛？况且你刚刚才给我和少爷治了伤，转头我就盼你去死，那我成什么人了……”
叶若提醒:“可我是疯道人。”
阿白莫名其妙：“啊，我知道，怎么了吗？”
叶若沉默了一瞬。
片刻后，凉凉开口：“我自灭满门，丧尽天良，为一己私欲斩塌两界，挑起三界大战，害得天下生灵涂炭……如此，你也要我活吗？刚才你不是还怕我怕得不行？”
“？？？”阿白茫然道:“怕是一回事，盼人去死又是一回事，道人你再坏那也救过我啊……为了所谓正义转头就盼自己救命恩人去死，那不是伪君子么！”
叶若便又沉默了。
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跟突然被点了穴一样一动不动的僵在那里。好半天，叶若才轻轻笑了一下，轻声道:“你真这么想？”
阿白更觉莫名:“不然……？”
叶若：“那刚才我给你治伤时怎么还那反应？”
阿白顿时小脸一红，讪讪道：“这不……吓傻了么……”
又是好一阵子的沉默。
过了很久，才听见叶若开口:“行吧。”伸手覆上伤处，口中开始念诀，不多会，伤处便已痊愈。
阿白:“……”
阿白:“？？？？”
所以不是治不好，只是单纯不想治？可、可放任那么一道口子在那淌血不管，他、他不痛吗！
阿白凌乱了:“道人，你没痛觉的吗？”
叶若:“有啊。”
阿白:“那你还……？”
叶若:“心情不好，不想治。”
阿白:“……………………”
无话可说。
倒是这几句话搭下来让阿白觉得叶若并非那么可怕，再加上长夜漫漫无聊得很，阿白便一边捡冰块一边大着胆子骚扰叶若:“道人，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这孩子胆儿小，叶若话头一顿，强行改口:“……没什么。”
却惹得阿白更加好奇:“不会吧，没什么还这么大费周章的找吗？是不是和那黑衣人有关呀？道人你跟我说要找什么，我帮你！”
叶若:“……”
想了想，无奈:“算了，会吓着你的。”
阿白更好奇了:“不会不会，到底在找什么呀？”
叶若:“碎尸。”
阿白登时没了声:“………………”
片刻安静后，阿白猛地将手中冰块一丢，疯狂在身上揩手，同时脚下迈起小碎步，看那样，简直恨不得踮着脚尖飞奔离开这片冰域。
叶若看得好笑:“说了会吓着你还非要问……行了，怕就回去歇着吧，我慢慢找，不多了。”
阿白这才从那种毛骨悚然中缓过劲来，讪然道:“这、这个，不是，我不怕尸体，就是没有心理准备，忽然听到有点吓人……等等，道人，你找那干嘛？难、难道……”是饿了，想吃肉？！
孩子心思太单纯，在想什么全写脸上了，叶若一望便知:“打住，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吃人，我只是怀疑那穿黑衣的不是人而已。如果能找到碎尸就能证明是我猜想错了，不过么……啧。”
翻到现在也没发现任何冻有肢体碎尸残骸血液的冰块，仅有几个冻着骨骸的冰块还是冻的观中原本就有的散骨。耐着性子将冰块全部看了一遍然后又重新确认了一遍，确定这里较大的冰中都没有人体部件，叶若灭掉火字诀，轻轻叹了口气，心中已经有九分肯定这事是那家伙闹出来的了。
他曾经的本命剑灵，长乐。
……破出封印了吗？
也好。
以往他被仙修灵怪联手追杀，还欠着叶离尘因果，朝不保夕、身不由己，将长乐带在身边只会害了它，封印是不得已的做法。如今三界局势已定，仙修灵怪轻易不敢惹他，叶离尘这方的因果也快还完了，以他俩曾经的凶名来看，想来没谁敢惹，长乐出了封印便出了吧……就算长乐出了封印后会因他曾经的作为将他恨进魂里骨里，也总比剑断灵散强。
至于今夜它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目的，是想找他复仇还是真想灭世……
叶若无所谓的笑了一下，并不欲深究。
他已经不是长乐剑主了，长乐想怎样、要怎样、会怎样，他有什么资格插手？莫说什么天下苍生。他从来不是救世主，不主动灭世已是他心中最后的善念了，指望他这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为了所谓“正义”去与自己亏欠着的本命剑作对……做梦。
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