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双生莲
a002章
刑侦大队会议室。
众人望着庄虚白面面相觑。
庄虚白看向大快朵颐的苏悯,歪了歪头:“苏队?”
“会议开始之前,介绍一下,这位庄虚白庄先生,著名犯罪心理学专家,即将作为编外人员和我们共事两到三个月。明天田局应该就会下达正式文件。”苏悯说完敲了敲桌面。
“我叫于远,看年纪我应该长你几岁。”长着张娃娃脸的男人笑眯眯地说,“所以你以后叫我于副队就好。”
“艾晴柔。”艾晴柔言简意赅地说完,拍了拍她旁边青年,“这位,咱们警局局草,孟清明。注意,他不是清明节出生的,叫这名儿,单纯因为他父母希望他能头脑清明。”
孟清明不好意思挠头。
苏悯喝了口汤,慢悠悠道:“你们也不必有压力,尽量把他当空气或者免费劳力好了。”
庄虚白付之一笑:“一切听从领导吩咐。不过我有个问题。”
众人察觉两人微妙的气氛,或整理文件或看天花板或低头沉思,并不搭话。
苏悯克制着薅着衣领将人扔出去的冲动,语气依旧平缓:“你问!”
“你们评选局草是忘了把苏队你算进去么?”
苏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艾晴柔瞥了眼苏悯,咳嗽两声说:“苏队这种人格魅力满分的男人,别说我们警局,就是全人类也遇不上几个——”
“某些人不要试图趁机拍马屁!”苏悯打断艾晴柔即将滔滔不绝的侃侃而谈,“言归正传,案发地在哪儿?”
孟清明立马正经道:“清河县安平街55号6-1。”
苏悯愣了下:“是清河县发出协查通知了还是特案要案,让你管到别人辖区去了?”
“情况特殊。”孟清明问,“您还记得上个月来市局报笔友失踪,第二天又带着笔友来撤案的王晓吗?”
“记得。”苏悯蹙眉,“这案子和她有关?”
余光不经意从庄虚白身上划过,看见他慢条斯理往嘴里喂着面条,一举一动尽显矜贵,跟当初判若两人。
他很好奇,这些年,他是怎样从吃不饱穿不暖的小乞丐蜕变成如今的天之骄子的。
“死者不是她,但确实有一定关联。”孟清明打开投影仪,“死者叫李薇,女,二十六周岁,清河县人。大专毕业后在鹿州一家高档美容院工作,半个月前辞职回老家。死因先是后脑勺遭到花瓶重创,然后被跳绳活活勒死,再遭到虐尸。花瓶跳绳都在现场,初步检验,上面都只有死者指纹,应该是死者所有物,现场图……待会儿再看,免得你恶心得吃不下饭。”
苏悯对他识时务非常满意:“所以李薇和王晓联系是?”
于远叹气道:“为了拉进警民距离,今天分局那边搞了个直播,欢迎热心网友踊跃提问,其中就有李薇,她说她知道一个月前王晓笔友失踪的真相和一个丧心病狂的连环杀人凶手,还没说出个所以然,电话里传来重物撞击声和李薇惨叫声,然后电话被挂断。等定位到她的位置,她已经——”
此事在网上迅速发酵,广大网友纷纷化身福尔摩斯,各种推测接踵而来。
舆论发酵程度,绝对不是清河县局能应付得了的,案子第一时间便转到了市局。
艾晴柔接过话头:“简单查了下王晓,28岁,是个小有名气的插画师,最近两个月休息。乌龙失踪案后第二天给父母留了张‘我和朋友出去采风了’的纸条,每天定时给她们发两张风景照和一条短信,但整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了。”
“更巧合的是,王晓手机卡被李薇紧紧攥在手中。”于远说,“不过现场没有发现第二支手机,估计是被凶手拿走了。安平街是个快要拆迁的老城区,搬得都差不多了,监控基本上就是个摆设,要想提取有用信息,得费一番功夫。”
苏悯:“没了?”
孟清明:“暂时只有这些了。”
“行。”苏悯将锃光瓦亮的碗往前一推,拧开矿泉水喝了两口,也不管庄虚白吃没吃完,打开投影仪观看起现场视频,突然转头问:“庄顾问,你怎么看?”
于远等人:“……”苏队是真讨厌庄顾问啊。
庄虚白放下筷子,抽了张纸慢条斯理地擦擦嘴,看到屏幕上血腥到惨无人道的画面脸色都没变一下:“王晓不清楚,但李薇纯属不作死就不会死。”
三人视线犹如远光探照灯刷的一下照在他脸上。
这位也是个狠人。
嘴巴还毒。
苏悯面无表情:“何以见得?”
“苏队这是入职面试?”庄虚白单手撑头望着苏悯说,“李薇坐在面向门口的沙发上,凶手若是从门进来的,不管锁没锁门,她不可能没有察觉,在凶手拎着花瓶绕到她身后,她也不可能没有告诉警察凶手是谁的时间。窗台满是灰尘,再加上做蜘蛛侠被围观的机率太大,也排除。”
庄虚白淡漠开口,“所以,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凶手早就在屋里。”
甚至李薇自己也知道。
从录音可知,她和警察来来回回周旋半天,一点儿有用的信息都没暴露。
她是在用警察威胁凶手!
但凶手远比她想象之中还要艺高人胆大,直接在众耳睽睽之下送她去见了阎王。
苏悯对他的分析不置可否,起身说:“小艾和清明调查李薇,老于你跟王晓这条线,当务之急查出她们到底有什么联系,以及尽快找到王晓。”
“明白!”三人异口同声,“那你呢?”
苏悯拧着眉头:“说起乌龙失踪案,王晓笔友实在很难让人不在意。”
准确来说,这桩莫名其妙开始又莫名其妙结束的乌龙失踪案让他记忆深刻。
一个月前,王晓跑到市局报案,说她笔友覃暖失踪了。
在即时通信的互联网时代,笔友这两个词显得非常有年代感。
更何况她的笔友覃暖,还是她曾经的校友。
在初中举行的“寻找笔友”英语作文交流会上两人成为笔友。高中去了不同学校,但两人依旧保持着给对方写信的习惯,并约好了两年见一次面。
同城又知道对方姓名、电话号码、家庭住址,两年见一次面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不过他们并没有怀疑王晓话里的真实性,因为她和他们交流时不安感强烈,口条不顺,明显有严重社交障碍。
人口失踪,不涉及刑事犯罪,不予立案,再加上她和覃暖根本算不上利害关系人……
王晓只能失望地离开。
然后第二天她带覃暖来局里撤案。王晓有社交障碍,可不是没有脑子,听不懂人话,他们明白告诉她立不了案,她又何必跑这一趟?
按理来说,找了大半个月的人见到了,不说欣喜若狂,也该喜笑颜开,但王晓和覃暖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些僵硬。
人与人之间的情绪不可能一成不变,或许某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能影响到对对方的观感。
所以她们之间的僵硬很好解释,一个被爽约的不爽和一个天降失踪大锅的气闷。
但现在看来,又似乎不止这种流于表面的解释。
*
金玫瑰小区。
一个年代比堪比鹿州发展史的破旧小区,明明灭灭的路灯一闪一闪,活像是恐怖片里要撞鬼的前兆铺垫。
忽然——
苏悯停下脚步,倒吸一口凉气。
庄虚白往前走了好几步才停下,回头问:“怎么了?”
“没事儿,脚撞石头上了。”苏悯眯起眼睛望着庄虚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只能依稀看见个大致轮廓,“你好像比以前爱笑了。”
虽然他们勉强称得上认识。
庄虚白似是无奈,“我们以前也就见过一面,是什么给了你我不爱笑的错觉?难道你希望我在我妈遗体面前笑?这也太不尊重死者了,亏你还是个警察。”
苏悯:“……”他多余跟这孙子没话找话!
“……你怕黑?”
“你再不开口,我都怀疑你这个刑侦队长是浪得虚名。”庄虚白摊手,“不过我不是怕黑,而是有夜盲症。”
苏悯在昏暗中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某个画面从眼前飘然而过,好像哪里不对劲,他想抓住那一闪而逝的灵光,却没来得及。
“田局应该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让你尽量不要在晚上给我安排工作,虽然你满脸写着想让我离你们越远越好。”
苏悯反手一指:“大少爷,你可以滚回车里去呆着。”
“为人民服务!这点儿困难我可以努力克服。”庄虚白懒洋洋敬了个礼说。
苏悯白了他一眼,用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鬼话连篇”,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
“苏队果然面冷心热,你——”庄虚白脸上调笑戛然而止。
苏悯也是一脸震惊,他脚刚踢到的根本不是石头,而是用混凝土将所有缝隙填满的骷髅,骷髅原本空洞的眼睛被镶嵌进了两根指骨……
苏悯戴上手套,蹲下查验一番,叹道:“不出意外,该是人骨。”
他立马打电话叫人来。
庄虚白咂摸着嘴道:“我对这个覃暖挺好奇,笔友生死未卜,所住小区又发现骷髅头,会是巧合吗?”
庄虚白边说身体边向前倾,苏悯额头差点儿撞上他下巴,幸亏闪避及时,他撇嘴道:“谁知道呢?”
咔哒咔哒——
高跟鞋跟撞击地面发出声响,缓慢而富有节奏,每一步都踩在人心弦之上,由远及近。
庄虚白见苏悯盯着逆光行来的女人眼也不眨,戳了戳他的胳膊说:“看不出来苏队审美偏好是妖精类的。不过这大晚上看起来倒像是来索命的女鬼。”
长发女人穿着及脚踝的红色长裙,戴着薄纱手套,搭着披肩,确实像戏文里半夜出来勾魂夺魄的女鬼。
女人目不斜视地从两人面前走过。
苏悯对庄虚白的调侃充耳未闻,在女人和他错身经过时出声:“覃暖。”
女人停下脚步,摘下墨镜凑近看了眼苏悯和他身上的制服,眼尾的红痣在微弱亮光下显得异常妖冶。
她抿了抿烈焰红唇,微微叹息一声,接着张扬一笑:“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我叫覃媛,覃暖的姐姐。”
“是吗?”苏悯从善如流,“你们姐妹俩长得可真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覃媛淡淡“嗯”了声,用墨镜指了指面前的楼房,“我准备上楼找覃暖,你们也是?”
苏悯瞥了眼庄虚白。
庄虚白朝他挥挥手,看着脚边骷髅头:“这里我守着,你上去吧。”
苏悯走出几步又折回来把开着手电筒的手机塞给他。
庄虚白拿着手机在手里转了两圈,冷嗤着低声说了句心真大。
小区门面路灯都要亮不亮,楼道里的感应灯自然形同虚设。
苏悯上了一步台阶,抬起手臂:“你穿高跟鞋太危险,抓着我的手腕安全点儿。”
“谢谢。”覃媛伸手搭在他手腕上,“我可以问下我妹妹是卷进了什么案件里了吗?”
“抱歉,暂时无可奉告。”苏悯在一扇门前停下,抬手敲了敲门。
“我明白。不过她有可能不在家。”覃媛从手包里摸出钥匙,开门开灯,简陋两室一厅空荡荡。
物理意义上的空荡荡。
所有家具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以及一台冰箱,再加厨房锅碗瓢盆,衣服都是用衣架挂在一根悬空绳子上。
钟点房可能都比这里更有家的感觉。
“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这的确是我妹妹的家。”覃媛脸上的嫌弃不加掩饰。
苏悯随意翻了翻,拍拍手上的灰突然道:“覃小姐,我就说你名字在哪儿听过,鹿州十大慈善家之一?”
覃媛淡笑:“都是虚名,我只是力所能及的帮助有需要的人而已。”
“你和你妹妹关系怎么样?”
“说实话,不太好。”覃媛顿了顿,补充道,“如你所见,我性格外放,她又性格孤僻,我俩玩不到一起去,长大了各忙各的,鲜有联系。”
“那你今天为什么来这儿?”
覃媛叹气:“我妈生日快到了,她已经一年多没回家了,妈妈生日快到了,我想来劝劝她回家看看爸妈。”
苏悯又问了几个问题,覃媛有问必答,字里行间也确实说明两姐妹不太熟悉。
两人下楼,庄虚白依旧站在原处,背对着他们向着光,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而他脚边的骷髅已经不见了。
听见动静庄虚白回头说:“刚才来了个女法医给抱走了。”
覃媛好奇地问:“抱走了?警察不用封锁现场?”
苏悯摇头:“不用,除了那个头,周围没什么有效价值,封锁现场只会人心惶惶,所以——”
覃媛撩撩头发:“我明白,我绝对守口如瓶。”
“多谢。”苏悯说,“不过覃小姐胆量不小啊,我第一次见都吓坏了。”
覃媛有瞬间怔愣,垂眸:“我以前是医生,比这血腥恶心的画面见得多了,早就免疫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时间不早了,如果有我妹妹的消息,请尽快通知我。”
苏悯食指和中指夹住名片,翩翩有礼地目送覃媛上了车,在庄虚白戏谑眼神中翻了个白眼儿拿回手机,拨通了个号码,“老于,在哪儿呢?先放下手头事情,帮我查两个人。”
于远是个自来熟,警局以内皆兄弟,又有个在八卦杂志上班的妹妹,可以说是全刑侦队消息最灵通的男人。
“刚回队。”于远在吃东西,口齿不清地问,“查谁?”
“覃媛和她妹妹覃暖。”
苏悯和庄虚白一前一后沉默着往回走,苏悯拉开车门,没听到旁边动静,他朝四周看了看,发现庄虚白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他分明为了迁就他的夜盲症刻意放缓了脚步,这都跟不上,只能是他自己不想跟了。
可是……
如果……
苏悯顺着来路往回走,看到庄虚白双手背在身后优哉游哉地朝他走过来,言笑晏晏地问:“苏队,找我呢?”
苏悯望着他:“是啊,我以为你走丢了。”
庄虚白眼神有些迷茫:“你是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
“当然不。”苏悯转身往回走,“不过对你这样的人尤其好。”
“我这样的人是哪样的人?”庄虚白快步追上来,凑过来好奇地问。
苏悯偏头打量他,直言不讳:“看起来随时随地能突破人类底线的人。”
“啧,我在你心目中果然是个衣冠禽兽。”庄虚白扶了扶眼镜框,“我不能理解,明知道对方不是好人,为什么还要对他好?你是受虐狂还是圣父?”
“都不是。”
“你这否认没什么说服力啊。”
“我只是希望有朝一日你回不了头的时候,能够认识到是你自己心术不正,心思惟危,而不是没有人关心你。”苏悯停步说,“如果能让你在犯错之前悬崖勒马就更好了。”
庄虚白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冷嗤:“没想到苏队竟然还是个理想主义者。”
苏悯闻言轻笑出声,好一会儿才摇头讳莫如深道:“恰恰相反,我现实得不能再现实,比起我那微不足道的善意能让人改邪归正的卑微希望,更多的是想让自己问心无愧,不是‘如果我当初拉他一把是不是就会有不一样的结果’,而是‘看吧,他本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对他再好也不会有所改变’。”
庄虚白伸手露出藏在背后的塑料袋:“那么既自私又是个好人的苏队长,能否赏光陪我吃顿夜宵?”
苏悯:“你刚刚就是去买这个了?”
“对啊。”
苏悯满脸鄙夷:“羊排配馒头,什么鬼搭配?”
庄虚白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他笑道:“人间美味。”
苏悯被他这抹笑容迷了眼,与藏在虚伪面皮下的假笑不同,这个笑容他是发自内心。
有光。
有温度。
有鲜活感。
像是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