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遇
鹿州市局。
男人穿着熨帖西装,戴着金丝眼镜,单手插兜,另一手拿着份档案敲着大腿往里走。
他相貌堂堂,唇角带笑,可隐在镜片后的双瞳却蕴藏着无限寒意,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男人瞥见楼梯下简易行军床上躺了个女警,他脚步微顿,抽出档案袋里的照片看了看,并未开口,而是朝最里面刑侦队长办公室走去。
男人抬手富有节奏地敲了敲门。
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一道鼻音颇重的男声:“进来!”
男人抿唇推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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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悯连续好几天没日没夜地办案,刚和周公接上头就被人打断,他随便抓了抓头发,抹了把脸,带着浓重郁气:“进来!”
内心却在暗自诧异,这帮横冲直撞的手下怎么突然这么懂礼貌了。
直到门被推开——
门口站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身姿挺拔,朝他微微颔首:“不好意思,打搅了。”
声音温润柔和,音色慵懒,敲在人的耳膜上,再加上他出色容貌,当真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苏悯瞳孔一缩,脑子轰地一下炸开,积攒了好几天的瞌睡虫瞬间消亡得一干二净,灵活大脑瞬间当机,一片空白,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现实和过去犹如幻灯片在他脑海中不断交替,最终在眼前缓缓重合。
从他记事起,他见过不计其数的人,无恶不作、天真善良、高风亮节、贪婪市侩……
形形色色,转身即忘。
下一次见面不知道要扒多少层的记忆才能翻出来。而外面这人,即使只是一面之缘,即使分别多年,他也一眼能将人认出来。
眼前这人是他人生中不计其数的人加起来都比不了的浓墨重彩。
苏悯:“你——”
男人藏在镜片后的双眸微眯,这位传闻中让人如沐春风的刑侦支队长为何看他的眼神如此复杂。
像是他们已经认识许久。
他翻腾记忆,试图将藏在记忆深处的某些影像和面前人对上号,却犹如在广袤无垠的森林中寻找一片枯叶,一无所获。
如果他见过苏悯,如此青年才俊无论无何都不会被扔到记忆荒芜中任由尘埃湮灭。
再看,苏悯已经换上了公事公办的笑容,刚才失态仿佛是他的错觉。
男人进门,走到苏悯面前,朝他伸手:“我是庄虚白。”
苏悯暗忖:“原来改名字了啊。”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埋葬不堪回首的童年,彻底和过去告别。
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名字不错。只可惜,他姓庄。
“我是苏悯。”苏悯起身抬手与他交握,一触即离。
“悲悯的悯?”庄虚白扬眉,“这个字好像不常用。”
“我小时候身体不太好,我妈花一顿饭请算命先生给取的。”苏悯示意他坐下,从抽屉扒拉出个纸杯,倒了杯温开水放在他面前,“不知庄先生有何贵干?”
“田局长让我来给一位名叫艾晴柔的女警做下心理疏导。”
苏悯恍然大悟,“原来庄先生就是局长口中那个年轻有为的专家啊,不过你好像是犯罪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和心理学似乎不共通吧?”
“理论上是这样,但田局长盛情难却。”庄虚白摊手,“死马当活马医,就当和我聊聊天,耽误点儿时间。”
苏悯点头:“有道理,庄先生请稍等,我去叫她。”
“苏队这是准备抓紧时间做思想工作?”
“不必。”苏悯握着门把手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他两眼,“以庄先生这张脸,哪怕是兽医她也很乐意。”
庄虚白微笑:“我的荣幸。”
门轻轻合上,庄虚白笑容褪去。手机铃声响起,他盯着屏幕跃动的十一个数字,拇指摩挲着食指关节,最终面无表情的挂断。
苏悯,似乎不怎么喜欢他啊。
还挺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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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晴柔,市局刑侦支队当之无愧的队花。身手和美貌程度成正比。
一周前,二中附小发生了一起恶劣持刀伤人案。
当天正值家长会,学校保安尽职尽责,但还是混进了漏网之鱼。
那是个穿着长风衣的女人,她低头走在一个扎着羊角辫牵着父亲叽叽喳喳不停的女孩身边,看起来就像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混进校园后,她走到一年级教室门外,走到聚集在一起孩子们身边,猛地从裹得紧紧的风衣里抽出一把尖刀,将刀锋对准了天真无邪的孩子,然后挟持了个孩子退到了操场上。
被禁毒支队借调的艾晴柔执行完任务,正好路过二中附小,听到发生案件当仁不让冲了上去,鸣枪示警。
女人情绪激动,前言不搭后语,神情癫狂,根本不能交流,在刺了怀里孩子一刀,准备刺第二刀时被艾晴柔击毙。
这不是艾晴柔第一次开枪,禁毒支队借调她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枪法够准,尽管她看起来一切如常,但和她共事多年的队友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不对。这帮大老粗又不敢贸然询问,害怕哪个乌鸦嘴一不小心正中红心。
还是苏悯胡扯田局新指示:为了更加关注警员心理健康问题,开枪后不仅要写报告,还要进行心理测验。
艾晴柔唯队长命是从,不仅毫无抵触地见了心理医生,还和她侃侃而谈。
最后心理医生给出的答案是:未发现心理问题,但不排除心理异常的可能性。
心理医生看了也说了个寂寞。
苏悯踢了踢行军床床脚:“艾警花,起床了。”
艾晴柔一跃而起,一脸烦躁:“队长,我心理真没问题,你们再这样小题大做,我先被逼疯了。”
“最后一次。”
“拒绝,打死不去。”
苏悯伸出两根手指:“替你值两个班。”
“五个。”艾晴柔抓紧机会讨价还价。
“三个,不干拉倒。”苏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去去去,我去还不成嘛。”艾晴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好不容易等到铁公鸡拔毛,不抓紧机会是傻子。
她刚推开会客室的门就被苏悯眼疾手快地关上。
艾晴柔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苏悯努嘴指了个方向:“审讯室。”
艾晴柔瞪圆了眼珠子,捂着心口说:“你说哪儿?不就是三个班,至于嘛,我这些年的马首是瞻终究是错付了!”
苏悯也不解释,抬手弹了她额头一下,“老于脱单,我也就帮他值了一个班,你一开口就仨,知足吧你!”
“于副队心眼儿实诚,不——”艾晴柔忽然摸着下巴说,“队长,你突然对我这么好,莫不是对我有意思?虽然你长得挺不错,人品也还行,未来更可期,但我是个有原则的女人,兔子不吃窝边草。”
苏悯白了她一眼,留下一句“去审讯室等着”,优哉游哉回了办公室,一脸歉疚地开口:“会客室装修,会议室待会儿要用,审讯室不介意吧?”
庄虚白愣了下,笑道:“客随主便。”
苏悯将庄虚白送进审讯室,体贴地带上门,站在外面聚精会神望着里面。
艾晴柔看着庄虚白进门眼神亮了亮,苏悯这次没骗她,确实是个优质帅哥。
那么问题来了,苏悯只需要领着庄虚白在她面前晃悠一圈就可以办到的事情,为什么要拿三个班来换?
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以为苏悯喜欢她,大约是见她这几天状态不对想让她多休息?
庄虚白走到审讯桌前停下脚步,偏头看了眼单向透视玻璃。
明明知道看不见他,苏悯还是转头避开,从兜里摸出香烟,咬出一根叼在嘴里,并没有点燃。
艾晴柔后知后觉起身说:“不好意思,因为审犯人我老坐这里,习惯了。”
让客人坐犯人位置好像不太好。
“一个位置而已,不必在意。”庄虚白在她对面坐下,盯着她看了几秒,笃定道:“我认为你心理并没有任何问题。”
“你真是慧眼如炬。”艾晴柔撇嘴,“我都说了没有,他们都不信。”
庄虚白扶了扶眼镜框,“不过你心里有问题,当然,这个里是里面的里。”
艾晴柔一愣,放在桌下的手渐渐握紧。
“关于二中附小的事情来龙去脉并不复杂。作为一个警察,你的行为并不存在任何问题。”庄虚白停顿一瞬,“可你却过不去你心里那道坎,是吗?”
艾晴柔抿抿唇,沉默不语。
“虽然网上有少数人质疑你,可你不是刚入行,心理评估一直很稳定,应该不会太在意。”庄虚白双手交握撑在桌上,下巴搁在手背上,“我看过你的履历,很优秀,所以你不可能为三言两句嘲讽一蹶不振,你认识毛萍对吗?”
毛萍,那个被她击毙的女人。
七年前,毛萍和丈夫涉嫌诈骗,因她丈夫一力抗下所有罪责,再加上她怀孕,他丈夫被判处有期徒刑九年。
她十月怀孕产下一女,患有先天性白血病,两个月前各个器官衰竭而亡。
毛萍持刀伤人应该是痛失爱女收到的打击过大,精神失常。
“不对。”庄虚白掏出一片口香糖推到她面前,笃定地说,“不止是认识,或许还有过节。”
艾晴柔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死死攥紧口香糖,“是,我认识她,也非常讨厌她。可我真的没想杀她,我明明瞄准的是她的手腕,可为什么偏偏就那么巧,她那时候移开了手腕,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苏悯闭了闭眼睛,将嘴里香烟往垃圾桶一扔,吐出口浊气,转身离开。
野兽与正常人果真存在本质区别。
“既然问心无愧,何必庸人自扰?”庄虚白从档案袋里拿出一个u盘,“这是当日所有拍摄角度的视频合集,可以证明你一直瞄准的是她手腕,关键时候也是她自己乱动找死。”
艾晴柔盯着u盘:“恕我冒昧,请问这些都是你分析出来的?”
“不是。”庄虚白垂眸,“我猜的。”
艾晴柔:“……不管怎么说,多谢!”
帅是帅,就是脑瓜子实在是太灵活了,不是她的菜。
以及没想到连苏悯想让她多休息几天都是自作多情,合着就是让她当小白鼠。亏大了,这位脑瓜子灵活得至少再加三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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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悯回办公室继续补觉,再睁眼院子里路灯已经亮起来了。
他伸了个懒腰,摸了下开始唱空城计的肚子,拎着外套拉开门,思考是光临对面烧烤摊还是左边面馆。
“苏队——”惑人声线很有辨识度,语气冷漠疏离。
苏悯转头,看见大厅角落椅子上将报纸折好放回原处才起身朝他走过来的庄虚白,有些意外:“庄先生还没走?”
“我在这里坐了一下午。”庄虚白依旧笑着,“等你醒过来。”
苏悯:“庄先生找我有事?”
“我想起来了。”庄虚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突然敛了笑容,“你,当年那个报警的小孩,对吗?”
“没错。”苏悯大方承认,“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眸深处窥见了那段封存已久的记忆。
二十年前,经济腾飞,鹿州飞速发展,拼命在成为现代化大都市的道路上撒丫子狂奔。
但这一切都和木家窑这个充满贫穷和犯罪的地方无关。
苏悯和庄虚白童年都是在木家窑这个看不到希望的地方度过的,同龄的两人却鲜有交集,因为庄虚白几乎足不出户,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
两人唯一打照面是在庄虚白母亲刘梅死的那天。
苏悯如往常一样和小伙伴们一起在木家窑后面的烂尾楼玩耍,最受欢迎的自然是保留节目躲猫猫,他刚进悄摸选好的房间就被吓傻了。
木家窑有名酒鬼刘梅满头是血的躺在地上,面色惨白,双目圆睁。他吓得连滚带爬跑出房间,用挂在脖子上的小灵通报了警。
警车很快呼啸而至,先派人将除了报案人的他以外的小孩送回家,在刘梅躺下的房间进进出出地勘察。
警察边耐心哄他边问他一些问题,看见他眼睛发直地望着外面,他回头看到门口站了个小孩,无奈起身:“小朋友,你躲哪儿去了,你刚才怎么没和他们一起走?”
男孩直勾勾地盯着苏悯看了好久,才低声说:“不是。”
“不是什么?”
“刘梅,是我妈的名字。”
警察登时愣住。
当时年纪实在太小,以致于苏悯并没有意识到“刘梅,是我妈”和“刘梅,是我妈的名字”这两句话之间的不同。
也不知道庄虚白淡漠反应有多可怕,他甚至还单纯的认为他存在智力缺陷,不然妈妈死了怎么也不哭。
警察问他要不要见母亲最后一面时,男孩沉默好半晌,才点了点头。
他沉默地走到死不瞑目的刘梅身边,伸出小手果断地替她阖上眼睛,接着干脆利落起身,再未多看一眼,安静地坐到一旁。
然后,苏悯记了那个眼神二十年。
因为太震撼了,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
二十年过去了,他的眼神像变了,又像毫无改变。
看起来古井无波,但是能洞察一切,永远胜券在握,一不小心就会过界。
一言以蔽之:警察最讨厌的类型。
他还记住了一段对话,在少不更事时就觉得恐怖的对话。
“小朋友,你妈妈酗酒……也就是喜欢喝酒吗?经常喝醉吗?”
“嗯,她每天都醉醺醺的。”幼年庄虚白礼貌道,“警察叔叔您放心,我会监督我爸爸少喝酒的。”
一个月后,庄虚白赌鬼父亲庄平因为饮酒过量从楼梯上一脚踏空摔死了。
从此,庄虚白在木家窑销声匿迹,无人知晓他的下落。
苏悯从回忆中回神,皱眉问:“你坐一下午只是为了向我确认这个?那——明天见。”
他不想与庄虚白这号人物有太深的牵扯。
“并不是。”庄虚白看了眼四周和头顶控,凑到苏悯耳边压低声音说,“苏队,你是不是怀疑我爸妈的死跟我有关?”
苏悯深吸口气,咬着牙道:“没有。”这人果真不是个正常人。
“没有吗?”庄虚白一副颇为遗憾的口吻,然后郁闷不到两秒,又换了张兴致勃勃的面孔,“苏队这么明察秋毫,相信我的为人,我请你吃饭吧!”
庄虚白不去学变脸真是可惜了。
苏悯立马拒绝:“不用。”
“这么绝情吗?”庄虚白又说,“我没带钱包,不如你请我吃吧?”
苏悯:“……”现在出门不带钱包也不会饿死。
“关机了。”庄虚白拿起手机晃了晃,低声喃喃,“你都不知道我为了和你吃顿饭放弃了什么。”
苏悯:“……”神经病!不就是手机没电了,说得这么虚无缥缈。
苏悯走进旁边面馆,点了碗招牌牛肉面,庄虚白要了同样的。
两人刚落座,苏悯手机响起,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叹了口气接通:“马上来!”
然后熟练地钻进后厨,随手端了碗面,对忙碌的老板娘说:“记账,明天把碗送来。”
庄虚白沉思一瞬,也顺了碗面跟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