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065
梦境到这里就结束了,可他心口处的痛意仍未止歇。
冷风乍一吹拂,便是落雪纷纷而下,凝碎的雪粒子轻覆于男人眉睫之上,步瞻低垂下眼睫,想要将方才听到的那一席话从脑海中驱散。
他不相信她能做出那样的事。
这样一个明礼克己的女子,怎会做出这等逆反之事?他睁眼闭眼,全是年幼的姜泠软绵绵地趴在案台上,一脸向往地凝望向院子里的积雪。她似乎很沉闷,整个人被压抑得不成样子,孤零零地趴在那里,却连哭都不敢哭。
他本欲今日中午去一趟藏春宫,陪着她用午膳。
谈钊眼见着,主上的步子顿了一顿。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半晌,终于转身往另一处走去。
皇帝未上辇车,他的步子不急不缓。就这样走到长明殿殿门口,忽然,他猛地扶了一把大殿的门边儿。
“主上——”
谈钊惊呼出声。
步瞻的手指紧扣着门边儿,指尖泛起一阵青白之色。他似乎将门扣得极紧,甚至连指甲都要深深地陷入那缝隙之中。片刻之后,他面色微白,低哑着声息道:
“传张御医。”
当天下午,传来的不止是张御医,还有美人张氏。
张美人身形瑟瑟,跪于珠帘之外,一双惊惶的眼低垂着,根本不敢望向皇帝。
她的身后站着宫女莹儿。
张美人还稍能镇定些,那莹儿一见了圣上,竟吓得直接哭出了声。夜色宛若迷离的黑雾,将帘后男人身形包裹的严实。萧瑟的寒风里,男人的目色比这夜色还要幽冷、瞑黑,还要深不可测。
少女声音细弱,边哭边道,将近些天后宫四起的流言,与在藏春宫所看到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与皇帝说了个遍。
周围一时沉寂,只剩下莹儿战战兢兢的声息。
夜色与珠帘遮挡着,众人看不太清皇帝面上的神色,只觉得他周遭流动的风极冷,让人身子一凛,登时噤若寒蝉。
莹儿身体僵硬,所有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都说了个干净。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只见夜风轻拂着珠帘,吹起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皇帝叩了叩玉扳指,忽尔朝她一侧的张氏望来。
见状,谈钊识眼色地问:“张美人,这宫女所说的可曾有假?”
自打进了长明殿,张氏秉持着言多必失、祸从口出的原则,一直未曾开口。如今被谈大人问住,女子单薄的肩头颤了一颤,紧接着伏地下身去。
“……臣妾不敢。”
珠帘后的步瞻懒懒地瞥了她一眼。
男人抬起明黄色的衣袖,示意谈钊将这二人带下去。长夜寂寥,树枝上的残雪时不时坠在宫阶上,步瞻的面色比这孤冷的月还要瘆白。
谈钊重新回到长明殿内。
他立在珠帘外,恭敬望向帘子里那一袭明黄色的衣。顿了半晌,才问道:“主上,可否要传唤娘娘?”
当面对峙,
或是兴师问罪?
按着律法,
皇后私通,是要受七七四十九道极刑。
步瞻双唇微微发白。
他抿了抿唇,一手紧紧叩着那只玉扳指。没来由的,他竟感到一阵畏缩。男人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妄图找回片刻的理智,他不愿意相信张氏身侧那名宫女的话,可对方说,皇后宠爱一名内侍的事,已在后宫之中传得沸沸扬扬。
他眸光黯了黯,败下阵。
“不必。”
步瞻忽然感到很疲惫。
他垂下眼,将掌心摊了摊。虎口往里一点的位置,那箭伤仍然在目。闻言,谈钊也愣了愣神,他未料到主上会是这种反应,却还是顺从地低下头,轻轻言了句:“是。属下退下了。”
谈钊本就生得高大,明灭恍惚的宫灯笼罩下来,更将他地上的身形拖得极长。步瞻看着地上那道人影,就在刚刚,他的脑子里面居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居然在想,莫说是七七四十九道酷刑,就连其中半道酷刑他都不愿意让她受。只要自己装作未曾察觉,只要这件事未曾“东窗事发”……
夜潮汹涌。
男人猛地回过神。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冷风将他的乌眸吹冷,也将他眼底的眸光吹得愈发清明自持。看着谈钊的背影,他出声:
“等等。”
步瞻沉下眼,声音亦是一冷。
“备轿,去藏春宫。”
……
走出长明殿时,这一场雪刚好下下来。
飒飒的风声在耳畔响彻,将人的衣袍吹得猎猎。兴许是走得急,步瞻并未披外氅,只着了件明黄色的长袍,这使得他看上去有几分消瘦与斯文。
周围宫人也是极会看主子脸色的,见他情绪阴沉,皆是大气也不敢出,只顾着埋头往前走着。
快到藏春宫的时候,步瞻叫停了辇车,兀自下了轿。
他没有带上人,甚至都没有让谈钊跟着。
皇帝突然亲临,守门的宫人始料未及,正欲传报时,又被步瞻一下拦住。
此时正值酉时,天黑黢黢的。
冬日的天色总是黑得很早,还未到入寝时,整个天空已然暗沉下-->>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来。守门的宫人未曾传报,院子里的绿芜见到步瞻时,也惊了一惊。
“皇——”
她张了张嘴唇,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皇帝的眼神慑住。
院子里落了一层雪。
窗牖上亦是凝了一层薄薄的霜。白霜将整面窗牖盖着,让人看不清另一面的动静。
姜泠听着簌簌的落雪声,半梦半醒。
京都的雨雪极多,尤其是在深夜,这一场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啪嗒”一声,似乎有雪粒子自廊檐摇摇晃晃地坠落,砸在那一排莹白的宫阶之上。
风吹飞雪,令人倦意愈烈。
步瞻便是在这时候推门而入的。
床头边未
摆屏风,这使得入殿之人稍一侧身,便能看清楚内殿的情形——女子正仰面平躺在软榻上,那一袭乌黑的发披散着,从床边像瀑布一般悬垂下来。
而床榻外侧,正跪着一名内侍,他穿着灰蓝色的袄,正背对着殿门。
听见“吱呀”的推门声。
仰青下意识转过头,只一眼,便看见那明黄色的袖袍。
内侍正停在她太阳穴处的手一顿。
似乎察觉出他的异样,姜泠下意识地掀了掀眼皮。不等她抬起头朝门外望去,幽幽的冷风中裹挟着淡淡的旃檀香气,直朝她鼻息处拂来。
仰青的双肩一抖,正搁在床边的药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皇、皇上……”
“皇上,皇上。奴才参见皇上——”
这内侍满脸煞白,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只见着皇帝微微逆着些光,满院子的月色落不到男人的脸上。
步瞻一双乌眸沉沉,未看地上的仰青,死死盯着软榻之上的姜泠。
女子缓缓撑起上半身。
门口一阵惊呼,绿芜慌张地跑入殿内,一眼便看见屋内几人的对峙。见状,她忙不迭跪至皇帝脚边,企图同他解释。
根本不是他想的那般。
真的只是娘娘身子不爽,仰青过来哄娘娘入睡而已。
步瞻也未理会绿芜。
姜泠微微抬眸,眼皮轻掀之际,纯白的雪色清然落入她那一双慵懒美艳的瞳眸中。被人打扰清梦,她似是有些不耐烦,凝望着面前的男子,懒洋洋地道:
“臣妾见过皇上。仰青,你先退下罢。”
她的声音很平静。
就连面色,也是格外从容不迫。
步瞻就立在门边,他身后是冰凉的夜色,顺着敞开的门框,悉数朝殿内奔涌而来。
与之一同奔涌的,还有他眼底晃动的情绪。
“好,姜泠,好得很。”
好得很。
他的皇后,竟与一名低贱的内侍共处一室,那内侍还如此暧昧地跪倒在她的床榻边。
“你真是让朕大开眼界。身为一国之后,与一个阉人眉来眼去,祸乱宫闱。”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句话。于无人见到的暗处,他笼于袖袍中的手狠狠收紧,只见几乎要刺入掌心!
掌心之处,是一块愈合了没有多久的疤。
绿芜求情道:“皇上,您莫要误会了娘娘……”
步瞻根本不看她。
他凝视了姜泠许久,企图从她的眼中看到几分悔过与解释。良久之后,他有些失望地扭过头,对地上的内侍冷声道:
“滚过来。”
仰青立马爬着,伏在皇帝脚边。
“皇、皇上……”
面对这阉人,步瞻恢复了一贯的强势与冰冷。
下人爬到他脚边,整张脸几乎要贴在他的靴面上。
步瞻只觉得胸口处燃了一团火,让他忍不住立刻将此人千刀万剐。但在姜泠面前,他还是努力收敛着情绪,命令道:“抬起头来。”
他倒是想要看看,究竟是这样一张脸,才能让她如此宠爱、如此喜欢。
月色倾落下来。
仰青战战兢兢,抬起一双写满了惧意的眼。
那月光极为轻柔,拂在人面上,将那内侍的面庞映照得极为清晰。姜泠正坐在榻上,也顺着月色望过去,果不其然,步瞻一下顿在原地。
他的身子一僵,眉头不受控制地皱起来。
这一双眼。
这样……一双眼。
只一瞬间,男人面上变得煞白。
他神色恍惚,往后倒退了半步。
单单遮住那内侍的脸、只露出这一双眼……竟与他的双眼有几分想象。
冷风吹得落雪簌簌,亦将男人的发丝拂乱。步瞻眼中闪过一寸哀痛,好半晌,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朝床榻这边望来。
他尽量以平静的、不带任何愠怒的语气,问她:
“为何?”
为何要……找这样一个与他眉眼极为相似的内侍。
看着他面上的恍惚,姜泠忽然觉得很好笑。她的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冷笑,凝望着男人,赤着脚走下软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