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066
步瞻一双乌眸沉沉。
他与仰青虽然一双眼长得相似,但顺着夜色望去,二人身上的气度却大相径庭。前者即便没有那一身龙袍,步瞻仍是身姿笔挺,面上俨然是上位者的清冷与矜贵。后者身形佝偻着,因为过度畏惧,整个身子止不住地瑟缩。
他们两个人,完全不一样。
即便是眉眼极相似,可外人一眼便能看出来,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女子的脚踝极细,月色轻幽幽坠落,愈发衬得她脚腕凝白赛雪。步瞻微垂下眼帘,看着姜泠走到自己身前。冷风送来她身上轻柔的香气,女郎轻抬起下巴。
“什么为何?”
她毫不避讳地望向他的眼睛。
疑惑,不解,还有……愠怒。
姜泠如愿以偿地,在他眼底看见那一份愠意。
不等身前的男人开口,她转过头,淡声吩咐道:
“你们都先下去。”
绿芜与仰青交换了个眼神,见皇帝并没有拦着,赶忙胆战心惊地退出寝殿。
一时间,偌大的内寝就剩下她与步瞻二人。
周遭更安静了。
夜色寥落,将簌簌的雪影吹入人的瞳眸中。
男人似乎忍耐许久,太阳穴突突跳着。他睁眼闭眼都是方才那一暧昧无比的画面,还有身前姜泠,那冰冷淡漠的神色。
“他与朕……”
步瞻忽然不愿往下去说了。
那内侍与他怎么?与他长得像吗?
他是一国之主,是这大魏的君王,而那人,甚至只是一个低贱的阉人。他怎可自降身份与一个阉人争风吃醋?与一个内侍相比较,着实是一件极令人不齿之事。
男人像是有些生气,在月光的照耀下,面上泛起一片青白。
他的手指紧握着,指甲触到那伤口,似乎又挑破了些愈合的皮。隐约之间,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自伤口处渗出,他却并未感觉到手掌间的疼痛。
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堵得发疼。
“他与皇上怎么?”
姜泠看着他,说出了他未说出的话,“他与皇上长得很像,对么?”
“不光是眉眼,还有那身量,都与您极像。”简直像是皇上您的孪生兄弟,不是么?
她在侮辱他。
将一个阉人,与之相比。
步瞻眼睫微动,却未愠怒,而是自心底里生起一种奇怪的情绪。听着姜泠的话,他忽然回想起殷氏。正是恍惚之间,男人忽然又听到一声笑。
“步瞻。”
姜泠道。
“其实你与他一点儿也不像。”
“只是我不懂,为何这世间,只允许男子朝三暮四,而勒令女人必须恪守妇道,必须从一而终。”
她并非抨击所谓的“妇道”,也并非想要去寻找方圆规矩之外片刻的欢愉。
她只是不明白。
为何
这世间有那么多的不公。
只一瞬间,步瞻脑海里忽然回响起先前在江南听到的、她所说的话。
——“季老师,这书店的客人明明大多都是男子,可为何这些书架上都摆满了女德女戒之书?明明大多女孩子都不会读书识字,她们甚至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为什么总有这么多规诫女子的书籍,他们制定着所谓的规矩,要求姑娘们必须本本分分、必须贤良淑德。”
——“她们必须以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夫君为天。”
——“季老师,这世上为什么没有一本书,教导男人该如何敬爱自己的妻子?”
……
听到那些话时,步瞻正躲在那一排排书架之后。
他还记得那天的阳光极为耀眼灿烂。
可即便如此,日光能透过窗牖,却透不过层层书架的遮掩,落在姜泠身侧的那一排排书籍之上。
如今,雨雪倾盆,乌云密布。黑黢黢的夜空里,只有些许月光与宫灯掺杂着,落进这藏春宫里来。
“你与他不一样。我知他待我并非真心,我也知晓如此伺候我也不过是有利可图。但他不会像你这般残忍冷血,不会像你这般冷漠无情。”
“步瞻,他不会像你一般——利用我,掌控我,抛弃我。”
男人的面色晃了一晃。
即便是单纯的利用,即便在步府那时他的心中根本没有她。
可姜泠依旧摆脱不了被利用、被掌控、被禁锢的命运。
他根本不爱她。
却要强硬地掌控着她的每一寸情感,他要她的每一分笑与泪,都要与他自己有关。
这是他的冷漠残忍,更是他一贯拥有的掌控欲和征服欲。
“姜泠,你莫说了。”
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与冷寂的夜风交织着,将二人的身形包裹。
他似乎有些躲避,不愿回忆曾经对她的伤害,将脸偏至一边。
不知是不是冷风吹的,步瞻嘴唇有些发白。
他的嘴唇轻轻颤抖着,乌黑的鸦睫下,情绪亦是剧烈流动。
姜泠也侧首,凝望向他的眉眼,忍不住笑了。
“我为什么不能说。”
“步瞻,你都能做得,我又有何说不得?”
男人并未径直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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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一己私欲,你将我娶回步府。作为你的结发妻子,新婚当天我几乎是徒步走到相府。你说你讨厌红色,不喜欢喜服那般殷红的颜色,好,我可以自认倒霉。那么后来呢?你不喜欢我,为何又要招惹我,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我亲密?为何又在与我亲密之后,将我狠狠抛弃?”
“你拿我的家人威胁我,你拿我的孩子逼迫我。我是你饲养在牢笼里只为讨得你片刻欢心的雀儿,我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可我已经成这样了,我已经被你囚禁了三年,你已经有了后宫那么多妃嫔。步瞻,你为何还不愿放过我?我避着
你、躲着你,我逃你逃得远远的。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她像是一朵疲惫的、将要枯萎的花,被冷风吹打着,孱弱的身形晃了一晃。
“即便如此,我为何还是摆脱不了你。步幸知,你可知……我有多难过,你可知我有多痛苦?”
女子呼吸有些急促,胸口之处亦是起伏不平。看得男人怔了怔,他很想开口,很想去安抚她的情绪。却又不知应当说些什么,只能轻轻低垂下如小扇一般的浓睫。
下一刻,他听见姜泠道:
“我宁愿你能像七年前那样,将我打入冷宫,此生不再相见。”
步瞻身形一顿。
紧接着,他的面上浮现出片刻的错愕与慌张。
姜泠站在一片月色里,目光清澈地颤动。
“所以你将那个阉人带回藏春宫,是在报复朕么?”
回过神来,他低下头,皱着眉凝望着比自己低了不止一个头的女人。夜潮汹涌着,将她的身形衬得愈发单薄,步瞻努力抑制着语调的起伏,问她:
“姜泠,你是想要报复我么?”
“报复,”闻言,她嘴角无力地勾了勾,忍不住自嘲道,“您贵为天子,我又怎敢报复您。”
“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劝着我、都在同我说着你的好。说皇帝有多宠爱我,好似我……当真能享受你带给我的莫大的恩赐与荣光。她们说你想着我、念着我,说你诚意悔过,说你想要给我补偿。”
说到这儿,姜泠忍不住耸肩笑了笑,道,“悔过,补偿?想要求得我的原谅?步幸知,你根本未受过我这样的苦,你心中的悔恨,根本不及我伤痛的百分之一。”
她的眼圈红红的,像是一直委屈的白兔子,又强忍着泪水,告诉自己必须要坚强。
步瞻站在离她不远之处,见状,眼里写满了心疼。
她这是在报复他,是在逼迫着他将她再度打入冷宫。她宁愿吃不饱穿不暖、宁愿过得连个下人都不如,却依旧视他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步瞻不知道,自己竟变得这般惹得她厌恶,他原以为将她接回宫,将她视若珍宝地宠爱着,原以为时间会改变一切、会抚平她所有的伤痛。
她还是这般憎恶他,还是想要这般避着他。
可这一次,他已下定决心,不会再松开手了。
他不会让她遭受那七七四十九道酷刑,更不会再将她打入冷宫。方才来之前,他已命人封锁了全部的风声,他会将此事压下去——无论她做了什么事。
可姜泠根本不领他的情。
她仰了仰脸,抬起白皙如玉的下颌。就在这时候,有风将床帷拂入眼帘。她瞧着那床帐,忽然又想起了一些往事,让她歪了歪头,凝望着那一方崭新的软榻。
她的思绪放远,声音也慢悠悠的。
“就在这儿,当年就是在这里——我亲手点燃了藏春宫的床帐。步瞻,你可知我有多怕火么?”
步幸知的眸光闪了闪,声音微哑:“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
“还有么?”
“还有什么?”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些许艰难道:“疤。”
“没有了,”姜泠道,“我该庆幸,我遇见了季老师。他将我手上的疤痕除去,带我迎来了新生。”
说到这儿,她又耸了耸肩,心中不由得生起几分感叹。就在这时,一直寡言的男人忽然启唇,没来由地说了句:“若我愿意呢?”
“什么?”
步瞻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继而,男人迈步走到床榻边,看着桌案上摆放的那一盏明灯,忽然伸手取下了灯罩。
姜泠微微蹙眉,他要做甚?
男人右手执着灯盏,将灯身歪了一歪,一滴滚烫的油从火舌中滴落,砸在他素白的手腕上。
登时,他的手腕上多了一道鲜明刺目的红痕。
“我说,如若我愿意,承担过去我为你所带来的一切痛苦。”
火油汇连成串,滴滴落下。
他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径直凝望着她。
姜泠蹙着眉,双唇紧抿。
片刻,男人忽然又抓住了床边的帷帐,只一瞬间,素白色的纱帐便被灯盏点燃。他死死攥着燃烧了一般的纱幔,额上冒出豆大的汗。
姜泠有些被吓到,往后退了半步。
“如若我说,我愿意承担你曾遭受过的十倍、百倍的痛苦。直到你能够重新接受我。我愿意与你一起,带着你重新走向新生。”
说道这儿,他顿了顿。夜风袭来,他似乎闻到了什么烧焦的味道。
深夜之中,火焰燃烧得欲烈,不过顷刻之间,地上便多了一团烧焦的灰烬。男人的手腕被烧得通红,他牙关颤栗着,忍着痛,固执地看着面露惊愕的女子。
夜风里,他的声音很轻,隐约带着些忏悔。
“如若我说……我爱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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