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064
醒来时,步瞻胸口钝疼。
这一觉,姜泠却睡得十分惬意。
自从再度入宫,她已许久未曾这般舒适过,仰青的手艺很好,对方会在她每晚入睡前跪在榻边,轻柔地替她按头。这小后生是有些野心的,但又没有太大的胆子。夜深人静时,他只敢本本分分地跪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醒来,她方梳洗毕,绿芜便说,灵华宫的张美人来了。
姜泠一贯不喜欢与后宫这些妃嫔打交道,那些妃子们也知道她的习性,平日里根本不敢来打扰她。这么多年过去,后宫大多女子早已习惯了这种无人问津的日子。皇帝不踏入后宫,她们也慢慢落得个自在,该吃吃该喝喝,反正总归有皇帝养着。
张美人来,姜泠有些意外。
她没让绿芜拦着。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对方是个很温婉精致的女子,一袭水蓝色的衫,衬得其面上气色很好。姜泠对她尚还有些好感,闻言,捧着茶杯,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张氏是来给她送礼的。
过几日便是年关了,这新春将至,想必藏春宫会十分忙碌,她便赶着在新年前来给皇后送贺礼。张美人的手极巧,替她绣了幅观音莲花图。卷轴展开,其上观音慈眉善目,朵朵莲花簇然,栩栩如生。
观音宝座,莲花盛开。
寓意吉祥意。
张氏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很是会讨人欢喜。姜泠淡淡颔首,让绿芜将其收下。
见皇后未拒绝,张美人抿唇笑笑。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煞是清纯好看。旋即她又转过身去,从下人手里头接过一个小餐盒子,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又被她捧上来。
“臣妾亲手做的燕窝红枣羹,这天气愈发寒了,娘娘定要注意护好身子。”
一碗热乎乎的汤羹,在这寒冬腊月显得愈发诱人和暖心。对方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见姜泠并没有多大兴致,便识眼色地离开了。全程,张美人态度十分恭敬,一举一动皆是对皇后的尊重与恭维,只可惜皇后娘娘是个冷性子,并未怎么回应她。
出了藏春宫,张氏并不恼。
反倒是一侧的莹儿有些心急,忍不住问道:“主子,您何必如此恭维着皇后娘娘?”
昨夜一场大雪,将满地铺撒得银白,人的脚一踩上去,厚厚一层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闻言,张美人只是平淡地笑笑,未曾言语。
莹儿扶着她,想了想,又道:“主子,您可有发觉,方才在藏春宫时,皇后娘娘身后的那名小内侍有些奇怪?”
听她这么一说,张美人记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小太监。
自打她走进了藏春殿,那太监便紧低着头,一直不敢正眼看任何人。这内侍的身形佝偻着,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他将帽檐压得很低。
似乎……在怕别人认出来他。
“他似乎……与皇后娘娘的关系不太一般。奴婢听闻,皇后每日入
睡前,都会唤那小太监进内殿伺候着,也不知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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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隐约记得,那人叫仰青,是皇后从杂役间调到身边的内侍,近日来,好似极得宠爱。
正想着,女人面色忽然一变。
她也紧张地抓了一把莹儿的手。
冬风透凉,将张氏的面上吹得极白,过了好半晌,她才终于缓过些神思。莹儿眼见着,不知为何,自家主子的脸上竟浮现出一道惊恐的情绪,她抿了抿微微发涩的唇,颤抖着声息:
“方才那话……切莫再说了。”
莹儿不解:“主子,为何,我们为何不禀报圣上?”
张美人深吸了一口气。
她不知自己的猜想是否能得到证实,也不知该如何去同莹儿解释。此时此刻,她的内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祸从口出。
皇后娘娘有圣上宠着,有小太子庇护着,皇后的事,她不能管,也不应该去管。
张氏正色,又压低了声音,严肃道:“总之,不要再胡说了,方才那些话也莫让外人听见,知道了么?”
见自家主子神色如此之严肃,莹儿也深知此事的严重性,随着她将声音放低了些,点了点头:“奴婢知晓了。”
张氏这才放心。
她理了理袖摆,将那名叫仰青的内侍从自己脑海中驱散。彼时还未到正午,日光暖融融的倾洒下来。二人就这般踩着即将融化的雪,慢慢向前走着,殊不知就隔着一道宫墙,那些话语已清楚地落入一人耳中。
宫墙另一侧。
墙檐之上,些许雪水融化,顺着朱红色的墙壁蜿蜒而下。墙壁边就是一棵硕大的榕树,如今那枝干也是干秃秃的,只落着摇摇欲坠的白雪。
“啪嗒”一声,有风吹过,枝头白雪簌簌,坠在男人明黄色的衣肩处。
谈钊站在步瞻身侧,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后者的面色,不敢言语。
好半晌,谈大人才上前,轻轻唤了句:“主上。张美人兴许不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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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国之母,与一名内侍纠缠在一起,这说出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莫说是这般了解皇后娘娘的主上了,就连谈钊自己听了,都觉得十分荒唐。
日光穿过枝条的缝隙,落在男人面容之上。步瞻冕旒被风吹得微晃,乌黑的影也倾落于他的瞳眸中,让他的眸底染上一道茫然与疑惑。
他是听闻了,前些日子,她将一名内侍调到自己宫里。
他也听说了,那内侍似乎极得她的欢心,可即便如此,步瞻也未曾多想,更未曾往那方面去想。
可那些流言四起,实在太让人无法忽视。
尤其是适才隔着一道宫墙,宫墙之后的那些话语……
祸乱后宫,按着宫律,极刑处死。
位分越高,所要承受的刑罚便越严重。作为六宫之主,皇后若是祸乱宫闱,则
() 要承受七七四十九道极刑。
每一道极刑,都在她奄奄一息之时戛然而止,那刑罚能要人命,却又偏偏不能完全索了她的命去,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直到四十九道刑罚受尽,才会下令,将其彻底处死。
想到这里,步瞻心口处忽然一痛,仿若有一把锐利的尖刀,恶狠狠捅在他的心胸之处。他疼得牙关颤栗,额上也冒出豆大的冷汗。见状,谈钊赶忙上前,扶了他一把。
“主上,”谈钊扶起他的身子,“当心。”
步瞻眼前微微有些模糊。
这些天,他的身子越发不好,他能明显感受出来,那箭矢上的毒药正在发作。这药是西巫的毒,与其说这是一种毒,倒不若说这是一种蛊。
西巫人善巫术,善制毒,善用蛊。
太医们也替他把过好几次脉。
每每把脉,那些太医皆面露疑色,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毒药,明明是毒,却不至于要人性命,甚至……他们连脉象的异样都无法探出来。
刚开始,步瞻也不知道这毒药的异处。
可渐渐的,他总是出现头晕目眩、眼前发晕的症状。
他还以为是自己近日操劳过重,所导致的身体欠佳,可直到昨天夜里,他从梦中惊醒时,竟发觉眼前居然还会出现幻觉。
他睁开眼,看见尚是少女的姜泠站在一棵积了雪的桃花树下,似乎听见声响,对方转过头,朝他笑得灿烂。
黑夜里,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
可不等他摸到那女孩的脸颊,忽然有人将她的胳膊拽住,定睛一看,正是绿芜。
绿芜尚是年幼的模样,着急地扶住她的胳膊,声音里带了些惊惶:
“小姐,您怎么又跑出来了,这要是让老爷见到了,您又要挨罚了。”
“可是外头下雪了,下了好大的雪,我想出来看看。”
“小姐,您的经文抄了么,还有今早老爷新发给您的那本诗集,您都背会了么?”
小姜泠眸光黯了一黯:“未曾……”
“小姐,快回屋罢,老爷吩咐过了,您若是今日不能将那诗集背上一半儿,今天晚上就不能用膳。”
“还有,三日后会有马车接您入宫,老夫人也吩咐了,您在入宫之前,须得将那幅莲花刺绣图绣好,以送给皇后娘娘,您千万莫要忘了。还有入宫时的那些礼仪……”
姜泠声音很低落,轻轻“噢”了声。
当晚,她被关在闺阁,小小的身子趴在桌案上,背诵着那些枯燥的诗文。院子外,传来阿衍与庶妹玩闹的声音,听见那嬉笑声,少女忍不住仰起头、朝窗外望去。
黑黑的天,银白色的地。
她的目光穿过“步瞻”,除了一片孤寂,她什么都看不见。
步瞻忍不住走上前,很想将那本诗集撕了,很想牵住她的手,带她去院子里面玩雪。
就在这时,画面忽然转了转。
少女跪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忏悔着自己的“罪过”。
“我不该喜欢季徵,我不该喜欢季扶声。”
“女儿有罪,求父亲责罚。”
她的眼泪“啪嗒”一声滴下来,坠在地上,融于一片冰雪之中。
步瞻的心又软了一软。
她跪了一整夜,双腿冻得几乎没有知觉,是大夫人将她抱回房里,那晚过后,她高烧不止。
即便是双颊烧红,即便是无甚知觉。女孩子仍平躺在床榻上,喃喃着:
“女儿不孝,女儿有罪。女儿罪该万死。”
“女儿不该喜欢季扶声……”
就这么一瞬间,他很想冲上前,将她孱弱的身形抱住。
然而他什么都碰不到,他只能触到那无边的、渗着凉意的黑夜,漆黑的夜色,将他的周身一点点吞噬。
步瞻眉睫一颤,终于,落下一滴滚烫的热泪。
原来他的姑娘在幼时……竟也过得这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