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皮囊
她走进沸腾欢闹的校园。
绕离花坛,旁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炽烈奔放的花朵,她却最先注意到那片悬于枝头瑟瑟呻/吟的枯叶;
走过操场,旁人侧耳聆听那些烂漫无知的懵懂童音,她却埋头接收从那些伶牙俐齿间迸发的秽语污言;
坐进教室,旁人享受课堂的知识海洋,她却感到窒息沉闷如坐针毡。
鲜明流动的一切在她眼中是如此灰暗凝滞。
“哗啦!”一桶脏水从天而降。
发被浇湿透了,水珠“嘀嗒嘀嗒”自苍白脸庞滑落,她麻木抬眸。
“看什么看,臭婊/子!”楼上那个系红领巾,眼部一块黑色胎记的高个男孩冲她扮起鬼脸,他身边一群小学生也跟着起哄。
“垮起个批/脸,丑/逼!”
“没人要的贱货!”
“去死吧!”
水桶“砰”地一声砸到脚边,她下意识蹲身抱头。
“哈哈哈哈哈!”
“吓尿了吧?”
“胆小鬼!”
“沟里老鼠!”
嘲笑声潮水一般一波接一波涌来,将她吞没在无尽深渊里。
已经受够了。
冯溪小学最近闹出了一件大新闻,清洁工在九月九号星期四晚上八点左右,于后院池塘发现了一具浮尸,打捞上来,心肝脾肺肾一样不剩,全被掏空了。据说,她当时在周围灌木间看到一个黑影一掠而过,形状狰狞得不像人样,流言一转十十传百,搞得人心惶惶,非要警察揪出只羊羔不可。
“咚咚!”
“进来。”
毕迎春停下玩笔的动作,又戴上了平常那一副一丝不苟的铁面具。
办公室五六双眼睛齐齐看向来者。
一个剪了妹妹头的小女孩,大概只有九岁半、十岁的样子,本该天真爱笑的年龄,神情却仿佛古希腊雕塑一般冰冷,忧郁黯淡、略带挑衅的目光好似在蔑视身边的一切存在。
毕迎春不自觉皱起眉。
“什么事,老师?”
“哦,也没什么,还是为章天同学的案子,红豆,我再问你一遍,事发当晚八点,你正在干什么?”
“坐在客厅和家人一起吃晚饭啊,然后就看看电视洗澡脱裤子上床听音乐睡觉,”霜眸若藏刀剑,“难不成我在杀人?”
“我就是问问,你什么态度?”
“老师已经不厌其烦问过我三次了吧,连警察都放弃的线索,老师为何屡屡重提,偏要揪住我不放呢?”
“红豆!”毕迎春发了火,“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内疚吗?”
女孩睁大了眼睛,“内疚?”
“我知道你跟章天他们闹了矛盾,他说不定就是因为自责难过才不回家,一个人在校园里徘徊遇害的,你近来就没有一点反思的意思吗?”
“呵,反思?老师怎么不问问他是怎样对我的!”
“你们个人的恩怨,我作为一个大人又怎么好插手,孩子之间没有隔夜仇!为一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就翻脸,值得吗?”
“老师!”她喊破了嗓子,嘶哑道,“你也是从小孩过来的吧,小孩真的有这么纯洁无邪么,很多都是从他们父母身上耳濡目染过早沾上了社会那一套不良习气,他们比大人更懂得利用自己的弱势地位掩饰错误,甚至是罪行!其实你都明白的,对吗?”
毕迎春眼圈也微微有些红了,语气柔缓了许多,“实话告诉你,红豆,我这几天把你叫到办公室,并不是故意要刁难你,怀疑你,而是想借此机会了解你,可你从来不对我说一句敞开心扉的话,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我不是不想吐露心声,”女孩轻轻将一只手放在胸前,“而是怕自己一厢情愿剥出此心却吓跑了来叩门的人。日日夜夜,我都能闻到皮囊之下那股挥之不去的恶臭,它萦绕着我的鼻尖,每当我试图和外界接触时,都会不自觉垂下手选择放弃,不知道是厌恶自己,还是愧对这个世界。”
“可是红豆,人离了关系网绝难生存与立足,”毕迎春语重心长道,“你太刺了,一碰就扎伤手的程度,谁敢靠近和你做朋友?你此刻愿当独行侠,可你能一辈子在人生的旅途中孤军奋战,冲着不公平的社会赤手空拳吗?”
女孩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今天我把话给你讲透了,回去好好想想吧。”
她轻轻掩门,下了楼梯,在最后一级石阶上坐下,将头埋于臂肘间,等待夕阳一点一点下坠。
沉默半晌,她走出校门,保安在后面嘟囔:“放学还走得这么慢,不怕空了壳子吗?”
方离开百米,转角处便闪来几名守株待兔的少年,“嘿嘿,杀人犯快还钱!”
她冷冷抬眸,“总在老师面前念叨我是凶手和打小报告的,就是你们吧?”
“那又怎么样,别以为章天一死你的债就一笔勾销了,还钱!”
两名小学生哄上来抢她书包。
“我从来没亏欠过你们什么,那杯子是章天联合你们故意打碎,想讹诈我的!我从你那里借了钱,说明天就补上,可你随后却放出高利贷,滚雪球一样要价越来越高,不知廉耻!”
“可你当时没发觉呀,还信誓旦旦答应要还的,我可都让兄弟们录了音,想抵赖?没门!”
“放手!”三人僵持不下,那少年使出了杀手锏,“再不放手,我们就去你家上门讨债!”
书包背带应声而松。
少年将书包里的文具课本全都倒了出来,翻个底朝天,只找到五张一元的纸币,他卷进裤兜,骂一句“穷鬼”,继而道:“这还只是千分之一,一次不还完,下次涨得更高,等着吧你!”他丢下书包,对在场剩下的少年一扬手,“走!我们去那边逛逛!”
女孩愤愤冲他们跑远的方向看去,蓦地,她竭力一呼,“喂——那边在施工,路被堵住了!”
一名少年扭头,另一名少年搭肩将他拉了回来,“哼,甭理这傻婆娘!”
“那就去死吧。”她倏而转身道。
“噼啪!”
擦炮摔在地上,一声刺耳的爆鸣。
“王杰,你看那里真的有施工地哎,还围了蓝色的钢板。”
“管屁,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也别想阻止我从这条道上过!”
几个少年悄悄踮起脚尖,挨个潜进工地钢板间留着的一个狭小缺口,谁知正好被挠背的工人一扭头撞见,一顿训斥:“干什么,小兔崽子们,这里修路呢,要野别的地儿野去,少给人添麻烦!”
为首的少年面子上过不去,恨得牙痒痒,退回时一个炮仗朝那人扔去,却滚落到他脚边破旧的井盖里。
“嘭!”
井盖被炸飞,一面钢板塌砸下来。
少年们惊愕望去,只见那人趴在井口不远处一动不动。
有人吓坏了,“他会不会死了啊?”
个别鬼精者环顾四周,“还好这里没监控,附近也不见人,我们赶快溜吧!”
亦有良心发现者提议:“难道就这么把他弃在原地不管吗,万一他还有气呢,要不要叫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抢救啊?”
众人莫衷一是,纷纷看向方才摔炮的少年。
“别这么看着我!我又不知道丢个炮进去它就会爆炸,这笔账算不到我头上!要测试是死是活,”他又从扁纸盒里挑出一枚红擦炮,“再丢一个不就是了?如果他还有反应,我们就打120,如果没有,就溜之大吉!”说完,一个炮仗摔在那人脑门上。
一丝尖锐鸣响后,那人手指微颤。
“动了动了!”一名少年喜道,他见那人膝盖在地上轻轻摩擦,便连忙上去扶他,“对不起,我们知道错了,你还好吗,坚持住,我们现在就打电话送你去医院。”直到那人转过脸。
“啊——”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骇住了。
那一张皮开肉绽、面目全非的脸上,又长出一张新脸,眼下两只紫锥,狰狞如恶鬼。
那人近旁的少年屈腿向后缩,被他生生掰下脑袋,鲜血西瓜汁一样迸溅。
“逃!”
为首的少年一声大吼,猛地推开众少年拔腿,却被什么东西突然绊住了脚,重重摔地,磕断了门牙,他目光移去,一团透明的丝状物紧紧缠在他脚踝。
其余少年亦被牢牢牵制。
那张怪物的脸轻动口舌,“自己犯下的罪行,可不是一句‘我还小,不懂事’就能搪塞过去的,终究要学会为此负责。”
那名少年欲奋力爬走,却被那纤长的韧丝一瞬间拖了回去,衣服中露出的肚皮在粗糙的砂石上划过,擦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少年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求求你,我知道错了,我现在就去自首,你放过我吧!”
“不不不,”怪物笑了笑,腰侧破出一只利爪,冷冰冰按在那少年头顶,“他们可不忍心伤害所谓的娇嫩花朵,顶多追责你的监护人罢了,这个社会总是盲目地庇护弱者,却不知毒瘤就是在这其中萌芽的——恭喜你,长大成人了。”
头颅被清脆地扭断,血泉涌般喷射,斑驳了其余少年的衣裳。
“我很疑惑,”怪物眼神幽幽掠过在场少年灰白的脸,他们早已被吓跑了魂,一个个如案板上的肉,任其宰割,“论力量,人类远不及钢铁之躯的我们,谈本性,彼此好坏参半,但你们行事时常有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恶毒狠绝,可为何诸神只愿向你们伸出援手,莫非只是因为你们有一副漂亮的皮囊?”
它不自觉走近一名少年,伸爪去触碰他失血的脸颊。
“啪!”
一把柴刀在两者之间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