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速写
新学期开启的第一天，教室里的柴小川恹恹托腮凝视窗外。
“为什么我要替那个家伙上学读书啊？”
“因为你答应过我，要捍卫死者的名誉，你要做的，就是他活着的时候所正在进行的一切。”
“呵，你让我往东我就往东，偏不，我要破坏他在外面树立的形象，让他身败名——哎哟！啊——我错了我错了！”
差点被送上西天。
柴小川心叹一口气，低头揉了揉闷疼的小腹，咝……这女人下手真狠。
讲台上的声音忽而加重了几分，仿佛在有意提醒某些摸鱼的学生。
不行不行，得打起精神来听课，好歹也继承了那家伙的智商。
柴小川抬眸，一瞬间对上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目。
那双眼睛的主人双颊飞上一抹霞晕，急忙转过身去。
“金琥珀同学，你这个暑假有没有什么收获要分享给大家呀？”
“我、我一直在画画……”
“哦？画的什么，有没有带来给大家欣赏一下啊？”
戴圆框眼镜的女生紧抿嫣唇，白皙修长的手指在桌下不停绞动。
金琥珀。柴小川努力搜寻记忆里的相关碎片，发现自己和这个女生并无多少日常接触，只是一起完成过小组作业，印象里是一位很文静内向的女生，与人相处非常拘谨，不怎么爱说话，一说话往往就不自觉垂下眼帘，有些羞怯的样子。
“柴小川同学，”那老师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他头上，“听说你在外头打暑假工时遭遇车祸，现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天呐！”四十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
“唉，老师也是昨天才知道的。”
万众瞩目。柴小川眼皮狂跳，“呃……”他尽量模仿原主人的温和语气，开始打官腔，“谢谢老师和同学们的关心，我做了开颅手术，基本上愈合了，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一番寒暄后，下课铃响。
“走走走，换教室了。”学生们推推搡搡离开。
柴小川走进另一间教室，还是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摆上书，跑去卫生间上厕所，回来看到桌底抽屉塞了一叠厚厚的纸张，他抽了一页瞧。
是一张精致的素描，画面中的青年朝气蓬勃，眉眼英挺，笑容纯挚，正是他自己。
这些都是金琥珀画的吗？
柴小川移开纸页，又遇上她慌张调头。
原来她喜欢那家伙。柴小川为掌握这一私密信息洋洋得意，他颇有兴趣地翻动那些画纸，有些是他的肖像，有些是他的生活速写，简而言之，光顾着看画，上午的课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嗒嗒嗒……”柴小川抱着一堆文件资料爬上爬下，末了，一屁股瘫在楼道最高一级台阶上大喘气，“也没人告诉我那家伙是学生会的马仔啊！要做这么多工作，还吃力不讨好，累死我了！”
一个梳高马尾的女生下楼梯看到他，“呀，学长，我正想找你拜托一件事……”
滚你娘的蛋！
“啊，是什么事呢？如果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他莫得选择。
“戏剧社策划了一场迎新表演活动，我负责在今天之内找齐相关舞台道具，但现在突然有急事去不了，所以……”
哼，满面春光，肯定是去和男朋友约会的。
“……我加了这个社团？”
“啊哈，是没有，”那女生心虚一笑，“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学长乐于助人的好名声，才来求救的。”
“交给我吧，学妹放心。”几近咬牙切齿。
“那实在太好了！”她从笔记本撕下一页纸，“这是采购名单，钱我之后微信转账给你，谢谢学长！”
柴小川凝望女生蹦跶远去的背影。
那家伙无论什么事塞过来都不拒绝，就蛮干呗，默默无闻又混不出头，只落下一个微妙的评价，老好人了。
身心俱疲。柴小川后仰躺下，冰凉的瓷砖消散了身上一些暑气，多少给他一点安慰。
“小川同学。”
他本能的条件反射，弹坐起来，“是你呀，金同学，有什么事吗，需要帮忙的话尽管告诉我。”他已经破罐破摔了。
阳光从近旁一扇玻璃窗透了进来，金琥珀含羞垂首，眸子一闪一闪的，胜似凉风中饮露的水莲花，她手提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依稀可以看见餐盒的轮廓。
“给。”
柴小川愣愣接过。
“我知道小川同学今天很忙，可能没时间吃饭，所以就自己做了饭带过来，本来在教室就想给的，但你走得很快，我又有点……”金琥珀涨红了脸，埋头不敢直视他。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能把画和餐盒放在一起给我呢？柴小川无语。
猝不及防，她哭了。
嗯？！柴小川看她蹲在地上，身体一起一伏，心中一万个问号奔腾而过，但同时又不知所以然的慌乱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好想逃离现场！不行，我要做符合我人设的行为，柴小川，快用你聪明的脑瓜想一想，如果换做是那家伙，他会怎么做呢……
柴小川靠近，一只手轻放她肩头，拍了拍，“别哭，金同学，你的心意我领会了。”好不自然……像个机器人。
“真的？”金琥珀摘下眼镜，擦了擦泪，红眼圈道，“你真的懂我心意吗？”
“应该……吧？”柴小川感觉自己掉了坑，但又只能装作无事发生，“谢谢你给我送饭的好意，我现在就——”
“你看了这学期的课表吗？”
“瞟了一眼，好像有国学概论。”
“啊，那不是中文系学的吗？”
“不知道哎，不过我听说那个老师貌似是a大古代文学专业出身，挺有名的。”
上层的人声越来越近。
柴小川连忙拉起金琥珀奔离，“我们去别的地方再说！”
他拉她跑进长廊尽头一间空教室，打开灯。
还好有惊无险没让人撞见，不然他们一定会以为他是不折不扣的渣男，在欺负女生，玩弄人家感情。
“再次谢谢你的饭菜，我马上吃了就洗干净盒子还你。”
“不用不用！”金琥珀柔声道，她指指放在一边的书包，“我自己带了洗涤剂，很方便的。”
两人相对而坐，柴小川从袋子里拿出餐盒，逐层取下，三菜一汤：酱牛肉，香菇烩鸡，时鲜蔬菜，番茄蛋花汤。
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乱叫。
柴小川不得已用夸赞掩饰尴尬：“哇，看起来好丰盛！”便闷头大快朵颐。
金琥珀幸福地看着他咀嚼的样子，“这里有勺子，可以拿来喝汤。”
柴小川边吃边在想怎么于今后彻底摆脱她，他私心认为最佳方式就是把汤泼她脸上，但受制于现在的身份，只能考虑用一套更委婉的话术拒绝。
“呃，琥珀，你的那些画我收到了，也全部看了，画的实在太好了，精致入微，你有很好的洞察力。”
“是吗……”金琥珀和羞道，“其实我还有，但我想在我们相互了解之后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全部送给你。”
“……这就不必了哈哈，耽误你学习，其实我这个人有很多缺点的，轻信于人又优柔寡断，压根不值得你花费这么多时——”
“请不要这样说！”她忽而激动道，“在我眼里，小川同学是我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完美的存在，性格开朗又很细心，十分顾及周围人的感受，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在小组合作的过程中，我就受到过类似的照拂，那时我比现在还要内向害羞，连说话都结结巴巴，更别提与人相处了，而且对电脑技术一窍不通，是小川同学主动和我交流，耐心教我怎么查找资料制作ppt的，还鼓励我多与别人说话、参加社团活动的，这使得我每每回忆起来，心窝总是热的，也许你早已淡忘了，但我会永远铭记，今天又听到小川同学的英勇事迹，更是让我崇拜不已！”
……好厉害，一口气讲出长篇大论，完全插不上话。
柴小川暂时放弃了驱人，着眼于当下，他咽下一小块香菇，掏出那张罗列物品的单子细看，“面具、水晶球、雪花喷雾、高脚酒杯……手杖？这玩意儿上哪儿找？”
金琥珀定定凝视他，眼镜框泛着一圈金属的冷光，“我知道哪里有卖，正好我也要顺路去给室友挑件生日礼物，一起吧。”
雍熙路。
一柄樱花伞罩于漫步的二人头顶。
柴小川被这粉红的氛围弄得有些不自在：“金同学，天气这么好，就不用撑伞了吧？”
“这是遮阳伞，不是为了挡雨哦，现在是下午，烈日炎炎，不打会晒黑的。”金琥珀微笑道。
“还是你们女生讲究。”柴小川抚抚后颈，“对了，我们多久才能到啊，我看这边路段挺冷清的，真的会有店家出售这玩意儿吗？”
“酒香不怕巷子深，这边房价更便宜，聚居了大量孤寡老人，附近还有一座陵园，所以环境相对来说比较肃穆，没有年轻人的青春活力，不过正因如此，商店增卖了便利老年人的生活用品，手杖应该也在其中。”
“哦，原来如此。”
“耐心些，马上就到了。”
“不过金同学倒是见多识广，这么冷门的东西都知道，我打了一个月暑假工都没把这一带摸透呢。”
“正如你所说，我有很好的洞察力，善于发现细节，不信我再说个事验证一下。”
“好啊，”柴小川捧场道，“说来听听。”
“上次小组作业做得很优秀，大家为庆祝在外面聚了一次餐，烫火锅时，李彦同学点了一碟香菇倒进去，虽说牛油汁很浓，足以覆盖菜品的本味，但小川同学还是一筷子没动，另外盛了一碗蛋炒饭来吃。”
糟糕！那家伙不吃香菇的吗？
“……那你为什么还在送我的饭菜里放了香菇？”
“因为——”
“扑通”一声，柴小川被推进一扇虚掩的大门。
“我想和小川同学共进午餐啊。”金琥珀关上门，在锁处绕一圈链条，踱来笑道。
四面铁围栅上爬满蔷薇，身后一块块黑色大理石碑，正是前面所提到的陵园。
“正常情况下，小川同学看到那份香菇烩鸡一定不动，但又不好驳我面子，于是就会找个借口邀请我吃掉，可惜呀，勺子都给你了，你却浑不在意，统统吃光了。”
胃口好不挑食，怪我喽。
“这说明——”金琥珀眯眼，“这具身体的主人遇到了麻烦，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柴小川心中暗暗一惊，不曾想仅仅通过这一点暴露出来的端倪就给她识破了真面目，复扬声道：“你猜的没错，他已经死了，但我并不是故——”
花伞凌空一旋，陡然射出七根细长锋利的钢管。
柴小川纵身一滚，钢管从身侧险险擦过，他瞪大了眼，女生手握伞杆，伞面垂塌下去，好像一朵开到荼蘼的花。
“等等，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女生却疾步冲来，“他可是我的初恋啊，感情承受重创，你要怎么赔——拿命来吧！”抬臂一扫。
“哐当！”危急之时，柴小川掏出挎包里的柴刀砍了上去。
还以为能轻易劈断呢，这伞杆的硬度仿佛被强化了一般，早知道刚刚就多用点力了。
蓦地，他抽开刀刃，朝女生脸庞划去。
金琥珀立即退跃三米，被刀刃蹭破了点皮，她摘掉眼镜，伸手将脸侧的血迹抹去，放在舌尖舔了舔，“宝贝，你真辣！”
看这癫狂劲儿，是不能跟她好好说话了。柴小川刚一打定主意，就见金琥珀擒伞捅刺，他瞅准时机抓过一撩，金琥珀与他相比蛮力不及，一个三百六十度的翻转，便脱了手，指尖自柴小川耳垂一掠。
金琥珀捻捻手指，鼻尖微动，“奇怪，仍旧没嗅到一丝可疑的气息呢，新品种吗？”
“这下看你还怎么打。”柴小川还未来得及高兴一刻，几页利如薄刃的稿纸便冲他抛了来，割过手臂，一阵火辣辣的疼。
柴小川怔怔看着手臂上的切口，“明明看上去是普通的纸页，为何……”
金琥珀摇了摇书包，“事到如今，你还没明白吗，这些所谓的武器不过是载体，真正的灵威来源于我本身啊！”她捧腹大笑，“只要我不死，手边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有可能具备超常的攻击性。”话音未落，她抓起一把稿纸就往空中扬，便洒边叹，“哎，只叹我日夜琢磨画技、苦心观察，到最后还是没送出手，只能以种方式祭你了。”形容像极了给已故情人烧纸钱。
纸页翩翩飞舞，落在地上却如同骤下刀片。
柴小川竭力闪躲，匆促之间瞥见两张纸上的画，“靠！这不是我打暑假工时的样子吗，居然还有去医院厕所的场景，变态跟踪狂啊！”
“我可是费了好些工夫才避开那女人敏锐的视线抽空画了这一张，只恨物是人非，得来的心血全成了垃圾，唉——”
“——那你的确幸运，只是这次我绝不会再让你逃了。”一个清冷的声音珠玉般溅来。
“你怎么来了？！”见易疏林从天而降，柴小川大感意外。
“帮老板看五金店路过这里，你们太吵了，我怕扰民。”她从大门的铁枪头上跳下来，一瞬间擦过两人身后，拔出嵌入大理石碑的纸页，“真是对死者没有一点敬畏之心。”
“好快的速度！”金琥珀吃了一惊。
易疏林随意瞄了瞄那纸上的图案，“疯狂跟踪人画画，这种方式真够恶心的。”
“你懂什么！”金琥珀一听这话，气的浑身发抖，折纸成剑赶赴过来，“真正喜欢一个人，你会恨不得把他揉进骨髓、吃进肚里！”
“不敢苟同，”易疏林侧身一闪，“你说的那些，只是因为猩红的情/欲在作怪，而真正明智的爱侣会在两人之间留出一段彼此都心静的距离。”
柴小川持刀欲前，“喂，你箱子没拿，可以应付吗？”
“不要紧。”她一手从腰间抽出皮带，“你画这些，是取悦自己还是取悦别人？你喜欢与否，亦或者是别人领会你的喜欢与否，我不知道，但如果今天这些画让本尊瞧见，我断定他一定会讨厌你——这些行为跟那些只会尾随偷窥的猥琐男有什么区别？”
声音近乎崩溃：“男人能做的，我为什么就不能！”
“因为你不是他们的附庸，你要活出自己的精彩，做骄傲的女人！”易疏林绑住金琥珀双臂，一把将她摁在地上。
“这一抽，是为了打醒你！”
“啪”一声落背，柴小川在一旁看傻了眼。
金琥珀起初还只是克制的呜咽，突然，一声嘹亮的哭喊划破天际，接着，泪水像一场痛快的急雨，淋漓不断。
“……原来你来自那个古老而著名的剪韭家族。”
“对啊对啊，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才收住洪水不久，金琥珀就过来热络地牵起易疏林的手。
柴小川凉凉道：“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金琥珀瞪他一眼，“那疏林姐，这家伙又是怎么一回事？”
易疏林与她道明了原委。
“小子，你算是遇到活菩萨，捡了一条命。”
“我冒死救了她，这是应该的！”
“得了吧，剪韭已经够累人的了，哪还有力气操心起生死簿来，若你当时真和那些酒徒在一张名单上，登时散了魂魄，疏林姐可懒得管，是命中注定天不让你亡，她这才逮住了契机救你！”
柴小川咕哝道：“你们又不是神，怎能知谁必须生，谁必须死？”
“嘿嘿，不告诉你！”金琥珀扭头冲他一笑，猝不及防啐他一口唾沫，“呸！整个一悍匪人渣！”
柴小川勃然大怒，“你这混蛋，我要宰了你！”
金琥珀吐了吐舌头，一把拉起易疏林飞奔，将他远远甩在后面。
“疏林姐——你就认了我这个妹妹吧！好不好嘛——”话里似乎可以掐出蜜来。
嘁，上一秒还沉浸在失去旧爱的痛苦之中，下一秒有了新欢逢迎谄媚。
女人心，海底针。
变化来得太快，以至于并非本人的柴小川都不禁为之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