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按住他!”
医院病房内,两名身材健硕的男护士一齐拥上,将那疯狂挣扎的青年制服在床。
何丽人这才放了心,把一管事先备好的药剂注射进青年身体。
“何医生,我儿子现在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一位身穿针织衫的妇女泪盈盈道。
一旁守候的女护士陈蓁蓁上前扶道:“沈女士您放心,手术很成功,只是中间过程出了点岔子,貌似麻药没打够,不小心让他在缝线时提前醒了……”
“啊?!”妇女惊叫一声,继而担忧看一眼逐渐昏睡过去的青年,“那他会不会落下心理阴影?”
“蓁蓁,要是不熟练怎么安慰家属,就别说话了。”一声叹息。
“目前病人情况良好,只是需要一些时间稳定情绪。”何丽人双手揣入白大褂衣兜,走来接话。她蓄着空气刘海,扎了一个丸子头,显得比真实年龄青春许多,却没人以此质疑她的业务能力,因为她在两年前就被评为崇庆市顶尖级外科医生,上了仁华医院那面光荣墙。
听到这话,妇女慌乱焦灼的心终于定了定,抹抹泪,“可瞧他刚刚闹的样子,吓得我都不敢靠近,像是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何丽人微微眯眼,“也许是还不能接受现实吧,毕竟出了一场严重的车祸,险些难渡鬼门关,不过没关系,时间会治愈一切,等他慢慢适应就好了。”
“嗯嗯。”妇女连连点头。
“是呀是呀,”陈蓁蓁劝道,“沈女士也别太伤心了,您儿子可是大英雄,在十字路口骑摩托舍生取义撞向犯罪分子失控的车辆,救了校车里三十六名幼儿园小朋友,说不定今后会被授予感动中国十大青年奖,要上电视的!”
何丽人:“……”
沈女士:“……”
“滚开!”
饭盒被蓦地掀飞,排骨汤溅了一地。
青年眼睛红得好似地狱归来的罗刹,“再靠近,就杀了你。”
“小川,你在说什么胡话啊,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你妈妈呀!”沈韵秋瘫坐在地,被青年恶鬼般的模样吓得浑身发抖,又见他捂头痛吟,便急忙爬起来想上去安抚。
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朝她伸来。
视线上移,一个剃寸头、穿黑t恤的女生映入眼帘。
“阿姨,我叫易疏林,是柴小川的朋友,过来看望他。”清冷的声线。
“好、好……”沈韵秋握住了那只手,被女生轻轻一拉,“谢谢你惦记着他,只是他现在状态很差,已经快两天没进食了。”说着说着,眼泪又像线珠一样滑下来。
“可能是躺久闷着了,我带他出去转转,或许能有所改善。”
“这……手术刚结束,医生说还要留院观察一个月,你看他头上的纱布都没解开,禁不起在外头吹风的。”
“是么,”目光冷冷扫去,“我看他现在生龙活虎,还有力气摔东西,恢复得挺好。”
“带他在医院附近散散心,不碍事的。”
“何医生!”
何丽人不知从何时就倚于门口,同女生默默交换了一下眼神。
“别,”沈韵秋见女孩凑近青年,“他现在烦躁得很,万一真伤了你……”
“他不会,也不能。”易疏林抓过青年抱头的手,微凉的触感,他身体一僵,“你瞧,这不是蛮听话吗?”
他凶狠瞪了她一眼。
“那好吧……”沈韵秋不可思议道。
易疏林一手揣放在牛仔裤袋里,一手牵着青年游走在医院附近的绿荫道上,两人一前一后,一个淡漠悠闲,一个龇牙咧嘴,吸引来不少路人新奇的目光。
斑驳夏阳流泻在皮肤上,应是温暖舒适,那青年却仿佛被烫了一个洞,一脸惊恐地看着来往行人的衣饰、奔驰如梭的车辆,以及远处林立的高楼大厦。
路越来越偏僻,拐口处只一树幽花。
刹那间,青年被拽进一条满是垃圾的肮脏小巷。
“砰!”腰上挨了一脚,他飞出一米开外。
“我要杀了你!”终于摆脱那股奇怪力量的钳制,然而释放的怒吼又被巷子里几十台呼啸的空调外风机卷没消化。
青年伸手欲扑,谁知还未拔腿,便被女生抢在身前。
又是狠劲一脚,将他踹进巷子更深处。
他习惯性地甩了甩脑袋,抬眸,易疏林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近在咫尺,拳头如雨点捣落在身上。
额角热流涌动,浸透包扎的纱布,漫过青年脸颊,他想用手背去擦拭,却被她一对膝盖重重顶压在地,臂肘无力软塌下去。
“听好,”女生揪住他衣领,静静注视青年怨毒的双眼,“你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为救人而牺牲的,他是单亲家庭,如果因一场本不该他掺和的意外事故去世,他母亲会整天以泪洗面,而阴差阳错,你这恶人又救了我,所以我才将你的魂魄安置在他的躯壳中,你可以代替他在这个新世界活下去,但同时——”
手上的力道又加重几分,“我要你捍卫死者的名誉。”
一月后。
晨曦方绽露一缕,“夜不收”餐饮店便坐满了一桌客人,三男两女,年龄跨度大,一名男青年一名女青年,顶多二十岁的样子,另外三人中,一名男子身穿外卖人员的黄色外套,另一名随便搭了件酒红衬衫,绑了长发,看不出职业,还有一位女士正在啜饮啤酒,身边堆了两本书和几页复印稿纸,在最上面的一页稿纸上,书名号内写着“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
“古时有个风俗,迎接客人,会剪上一盘春韭摆放在桌,以表殷切深情。”
“所以这就是你清早五点半把大家从床上叫到这里来聚会,却只请吃韭菜盒子的原因?”女人轻弹玻璃杯沿。
“吃个早点还要多隆重?我这不是看在我们来了远客,想一语双关嘛。”穿酒红衬衫的男子端酒杯伸向他们之中那名新来的青年,“欢迎我们的新人——小川兄弟,来,碰一个!”
柴小川凶相毕露,恨不得撕了他这副不着调的懒散形容,但又瞥一眼身旁的短发女生,强忍冲动。
“不文,别逗他了。”女生淡淡道,“小孩喝不来酒。”
柴小川炸了毛,“你不过和我现在这具身体一般年纪,装什么监护人,谁说我不能喝酒!”他夺过边上的酒瓶一饮而尽,“咳咳咳……”
女人又用开瓶器打开一瓶酒,倒满,“‘监护人’都出来了,看样子和本体融合得不错。”
女生接过她递来的玻璃杯,“只是记忆和一部分思维受到过重塑,吸收了现代词汇,恶劣的性格倒是一点没改。”
“嗨,跑题了,”男人拍手,“听我细细道来,韭的本义是一种味道辛辣的多年生草本植物,但随着时代变化,它又多了一项延伸义,用指那些层出不穷的妖魔鬼怪,消灭了一茬又冒出一茬,所以被称之‘韭’,可难道要因为除不尽就放任它们祸乱人间吗?总得有人来剪,控制其疯狂长势,于是便有了‘剪韭’这个职业。”
“你们就是干这活儿的?”柴小川悻悻道,“有钱搞吗?”
“匡扶救世还要什么奖励?要知道这地位不亚于美国大片里的超级英雄啊,”男子打趣道,“想要钱?自己挣!”
“唉,打工人,打工都是人上人,”穿黄色外套的男子起身,“你们就继续在这里团建吧,时候不早了,我要去做我的人上人咯。”他蹬上一辆摩托,发动引擎。
“哎等等,衡山,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其他缺勤的人都是些什么缘故?”
“缺勤?也就你说得出口,丽人可是劳模,昨晚刚做完一台手术,今早才合眼睡觉,张谦谦这家伙你还不清楚?用他自己的话说,废宅一个,这么多年你看他出门几趟?”
“老梅呢?其他人要么情有可原,要么无可救药,他不来绝对说不过去。”
“他说最近局里忙,不能抽身,先让你们带着新人四处溜溜,晚点再来点石成金。”
长街。
易疏林提箱挎包走在前面,柴小川踉跄跟在后面,脸上两个圆圆的红晕,像抹了水粉胭脂唱戏来的。
“都叫你别喝了。”
“我没醉……”眼前一片纷飞蝶影,青年晃悠悠想抓她胳膊,“是你走得太快了。”
“停!”她转身命令道。
柴小川艰难稳住了步子。
“在原地呆着,不准动。”
她走进一家便利店,买了一瓶蜂蜜水出来,“喏。”
半晌,“好点了没?”
“嗯,头不是很晕乎乎了。”他醉酒的状态要比平素讨喜。
到达车站,易疏林找到一张长椅,“坐一会儿吧。”她摁了摁箱口两边的按钮,黑盖一瞬间弹开:扳手、测电笔、螺丝刀、尖嘴钳、老虎钳、羊角锤、手拉钢锯、绝缘胶带、一卷铜线等,还有两双棉纱手套,清一色的维修用品,她如抚摸自己孩童一般抚摸这些略带磨损的物什。
少顷,她将肩上的蓝色牛仔挎包取下来,递与青年,“先别在这里打开,背好,待会儿到了,要派上用场的。”
“去哪?”他迷迷糊糊道。
“郊区。”
“我为什么也跟着去?”
“还没醒?不是早跟你说,知道了剪韭的秘密就必须要加入一起行动吗,我们此刻就在实习的路上。”
“我还有很多疑惑未解。”
“问。”
“你是神吗?”
“这是什么鬼问题?”
“你能将我的魂魄带至两千年之后的世界,除了神,谁能办到?”
易疏林顿了顿,“神,的确存在,这也确实是神的能力,但我不是神,亦非其拥趸。”
“不懂。”
“不久你就会明白。”
公交车驶来。
“上车之前,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他眼圈微红,“我还能回家看狐狸吗?”
“……家?”
“那个地方叫白骨川,是要穿过一片桃林,渡过一条大江才能抵达的彼岸,里面住着好多我眷恋的人,但那个时空的我已经死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难过……所以,还有机会回去吗?”
易疏林不语,关上箱子带走,上车掏出公交卡,在刷卡器上打了两下,“也许吧。”
郊区一片荒败的死寂,有很多建筑都是房地产商一时头脑发热留下来的烂尾楼,房子空旷无人,年久失修,滴水声不绝于耳。
“这里真的可以找到韭吗?”柴小川翻白眼,他脸上的醉意已然全部消褪,“喂——有人吗?”声音被四面的水泥墙反挡,回荡于暗沉楼层。
易疏林踹他一脚,“有病?”
“怎么都这么说我?”柴小川揉了揉右腿,倏地露出一双阴骘的眸,“我犯起病来可是要大开杀戒的。”话音未落,他便一个狼扑冲了过来。
易疏林一个闪避擒住他手腕,扭攥一拧,微闻骨响。
柴小川吃痛,极力甩臂,却始终动弹不得,“又是这样!”
“滚,我不想跟你在这耗。”依旧又是一踹,踢得柴小川一个趔趄。
这一日常回合下来,又赢得半刻安生。
“空荡荡的,能找到才是真见鬼。”
“就是来拜访这些‘鬼’的。”
“啊?”
“你脑海里应该也有印象吧,关于一些魑魅魍魉的灵异传说一直从古流传至今,这说明了什么?”
“莫非真有其事?”柴小川挠头,“可那不是迷信和臆想吗?
“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甚至有人觉得那都是一出出乌龙笑话,他们更相信用所谓的科学就能解释一切离奇事件。然而他们不会知道,这些恐怖怪物都是有实有形的存在,而且在生理功能上远比他们强大,自己所生活的这个‘科学’世界,其实只是一代代剪韭共同努力的结果,由于这些剪韭的付出,才让怪物长时间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而无论古今,”易疏林环顾四周,探触机关,“在这些传说中,它们很大一部分通常都盘踞于少有人烟的地区,这并非因为它们喜欢,而是为了躲避剪韭的捕杀——去!”戴棉纱手套的手拉住铜线一端,将那扁平的圆轴抛向东北方的房顶一角。
“砰!”
一只皮肤深灰的生物被打落下来,塑料轴回旋至易疏林手中,她提指一拉,便钓鱼一般将它拖到眼前。
“怎么看过去和上次那只完全不同?”
“一样啊。”
“哪里相似了?”
“都长得不像个东西。”
“……”
柴小川走近,“和水泥一样的颜色,静静附着在墙角阴影处,难怪没发现。”
怪物在隐隐放光的铜线中奋力挣扎,但那铜线仿佛一道网牢牢将其套固,易疏林踩住它的背,收束紧勒,锋利的铜线把怪物割成碎块,齐齐滚落于地。
柴小川蹲身摸了摸,紧密得好像铁块,里面是褐色的,但看不见类似血的液体溢出,忽然间,那堆肉萎靡软化,散作尘粒。
“幸亏韭一旦死亡,尸体就会迅速腐败,否则光处理问题就够剪韭们头疼的。”
顺楼梯攀上,柴小川刚一落脚,迎面就扑来一只丑怪。
“把包打开!”
柴小川拉开链子,正是他那一把柴刀,他抓柄握上去,熟悉的手感又回来了,只见一道飞快的刀影,那怪物便于半空被劈成两半。
抬首,尽是蝙蝠一样的倒吊怪。
易疏林用钳子剪下一段铜丝,并一双棉纱手套丢给他,“你负责这边,我去那边。”
“哎,这玩意儿要怎么用啊?”
“凭想象!”
“哈?!”
柴小川套上手套,以防被割伤,他手持铜丝,将其抹为可以触顶的直长,试探性的瞄准一只怪物的脑袋,陡然一扎,如雷霆之势贯穿了那只怪物的耳膜,他听到那声凄厉惨叫,全身毛孔都兴奋起来,便随手一拽,将那怪物拉至眼前枭首。
余下的怪物掀起一阵黑色风暴刮来,柴小川眼神亮得可怕,他自顾自狂笑,在其中自由穿行,手起刀落,所向披靡。
“还想逃?”他见最后一只怪物疾飞进另一间内室,忙赴身追去,“抓到你啦!”柴刀高高举起。
“啊——”
“人?”
柴小川歪头,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身材瘦小,看上去有些病病殃殃的,此刻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惊骇地望着手举柴刀的闯入者。
“要杀人啊?!”那流浪汉颤声道。
柴小川耸肩,“你应该庆幸及时叫了那一下,不然我真就把你当柴禾劈了。”他轻轻踢了那流浪汉一脚,“起开!我要进去找找。”
“小心!”
忽听背后易疏林在喊。
柴小川转身,就见流浪汉睁着一双莹绿瞳孔掐上他脖子,他伸刀欲砍,那人腋窝里却无端钻出两只利爪与他争抢。
两人在地上扭打翻滚,易疏林匆匆拾了把螺丝刀冲上前去,狠刺那人颅顶。
柴小川见那人脑袋耷拉下去,知没了气,心有余悸:“这究竟是人是韭?”
易疏林将那正一点一点消逝的流浪汉躯壳拖到窗台,将他的手臂抬起,借着正午耀目的阳光,柴小川窥见一团透明的丝状物。
“这些像蜘蛛吐丝一样的黏物是?”
“是韭分泌的傀儡丝,若你在人身上看到它,就说明韭已经控制了他的行动甚至是精神,大多数时候身体也会被占领同化,到时别多想,直接杀了就好。”
“那是,其实不管宰的是人是韭,我都没啥感觉。”柴小川拈了拈,凑近鼻尖,“咦,有点臭,像是什么东西轻微腐烂的味道。”
“这些傀儡丝,还有最初那只怪物的肤色,都是韭为保护自己而进化千百年的产物,但剪韭亦在与时俱进,练出了一双锐眼和灵鼻,对傀儡丝气味尤为敏感。”
柴小川蓦地又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多数韭的真实体量应该不比我们小吧,他们是怎么躲进人身体里的?”
“这就是我马上要提到的第三种高级进化,一部分韭可以任意改变体量大小,而且能依靠种种手段修饰伪装自己,融入渗透人类社会。”
“那可真就不好判断了。”
“所以剪韭在各行各业都有安排人手,目的就是为了地毯式搜索它们,因为大家都知道——更致命的危险,潜伏在汹涌人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