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七十章 少年刀客
骄阳翻炒的诡异气氛,热风不知躲何处酣睡,直道旁的小小茶肆虽人满为患,却出奇安静,空气里则回荡着每位茶客紧张的呼吸。
“老头子,你没事吧……”
打破沉默的是跛脚老妪,一瘸一拐地自茶室跑出,连哭带问,扑倒在老伴怀里。原来,佝背老汉看着地上断手,竟双眼一抹黑,昏死过去。
这是江湖与非江湖的区别!
可是,江湖客常常将他们的江湖带至非江湖!
“桢一,帮忙扶老爷爷进屋。”平静的林道仙,吐气无痕,却分明有声。他的眼睛一直看着茶水,茶非好茶,水非好水,在别的茶客看来,茶水里属实看不出任何有内容的东西。
可自断手和尚走后,他的视线便再未离开过茶水。
上善若水,他本人便如水般教人琢磨不透。至少在茶肆内外的所有茶客眼里,他属实如水,只见如镜水面,不见静水流深。
当然,茶客只是他们走进茶肆喝茶时的身份。
他们皆有“江湖客”这样一个自以为无比荣耀的身份,尤其是武林大会召开在即,使得他们如过节般兴奋、激动。
可是,他们的热情突遭一盆冷水浇灭。
断手的不是他们,黯然离去的不是他们,可他们在看到那只鲜血淋漓的断手后,还是会忍不住生出寒意。
那是与盛夏格格不入的寒意。
更有甚者,额上已冒出豆大汗珠,不知是冷还是热的缘故,汗珠自脸颊滑落时,他却不及抬袖抹去,由着汗珠坠落尘上。
那是方才“借刀”给和尚的刀客。
刀客不像个刀客,满脸稚气,瞧年纪约摸十六、七,倒是生得白白净净。若非有刀在手,怕是没人会将他与刀客相联系。
当然,他并不想借刀,更不想自己的刀蘸着和尚的血入鞘。他在看那只断手时,较别的江湖客更多出一份恐惧,只因他离林道仙最近,能最大程度感受到林道仙对和尚施加的压迫感。
多么温文尔雅的公子!
若她是女子,怕是要爱上这位容颜绝美的公子!
可是,正是这样一位温文尔雅、容颜绝美的公子,甚至不用亲自动手,甚至不露一丝不悦,却逼得和尚扬刀自断手臂!
“你冷?”林道仙突然看向那名刀客,平静,却暗藏深意。
“不……不冷……”刀客竟不敢抬头,哆哆嗦嗦,连带声音跟着打颤,如一个犯错的孩子。
“你热?”
“不……不热……”
“奇怪,有人冷时会出冷汗,有人热时会出热汗,却不知……”林道仙的眼睛突然闪过一道光,盯紧刀客,似有深意地道:“却不知你因何流汗?”
刀客不答,吓得哆嗦更甚。
林道仙身上没有半分杀气,林道仙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可是,在看到那道只有他能看到的光后,他还是畏惧起来。
他的刀,竟“咣当”一声落地!
巧的是,刀落在断手旁,墨色刀柄染上三、五滴粘土的血,而他,似天生晕血,吓得瘫软在座!
“你是刀客?”
“是……是……”
“我不懂你们江湖规矩,可是,我好像听说,一名真正的刀客,要向爱护生命般爱护自己的刀。”林道仙不再盯紧刀客,转而看向地上的刀。刀是好刀,刀客却非真正的刀客。
“不……不是……”
“你想说你不是刀客?”
“是……是……”
“你是结巴?如何吞吞吐吐,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林道仙突然扫视茶肆内外所有江湖客,随口一问:“你们可听懂他的话?”
茶肆内外,鸦雀无声。
所有江湖客竟皆陷入一种极致的沉默,当然,他们达成的默契远不止沉默,他们的眼睛皆盯紧林道仙,他们的手则握紧各自武器。
刀客有刀在手。
剑客有剑在手。
至于那些暗器高手,或者谈不上高手,皆手持暗器,蓄势待发。
一旦嗅到危险,他们便会群起而攻,在林道仙要他们的命之前要林道仙的命。这同样是一种默契,一种江湖客方可达成的默契。江湖客与非江湖客有着本质的区别,自林道仙进入茶肆,他们便发觉林道仙是一个江湖另类。
道不同,不相为谋。
若林道仙不主动寻他们的麻烦,他们便只当从未见过一个自断手臂的和尚,更从未见过林道仙。
可若林道仙如对待和尚般对待他们,他们却绝不会坐以待毙。
“他只是结巴,没想到你们却是哑巴。”林道仙平静得视所有江湖客如无物,仿佛他们的刀不是刀,仿佛他们的剑不是剑,仿佛他们的敌意不是针对他……他是一个独立于茶肆甚而独立于江湖的存在。
沉默是一种酝酿。
骄阳烤着大地,偶有睡醒的风拂动草棚上防晒的枯草,其中一根轻飘飘坠落,如尘,回到最终的归宿。
草的归宿是归于尘土。
江湖客的归宿却只能于江湖中寻,当然,绝大多数的江湖客漂泊江湖时,从未想过自己的归宿。
“我有几个问题,看来只能问你。”林道仙扫视茶肆内外所有的江湖客,目光最终落在吓破胆的刀客身上,故作无奈道:“你虽然是个结巴,到底能开口说话,或者,你压根不是结巴。”
“我……我……”
“你在害怕?”
“不……不……”
“你害怕自己会落得跟和尚一样的下场?”
“不……不……”
“真的不怕?”
“不……不……”
“我向你保证,你若再说一个不字,或者,你若再结巴一句,我便让你的一只手与和尚的手作伴。”一贯平静的林道仙突然不再平静,说出一句冷酷的话,如刀,透着威胁。
刀客不答,稚嫩的脸竟遭汗水浸湿。他真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他知道自己犯错,故而不作辩解,等待长辈惩罚。
“你走吧。”林道仙突然恢复平静,如水。
刀客却自抬头,看林道仙的眼神有些迟疑,显然难以置信。腿却迈出一步,将走未走。
“你可以走,但要留下一样东西。”
“什么?”刀客不再结巴,轻吐二字,或因畏惧林道仙的威胁,或因他本就不是结巴。
“一个身份。”
“身份?”
“你不属于江湖,江湖客这个身份于你而言太过沉重。”林道仙的眼睛突然闪过一道光。
从中,可以读到期待。
从中,可以读到力量。
刀客凝视林道仙的眼神,久久的沉默之后突然起身,弯腰,捡起那柄蘸血的刀,用力扔出,飞进远方的树林。他面朝林道仙,深深作揖,转身,目光坚定地一路向南,那既是洛阳的反方向,也是江湖的反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