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六十九章 自断一手
盛夏，正午。
茶肆，江湖。
距离洛阳城尚有十里，距离武林大会尚有两月。可是，原已混乱无序的江湖变得更加暗流汹涌，严重波及原本不属于江湖的地方。
江湖，从来没有专属领地。
有江湖客的地方便是江湖，江湖与江湖客总是互相成就，谁都离不开谁。
譬如这间小小茶肆，老夫妻俩本是靠卖茶、售饼维持生计，与江湖无染。可自第一位江湖客坐进草棚起，老夫妻俩连同这间小小茶肆便成为江湖的一部分，共享江湖荣辱，幸与不幸。
和尚是一名江湖客。
茶肆内外有许多别的江湖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为两个月后的武林大会而来。
林道仙也是一名江湖客，并且是江湖客中的高手。不管林道仙是否承认，至少在茶肆内外的江湖客眼里，至少在他轻轻一推便将和尚推至数丈之外后，他便成为一名江湖客眼里不容抵赖的江湖客。
沉默，是这些江湖客最好的选择。
不在沉默中生，便在沉默中亡。他们选择沉默是为求生，而非如和尚般自取灭亡。
当然，和尚的命还在。约摸一盏茶功夫，和尚单手撑地，坐起，直晃脑袋，眼睛虽狠狠瞪着端坐草棚之中的林道仙，手虽抓紧摔成两截的长凳，却不起身，如一只泄气的皮球。
沮丧？
失落？
在此之前，他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和尚，可从未受过今日这般羞辱！可是，他属实受到羞辱，并属实无力反抗，江湖如同繁茂的树林，如同广袤的草原，弱肉强食是唯一生存法则。
羊虽恨狼，却不敢找狼复仇！
鼠虽怨猫，遇到猫时却夹着尾巴躲！
自入江湖，他没少作恶，有时行凶，有时劫色，有时如今日这般欺善。从前都是别人躲他，今日，他却恨不得自己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还愣着干什么？难道你真想折寿？”林道仙并不看和尚，平静，从容，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此时，他的平静远较任何杀气更使和尚心惊。
人心如水，有的人心怒则露，完完全全表现在脸上，有的人却极擅掩饰，你永远猜不透他平静外表下的内心。前者尚可揣摩，看其脸色行事，后者却不露痕迹，无法照方抓药。
“你……你想怎样……”和尚的声音有些打颤，大脑袋上汗湿的尘土，如一片灰蒙蒙的胎记。
“道歉。”
“不用，不用，这事就让它过去吧……”卖茶老汉佝偻着背，急急自茶室跑出，提出和解。
生意人做生意，自当以和为贵。
何况老汉天生心善，宁愿自己受点委屈，却不愿斤斤计较，激化他与江湖客之间的矛盾。
“老伯，难道你还不肯原谅他？”
“岂敢，岂敢……”
“那便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你方才跪他那样久，他若不还给你，至少得折寿三十年！”林道仙突然看向和尚，平静得不带一丝表情，却暗藏深意。
仿佛在说，老汉大度容人，你却不能装糊涂。
仿佛在说，作为一个成年人，同时作为一名行走江湖的江湖客，你应该拿得起放得下。
沉默是最好的酝酿。
别的江湖客可以选择沉默，和尚却别无选择，时间一直在催他做决定。当然，真正催他的不是时间，而是林道仙。
终于，沉默不再沉默。
和尚两手一松，竟跪行至老汉身前，不顾老汉阻止，重重叩首，一声一声，于这间沉默的茶肆回响。
“你走吧。”林道仙并不看和尚，对着那碗早已凉彻的茶水，如喃喃自语，却又分明能让和尚听清。
“你不杀我？”
“我为何要杀你？”
“因为……”和尚不敢相信林道仙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想替林道仙找一个杀自己的理由，却最终放弃，抑或是他压根找不出哪怕一个林道仙杀自己的理由，尤其在看到林道仙那张平静得毫无杀气的脸时，属实无法将林道仙与“杀”字相联系。
命只有一条，谁都会惜命。
和尚不再多想，转身朝南，那是洛阳的反方向。捡回一命已是万幸，他没有兴致再去凑那武林大会的热闹。
“等等。”
“你后悔了？”和尚身体一颤，却不转身，思绪万千地望着幽幽直道。那一瞬，他的脑海里突然涌现以往自己所犯下的罪恶，并第一次感觉死亡离自己这般近。
“把账结了。”
“我……我没钱……”和尚真的没钱，一身僧衣，无兜无包，走到哪儿吃哪儿，却从未花过一个铜板。
“那是你的事。”
“算了算了，只一碗茶而已……”卖茶老汉不愿把事闹大，连忙替和尚向林道仙求情。
他虽非江湖中人，虽不知林道仙的真正身份，却有着几十年的待人接物经验，料定林道仙必然已征服茶肆内外所有的江湖客。
“老伯，可不是一碗茶的事，还有一只茶壶，一条长凳，以及您的医药费。”林道仙突然看向和尚，虽一贯平静，却闪过一道于盛夏时节刺骨的寒光，平静地道：“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平静的语气，温润的书生。
任谁看到林道仙的表情，任谁听到林道仙的话语，皆不会将林道仙与“杀气”二字相联系。
和尚转身，面如死灰般看着那张平静得没有表情的脸。
“好，我还！”和尚突然咬牙，以极快的速度自距离最近一名刀客身上夺走刀，对准自己左手，重重砍下。
谁会砍下自己的手？
不，绝对没有！
至少在心智健全、不受威胁情况下，没有人会傻到砍掉自己的手。手是身体的重要组成，尤其于一名江湖客而言，身体的健全意味着更多，没有哪位江湖客会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可是，在茶肆内外的所有江湖客注视之下，和尚竟真的砍掉自己的手！一只鲜血淋漓的手，一个亲自断手的和尚！
那一瞬，卖茶老汉竟吓得跌坐在地！
那一瞬，茶肆内外足有数十名江湖客，却无一人敢出一声，皆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我可以走了吗？”和尚虽痛，却咬牙切齿，面色苍白而油腻，单手插刀入鞘，目视前方。
“可以。”林道仙依旧平静，从容。
和尚不再问，独自一人，一路向南，朝着洛阳相反方向，一步一步，走着自己与别的江湖客不一样的路。当然，他始终目视前方，似忘却断手之痛，似忘却他的断手处正在滴血。
前方有什么？
前方有他的归宿，他本以为他的归宿在江湖，可在挥刀断手的那一瞬，他突然想到自己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