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章 狭路相逢
不是七星宫却成为七星宫。
这是聪明人摘星子说出的糊涂话，当然，你若真当这是糊涂话而左耳进右耳出，便可证你是个十足糊涂鬼。
林道仙不仅不糊涂，还是个绝顶聪明者。
世上聪明人有许多，似林道仙这般聪明的却不多见，巧合的是，说出糊涂话的摘星子也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的糊涂话不是说给糊涂人听的，而真正是想让聪明人听懂。
在沈桢一满含愤怒地认定辛瑶华及其背后的七星宫为荼毒药王谷的幕后真凶时，林道仙却自摘星子的糊涂话里悟出一层言外之意：越是在种种迹象皆指向七星宫时，便越有可能是一种误导。
这才是摘星子真正想要传递的信息。
当然，这只是他的推测，不一定真，尤其在他的私心是希望辛瑶华与此事无关的情况下，更显得不那么令人信服。
他属实希望辛瑶华与此事无关。
凭辛瑶华曾不顾性命地护村民们周全，与薛一箭及那上百名鬼面杀手死拼，如此侠义，又岂会残忍至将村民们杀得不留一个活口？
不，绝对不！
他如此笃定地相信辛瑶华，既出于私心，更基于他那洞若观火的识人辨物能力。是的，虽与辛瑶华相识只有数日，他对辛瑶华的信任却如数年之累积！
可是，他的笃定并未持续很久，而他对辛瑶华的信任将由辛瑶华本人亲自瓦解，碎满长廊。
那是在他即将出发寻找真凶时。
当然，在此之前他已将沈桢一安置于一间隐蔽的地下密室。那是唯有历任谷主知道的密室，故而相对安全。
密室里放有足月的水与食物。
如此，他便可放心去查真凶，而一旦寻到真凶，他将以自己的方式替无辜枉死的族人讨回公道。
计划总不及变化快。
当你苦心谋划好一切，实际你所依据只是自己的条件，而任何一个外部条件的变化皆有可能改变你的计划。
辛瑶华于林道仙而言即是一个外部存在。
当她自那片看不清、望难尽的密林翩翩飞来，与相向而飞的林道仙于荷塘之上打一个照面，林道仙的谋划便只能搁置或推迟。二人由相向到反向，直至一个立于凉亭一角，一个立于河畔一隅，却皆转身，直面彼此。
他想向她求证一些事。
她未必肯说，但她此行必是出于某种考虑，非他不可。
于是，纵无此番照面，纵他们的照面不在荷塘之上，他们终会于一个未知的某时某地相遇。
“你要走？”辛瑶华浅笑嫣然，轻声一问。
“你不该来。”林道仙竟是看不透辛瑶华的笑，也就不知来意。但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相见不如不见，他当真希望辛瑶华早已离开太白山，此生不复再见。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辛瑶华有些生气，但她的语气里分明有些打趣的意味，一如她曾打趣沈桢一。
“你可当自己是客？”林道仙平静得能映荷上死鱼死蛙，与之相应，虽是询问，却能反映出他情绪的变化。情感上，他希望辛瑶华是客，可理智告诉他，辛瑶华此行绝非作客这样简单。
“远来是客，我自远方来，自然是客。”
“你曾让我等着瞧。”
“不错，我是说过。”
“你一向说到做到，可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我的那些族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林道仙紧紧盯着辛瑶华，面冷如霜。
一贯平静的林道仙再难平静！
一直笃定的林道仙再难笃定！
他曾笃定地相信辛瑶华，却在辛瑶华现身后怀疑自己识人辨物的能力。他当然希望自己的怀疑有误，他想要辛瑶华说的也绝非认罪，相反，他希望辛瑶华辩解，并提出一个不容置疑的证据。
可是，辛瑶华没有辩解。
辛瑶华不仅不作辩解，还若无其事般揽下所有罪责。
“此毒墨参，取自深海，确为七星宫独有，且极珍稀，只需一滴，便可毒死这满池鱼蛙，神仙难救。”辛瑶华独立凉亭一角，衣袂飘飘，却是纤手遥指溪水入塘之口，道出满池鱼蛙的死因。
“我问的是人。”林道仙冷冷地道。
“人？却不知姓甚名谁。”
“我的族人。”
“我杀人无数，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别人称我作妖女，实在是契合我意。我若不杀那些人，反倒对不起妖女这一称号，若我杀的那些人便是你的族人，我只能说声抱歉，不，确切说是感谢！因为他们的存在，我的妖女称号得以名副其实！”言及“杀”，辛瑶华的冷漠较任何时候更甚，死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杀亦如是。
“你想连我一起杀？”
“否则我不会来。”
“你不是我的对手。”
“那是以前。”
“现在的你有何不同？”
“现在的我拜得名师，神功大成，专为找你寻仇，可你这宝地实在太臭，熏得我一刻都不想待，而你，却是闻惯这恶臭，可谓占尽地利。你若有种，你若真想替你的族人报仇，便跟我来，我定要叫你尝尝我的厉害！”
话音未落，翩去如鸿。
辛瑶华的轻功当真绝妙，配上她那流风回雪之姿，凌空的那一刻便十足惊艳，虽着朴素之青衣，却可令世间万千男子倾倒，尤其她回眸看林道仙的那一瞬，怕是万年冰山亦要消融。
可是，此时的药王谷只有林道仙一个男人。
林道仙非但不为她倾倒，反而如那万年冰山，周身释放蚀骨之寒。
那是他的愤怒。
有人愤怒如火，有人愤怒如冰。与愤怒如火相较，愤怒如冰更可怖，只因自愤怒如冰的那一瞬起，愤怒者的愤怒异常冷静，心为冰心，骨为冰骨，身体与精神合而为一，随时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使林道仙愤怒的是辛瑶华。
自辛瑶华凌空的那一瞬起，林道仙便自荷畔凌空，紧追不舍，追至药庐，追至埋葬林宗越的那片竹林。他的轻功较辛瑶华更高明，故而不论她如何逃，他总能跟上，游刃有余。
或许她压根没想逃。
她若真想逃，大可逃进密林，而不必于竹海上无所遮挡。
或许他压根没想追。
他若真想追，凭他的轻功，纵她躲进密林，亦难逃他的追踪。
一毒一医，一邪一正，就这般一前一后追逐于竹海之上。一如数日前的初见，唯一不同的是：追者变为逃者，逃者变为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