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坠海
“狙击手已就位。”
“发现目标。”
即便其中一名嫌犯在眼前被击毙，许弘深仍面不改色，沉稳地下令：“原地等待命令。”
“收到。”
许弘深的人借着集装箱的阴影隐在暗处，余也和宋执右则在明面。
余也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收回视线，默默地远离宋执右几步。可他的身形刚动，就被宋执右察觉了。
“余也？”
港口的风雨比城市中心更加猛烈，远处的码头，一道道巨浪朝岸边拍打而来，狂风吹得宽大的雨衣猎猎作响。在这样可怖的背景音中，宋执右的声音并不大，可余也却准确地捕捉到了。
“你忘了我们之前说了什么吗？”
余也的脚步一顿。表情藏在兜帽的阴影里，他微微偏头，看向不远处石松明的尸体，双目圆睁，仅剩的血迹即将消失殆尽。
“他们来了。”余也垂着头低声说。他看向宋执右，脸色苍白：“年小年说他们是冲我来的。”
他又看了眼旁边的尸体，可宋执右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为了我好？”宋执右的声音沉静，喜怒难辨：“这是你的理由？所以你想自己一个人去面对？”
宋执右气极反笑：“余也，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
余也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宋执右像是陷入了泥淖，变得陌生而又偏执。他眼睁睁地看着宋执右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在自己面前站定，高大的阴影落在身上，将他整个裹住，令余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我再问你一遍，余也，你怕吗？”
这一刻，余也彻底理解了当时的宋执右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回答他，而此时的宋执右又是以怎样的情绪在面对他。他不敢去拥抱身前的人，他怕听到宋执右心里的声音。
垂在身侧的双手捏成了拳，他的身形微微发抖，声音也是颤抖的。
“怕……”余也闭上眼睛，认命般地回答：“我怕你死，宋执右。”
怕你丢下我，也怕你因为我而死。
此前的余也从没有体会过这样亲密的关系，从没有得到过，又何谈失去？可他遇到了宋执右，他开始能理解什么是害怕失去，尤其是在见过年小年之后。
从一开始任性地顺从自我、冲动靠近，到如今的小心翼翼、惴惴不安。
他承认，他很自私。
正在这时，隐形耳机的公共频道又传来了声音：
“报告，目标丢失。”
余也心中一凛，他猛然抬头看向刚才的方向，可是厚重的雨幕遮蔽了视线，视线所及，都是一个个或大或小的集装箱，在漆黑的夜里成了一团团浓重的阴影，内里隐藏着未知的阴谋。
耳边，许弘深的声音也起了一丝波澜：“情况不对，你们快回来。”
“轰！”
话音未落，耳边骤然炸开一声巨响。
一时间，火光冲天，接二连三的集装箱突然爆炸，炸开的碎片如利刃般四溅。余也一时怔愣，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扯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宋执右将他紧紧地护在怀里，往另一边一扑、就势一滚。
不远处石松明的尸体受到爆炸的波及，被火海吞噬，彻底面目全非。
风雨和火焰毫不退让地相互对峙，交织成惊心动魄的一幕。余也的视线被宋执右的身形遮住了大半，他微微一动，突然听到身上的人传来一声闷哼。
“宋执右？”
余也无意间伸手摸到宋执右的手臂，触手却是一片温热的黏腻。
借着远处路灯的隐约光亮，余也终于看清了宋执右的脸。冰冷的雨水和失血令他面无血色，但眼神依然沉稳，那是平静无波的海面，任何的狂风暴雨都不能在其中掀起任何波澜。那里面也有着能令余也心安的力量，像是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有他在，一切就能安然无恙。
“宋执右，你……”余也不敢乱动，生怕碰到宋执右的伤口。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宋执右立刻反问道：“你没事吧？”
话语尽数梗在了喉咙里，余也有了一瞬的哽咽，但他拼命忍住了。他把脸死死地埋在宋执右的怀里，无声地摇了摇头。
宋执右不放心，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余也真的没有受伤，他才一手撑地，站起身。站起的过程中，他的身形微微摇晃，站稳后却依然身姿笔挺。借着深色的雨衣遮挡，余也看不出他的身上有任何异样，但宋执右从脸色到嘴唇都是苍白的，冰冷的暴雨还在不断落下，更加速了失血和失温。
余也紧紧攥着他的手，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余也的耳机在刚才的混乱中不知丢到了那里，宋执右按了下自己的耳机，半晌后摇摇头。
信号被切断了。
暴风雨中的c区港口，一时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孤立无援。
“那边。”宋执右指着码头区，说道。
这一片的集装箱区，火光冲天，到处都可能藏着人，爆炸也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而另一边的码头却平静得诡异，那片空旷的场地倒更像是为他们特意搭建的舞台。
余也死咬着下唇，点点头。他生怕自己只要一开口，就会忍不住落下眼泪。
宋执右率先迈开步伐，他走在余也的前方，一手握着枪，一手牵着余也，这样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他都能率先一步保护好他想保护的人。
可是余也加快了步伐，从落后他半步，变成了与他并肩前行。
c区港口的码头区停靠了一排船只，多是老旧的小型船只，其中就包括石松明预约的那艘，但船上的船长和大副早已不见了踪影。此时一个个船影随着海浪摇晃、颠簸，这里除了风雨声，寂静一片。
寂静得诡异。
地面是一个个掉了漆的斑驳数字，他们一踏入2号码头的区域，突然，一道刺眼的灯光迎面打来，余也不适地眯上眼。
船上投射的大灯前，一个人影安稳地坐在甲板上。他抬起头，露出宽大帽檐下和缓的笑脸。
“终于又见面了。”逆着光，白鲸朝面前的余也伸出一只手，微笑着说：“过来，到我的身边来。”
可余也看着他和颜悦色的表情，却心生恶寒。他警惕地后退一步，不料后背却撞到了什么人。动作顿住，余也心感不妙，他用余光看向身边的宋执右，发现他的后背抵着一把黑漆漆的枪。
“小心，我的枪法可不好。”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锤头鲨凑到他们的耳边，看似善意地提醒道，脸上却分明满是恶意。
“我喜欢听话的孩子。”面前的男人温声道：“只要你过来。”
剩下的话他并没有说出口，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余也听到了保险栓被打开的声音，锤头鲨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扳机。
他歪着头，朝余也咧嘴一笑，单手重重地拍上了余也的肩，枪膛紧紧抵着宋执右的后背。
“余也。”
余也朝前迈出一步，垂在身侧的手被宋执右一把拉住。
“余也，别过去。”
余也没有回头，甩开了他的手。
他一步步地迎向刺眼的光亮，踏上甲板，站到了白鲸的面前。
“我过来了，放了他。”
白鲸保持着微笑，缓缓抬起一只手。
“砰！”
枪响，倒地。
余也有了一瞬的茫然，他愕然回头，却看见宋执右安静地倒在地上。
锤头鲨缓缓收回了握着枪的手，笑眯眯地看向甲板上的人，满意地欣赏着他的表情：“上次是我不够有诚意，这次的礼物喜欢吗？”
胸口剧烈地起伏，余也死死地盯着宋执右的方向，可过了很久那个人都始终安静地躺在地上。嘴唇被咬出了血，口中满是铁锈的味道，他的声音嘶哑：“你说了只要我过来。”
白鲸含笑道：“你要学会舍弃不必要的感情。”
余也从怀中掏出一把枪，握着枪的手臂却微微颤抖。
不远处，锤头鲨看了一眼，嗤笑道：“你那把枪是假的吧？”
余也面无表情，抬起手臂，扣下了扳机。
“砰”，子弹射出，锤头鲨反应很快，躲过了致命部位，但仍被击中了手臂。他手中的枪无力地脱出，在湿滑的地面上滑出一段距离。
怎么可能？他那把枪明明就是……
“礼尚往来。”
锤头鲨顿时醒悟，立刻低下头，可已经晚了。他低头的瞬间正好对上了宋执右平静的双眸，以及对方手中那把他刚刚掉落的枪。
前往码头区之前，宋执右将自己手中的真枪交给了余也。
“那你怎么办？”余也问。
借着集装箱遮掩的角落，宋执右抵着余也的额头。他拉着余也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余也，相信我，我也相信你。”
感受着掌心的温热，一颗慌乱的心脏渐渐平稳。
“宋执右，我永远也不会丢下你。”
刚刚，宋执右握住他手的时候，他听到宋执右说：
[用他手中的枪。]
甲板上，余也拉下了兜帽，纤长的睫毛被雨水打湿，掩住了一双冰冷的黑眸。他无动于衷地低垂着眼，冷冷地转身，枪口对准了面前的白鲸。此时面对生死威胁，白鲸依然保持着一派从容，即便整个人瘦削得可怕，脸上带着病容，却全然不见一点弱势。
见到这样的余也，白鲸欣慰地点点头，仿佛一个多年未见的亲切长辈。
“你成长得很不错。”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原来你真的忘了。”
白鲸缓缓地摇着头，悠长地叹息一声：“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人世间的苦难实在太多了，世人偏偏又要苦苦执着于这些苦难。与其如此，不如让我还给他们自由。”
他示意了岸边仍在对峙的两人，笑道：“你看，他们也是。”
岸边，宋执右已经站了起来，手中的枪正对锤头鲨。他单手解开身上的雨衣，露出底下的防弹背心。眉眼冷若冰霜，漫天的雨雾并没有柔化那凌厉的五官，反而让他从头到脚都沁着深深的凉意。
“16年前，宋家。”
“是你？”锤头鲨一挑眉，轻佻地吹了声口哨：“我记得，我的第一个作品。”
恶劣的笑容带着宋执右重回了那场血腥地狱，“啪嗒”，一滴雨落在脸上，仿佛16年前那滴粘稠的血，穿越时空，带着浓郁的血腥味而来。
握着枪的手渐渐收紧，手指紧扣着扳机。
杀了他，然后呢？
宋执右也曾经无数次地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但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从一开始的出发点就是错误的。
锤头鲨收起了吊儿郎当的表情，蓦地沉下一张脸，眼中闪着凶光，他捂着手臂的伤口，迅速地矮身，就势一滚，直接将面前的人撞翻在地。
男人的眼神如毒蛇，没受伤的手捏成拳猛地挥去。地上的宋执右敏捷地一偏头，凌厉的拳风擦过耳畔，但紧接着那只手就掐上了他的脖子。
“我说过，我不擅长用枪，但我擅长别的。”锤头鲨恶狠狠地说：“我能杀了你一家，同样也能杀了你！”
锤头鲨的指节发白，手中的力道渐渐收紧，眼神中是疯狂和病态的快意。
“宋执右！”
余也迅速回身冲向码头，却又被一股大力扯了回来。不知何时从船舱内出来的人一个箭步冲到余也身后，单手拎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狠狠地往甲板栏杆上一撞。
赫然就是先前那艘小型渔船上的大副。
耳边嗡嗡作响，脑中飞速地闪过无数个画面，如同零落的星屑，从指尖漏下，一个也抓不住。
身后，白鲸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不听话的孩子应该受到惩罚。”
“宋执右……”
鲜血顺着额头的伤口缓缓流下，糊住了眼睛，眼前是一片可怖的暗红，余也咬牙，挣扎着抬起头看向岸边。他看到宋执右的膝盖猛地向上一顶，重重地撞向锤头鲨的肚子。锤头鲨一时倒地，宋执右彻底挣脱了锤头鲨的禁锢，冲着他的面门就是一拳。
坚硬的枪托将锤头鲨的脑袋打得歪向一边，他吐出一口血沫，眼神凶狠，猛地扑向面前的人。
这时，远处隐隐有了光亮，红蓝色的光交织。耳边仿佛被笼上了一层薄膜，越来越近警笛声却恍如来自隔世。
后援来了。
余也双手撑着甲板栏杆，苍白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身后的人扯着他的头发，拽着他的脑袋又是往栏杆上狠狠一撞。
沉重的一击，伤口开裂，这回眼前彻底成了白茫茫一片，他再看不清岸上的情况，鲜血混着大量的雨水蜿蜒而下，遮盖住了眼睛，大团模糊的色块被染上了暗红。
但脑中的零星碎片却终于拼凑成了一幅幅清晰的画面。
他看见了漫天星海，身下是柔软的草地。他缓慢地转过头，看到了宋执右的脸。
只是那张脸十分稚嫩，五官依稀能看出如今的样子。男孩笑着看向他，伸手指向漫天星海中最亮的一颗。
“顺着那颗星星，我总能找到你。”他笑着说。
脚下的甲板开始摇晃，船只破开海面，顶着惊涛骇浪缓缓驶出港口。
白鲸的声音如同阴冷的毒蛇：“你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你和别人都不一样，我需要你，我的小星星。”
眼前的世界是那么模糊，余也努力睁眼看向岸边，依稀看到争斗渐渐平息，手臂受伤的锤头鲨倒在岸边，宋执右一侧的衣衫早已被鲜血浸透。但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可这时，一个声音却穿越了狂风和暴雨到了他的耳边，和记忆中男孩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余也！跳下来！”
底下是漆黑的海水，如同潜伏的巨兽，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猎物主动跃入。
“不要怕，跳下来，我会找到你。”
——找到我。
余也深吸了一口气，他紧握着手中的枪，用枪托反手给了对方的下巴沉重的一击。
他抓住身后那人的另一只手臂，就像他以前在福利院里无数次打架一般，张嘴狠狠地一口咬下。嘴里尝到了血腥味，他不顾那人的惨叫和痛呼，一把甩开那人，翻身踩上了面前的栏杆。
狂烈的风迎面而来，余也看着岸边的光芒和站在最前方的那个人，心中竟是漫长的平静与心安。
——宋执右，你要找到我。
“余也！”
“抓住他！”
余也闭上眼，纵身一跳。
身体沉重地下坠，周身被冰冷刺骨的海水包裹，眼前依然是一团模糊。漆黑如地狱般的海中，他隐约看到有一个人划破黑暗而来。余也茫然地伸出手，一如幼年那个寒冷的冬夜里，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夜幕里的那颗星星。
但这一次，星星主动来到了他的身边。
一双有力的手臂托住了他，将他抱在怀里，带着他不断往上。
脱离黑暗，游向光亮。
余也抬头看去，明明仍是乌云密布的暴风雨天气，他却仿佛透过云层，看到了星光。
“我找到你了。”
第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