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工厂
刺耳的铃声划破空气，在巨大的空间中回响。整座空荡的建筑顷刻间活了过来，人声窸窸窣窣地响起。
“迟早有一天要把那东西搞废。”十几岁的锤头鲨神情阴郁，眼神暴戾地盯着那道沉重的铁门，低声暗骂。他翻身下床，凑到隔壁的床前，靠着墙饶有兴致地看着床上裹得紧紧的那团小被子。
“再不起你可又要被惩罚了，小、星、星。”
床上的被子微微一动，过了半天，从里面钻出一个脑袋。柔软的黑发，瞳色极深的眼睛，眉眼精致。他慢吞吞地从被窝里坐起身，被子滑落，露出瘦削的身体和过分白皙的皮肤。
男孩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过多表情。
他怔愣地坐了很久，才终于回过神，开始慢条斯理地起床穿衣。衣服是统一的制服，只是胸前绣的名字不同。他比同龄的孩子身量更小，也更瘦，但他身上这套衣服却明显经过精心的剪裁，从头到脚都十分妥帖，就连衣袖都熨得整整齐齐的。
锤头鲨始终抱臂旁观着，满脸揶揄：“我们的小星星还真是个宝贝。”
“别这么叫我。”
男孩穿好衣服，面无表情地从他身前经过，向门口走去。
锤头鲨挑挑眉，还想说什么，这时，房间的门被从外面打开，一身黑衣的女人面容严肃。她看到安静站立在门前的男孩，满意地点了点头。锐利的目光扫视一圈房间，她看到了仍身着睡衣、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的锤头鲨。眉心一皱，尖锐的声音还未出，就被锤头鲨打断：
“好了好了我知道，给我一分钟，马上。”
说是一分钟，实际一分钟不到，锤头鲨就笑嘻嘻地站到了星星的身边，衣服纽扣只零星扣了几颗，东倒西歪，没个正形。
女人不满地扫了他一眼，但她看了眼时间，咽下了嘴里的训诫。她利落地一转身，朝外走去。
房间外是一条笔直的走廊，走廊两侧分布着一个个房间，同样的铁门，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生满铁锈的铃铛。
此时铃声已经停了，铁门尽数大开，从里面陆陆续续走出很多孩子，大大小小都有，年龄大点的如十几岁的锤头鲨，年龄小的甚至走路还要人牵着。几个黑衣人守在铁门边，那个黑衣女人在最前领路。所有的孩子都安静地跟在她身后，逐渐汇聚成一条整齐的队列，慢慢朝着走廊尽头走去。
锤头鲨早已掉到了队伍末端，和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凑在一起，几个人盯着走廊里的铃铛窃窃私语，眼中尽是不怀好意，不知暗地里打着什么主意。
星星跟着众人的步伐走在队伍的中间，一只手突然拍了拍他的肩。
星星回过头，走在他身后的溪哥咧嘴一笑，笑容有些憨厚，凑到他的耳边悄声问：“星星，计划准备得怎么样？”
他的声音并不大，星星正要回答，为首的女人却突然回过了头。
两人顿时屏息，迅速低头噤声。黑衣女人的目光在队伍中逡巡，锐利的眼风一扫，最终落到了队伍末端。
“锤头鲨，这个月你还有一次机会。”
整个队伍陷入彻彻底底的死寂。溪哥低着头，紧张得双手都在小幅度地颤抖。
等到女人彻底回过头，星星才听到他的心里狠狠地松了一口气，苦笑道：[我老是忘了你能听到我心里的声音。]
所有人都不敢偷偷说话，走廊中静得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孩子们如同一具具苍白的尸体般慢慢往前挪。只有队尾几个素来胆子大的纷纷幸灾乐祸地看着锤头鲨，锤头鲨眼神阴鸷，目光却是径直落到了队伍中游，那个低头往前走的瘦小身影。
过了一会儿，队伍终于走出了这条令人窒息的漫长走廊。为首的女人一拐，他们进入了另一个空旷的空间。那整齐摆放着一排排桌子，最前方一排黑衣人笔直站立，手边是堆满的面包、牛奶，以及高高摞起的餐盘。
是中央餐厅。
每一天，他们都会机械般地重复这样的日程，被铃声吵醒、起床、吃饭、活动，最后再被刺耳的铃声送回寝室，铁门重重合上，落锁。
孩子们有秩序地排着队挨个上前领取各自的早餐，再安静地走到空位子上坐下。所有人都严格遵守着这里的秩序，没有人敢在这时候吵闹。因为违纪的孩子都会被惩罚。
惩罚的内容并不固定，因人而异，但每个接受过惩罚的孩子回来后都对此缄口不言，最终成了一具安静而乖巧的木偶。
锤头鲨除外，他就是个疯子。
这里是制造木偶的工厂，同时也是墓场。
星星一坐下，他身后的溪哥就赶紧领了面包和牛奶跟上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
他们表面上看似安静地低头吃饭，实际如同往日一般在暗中交流。溪哥在心里跟他说话，星星的一只手垂下，搭在椅子上，手指点一下表示是，两下表示不是。
[白斑那里准备得怎么样？]
一下，一切顺利。
[竹荚回来了吗？]
一下，回来了。
[那矛尾呢？]
手指微微一颤，最终缓慢地敲了两下——没有，我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星星抬头跟溪哥对视一眼。
这里的孩子一旦到达一定的年纪，每个月就会被选去参与所谓的“选拔”。一场选拔过后，有孩子回来，也有孩子再也没能回来。
而他们即将到达那道年龄界限，竹荚和矛尾更是在前几天就被挑选去参加了上一场选拔，但是回来的只有竹荚。
[我们……]溪哥一顿，声音有些颤抖：[我们真的能逃出去吗？]
溪哥看向他的眼神茫然无措，内里却带着深深的希冀。
星星默了默，半晌，手指坚定地点了一下——
能。
溪哥笑了，他是个耳根子软的，星星又是他们这几个孩子里的领头羊，星星都这么笃定地说了，他就天真地信以为真。他埋头大口地啃起面包，面包屑掉得满桌都是。
[我相信你，星星。]
相信……
对于孩子而言，这座厂房的空间如此巨大，高高的墙、高高的顶，就连四周的窗户都在高处，足有三四米高。星星抬头看向窗玻璃，那里隐隐透出外面的天空与阳光，明明仿佛触手可及，却又离他们如此遥远。
他们真的能逃出去吗？
他的眼中闪过一瞬的迷茫。
“星星。”
他转过头，看到了不苟言笑的黑衣女人。
“先生让你过去。”
星星安静地点点头，将手中还没动过的面包给了溪哥。在经过溪哥耳边的时候，他的嘴唇微动，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如果我没回来，你们先走。”
他们身处的这座建筑是一个巨大的工厂，平面是规整的轴对称，中央是个巨型大厅，两侧则由两条长长的走廊连接，一边是孩子们居住和活动的地方，另一边则是一些神秘的房间。那里有很多人看守，大多时候孩子们都不被允许过去。
白鲸并不住在这里，他只是偶尔会过来，他过来的时候就会把星星叫过去。
与另一边的走廊不同的是，这一边走廊两侧的门上装饰着精致的图案，星星瞥了一眼，那是一朵朵盘踞在蛇群上怒放的莲花。
脚下是柔软的地毯，吞没了一切脚步声。他默不作声地穿过这条走廊，两侧的门扇里隐隐传出诡异的响动，那是野兽一般的声音，或是尖锐的放声大笑，或是撕心裂肺的哭号，极近歇斯底里的极端情绪。
他却像是早已习惯了这些，在经过那些神秘的门扇时也依然不动声色。
他并不是很清楚白鲸到底在做什么，他只知道这些人定期都会来到这座工厂，白鲸会给他们提供某种针剂，而那些人就会待在这些奇特的房间里。
但或许那些人不知道的是，白鲸也有一个特殊的房间，在那个房间里，他能将那些人的丑态看得一清二楚。
“吱呀”，走廊尽头的门扇打开。黑衣女人毕恭毕敬地退下。门扇背后露出白鲸的脸，脸上挂着微笑，注视着门口瘦小的身影。
“这身衣服很适合你。”
男人站起身，绕过宽大的书桌站到了男孩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星星，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男人的眼中满是笑意，语气温和得如同邻家长辈：“今天早餐的时候你们在说什么？”
男孩沉默了一瞬，但很快就抬起眼来，一双黑眸死寂，不见其他任何情绪。他毫不避讳地直视着男人的眼睛，看似乖巧地回答：“是。”
可下一秒，他就学着锤头鲨的样子，嘴角扬起，笑容恶劣。
他一字一句地说：“在咒你死。”
白鲸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甚至连眼角弯起的弧度都不曾改变。
“是吗？”他将房间的门关上，转身走到房门右手边的书架前，拨弄了一本书。轻微的“咔哒”声响起，书架的暗门打开，内里是沉重的黑暗。
他转过头，笑容有一半被黑暗吞没：“星星，过来。”
男孩紧盯着他，如同警觉的幼兽般后退半步。
白鲸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微微叹息一声：
“你又不听话了。”
暗门沉重地合上。
男孩被困在黑暗中的椅子上，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
那些心声似人却又非人，低声咒骂与喃喃哀声混杂在一起，如同黏腻的毒液，又如同深不见底的沼泽，将他整个吞没。没过一会儿，他就已是满头冷汗，脸色煞白。
“不听话的孩子应该受到惩罚。”
白鲸定定地站在他的身后，脸上依然是和善亲切的笑容。
汹涌而来的可怖心声令男孩浑身颤抖，那是来自地狱的声音。恐惧的呜咽从喉间溢出，但他死死撑住没有发出任何求饶的声音。指甲划破了扶手上的皮制软垫，那上面早已残破不堪，露出内里的棉芯，那都是以前的他留下的痕迹。
白鲸惬意地欣赏着他惨白的脸色和满脸的泪痕，甚至颇有闲情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一旁慢悠悠地喝着。他穿着一身整齐的西装，整个人如同绅士般温和优雅，但说出的话却如同毒蛇般令人不寒而栗。
他笑着说：“星星，你听，那就是人心。”
“闭嘴。”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男孩怒视着旁边的男人，却也无能为力地被可怕的声音吞噬。
白鲸的声音没有停下，恶意愈演愈烈。
“这些人那么脏，我们一起把他们变干净，好不好？”
“我们一起杀了他们，还他们自由。”
“星星，杀了他。”
……
“星星怎么还没来？”
溪哥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紧张地不住跺脚。
“快了吧，再等等。”一旁的竹荚温声道。
他也有些着急，时不时看一眼走廊的方向，可过了很久，那个小小的身影迟迟都没有出现。
“我们先走吧。”始终沉默的白斑突然说。
溪哥一愣，满脸诧异：“我们怎么能丢下星星，当时要是没有星星这个计划怎么可能完成？”
在他们的计划里，他们利用每天的活动时间摸清了这座工厂的平面构造。而那些他们不能去的地方，就是星星利用他的能力从那些黑衣人心里获取的。
“不是星星亲口跟你说的吗？说他要是没回来，就让我们自己先走。”白斑低声说。他谨慎地看了眼在大厅中来回巡逻的警备，在脑中努力还原他们计划的路线。
“可是……”溪哥一脸的难以置信，他还想说什么，可一着急他就说不出话来。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竹荚，谁知道竹荚沉默了一会儿，竟也摇了摇头。
“我们走吧。”
警备员换班的时间到了，中央大厅的铁门被打开，沉重的锁链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躲在阴影里的三个人影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按照星星的说法，今天的这个时间点来换班的是警备长，但他有晚上喝酒的毛病，白鲸不管这些，他也就越发肆意。果然，门外摇摇晃晃进来一个人，带着满身的酒气。他和上一班的警备打了个招呼，径直坐下摊成了一团。钥匙松松地握在他手中，之前的警备一走，大门便大喇喇地敞开着。
呼噜声响起，竹荚和白斑对视一眼。
他们不约而同地拖着溪哥，往门外跑去。
门外的月光将三个人的影子拖得很长，他们站在门口抬头看向夜空，有一瞬的怔愣，那是久违的新鲜的空气。
“走吧。”竹荚说。
离开前，溪哥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星星……
三个小小的影子向着最后的出口狂奔而去，彻底消失在了这片厂房里。
而在他们跑出工厂后，呼噜震天的中央大厅，一个始终藏在黑暗中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他绕过桌椅，走到了昏睡的警备长面前，捡起了他掉落在地上的钥匙串。
锤头鲨轻轻嘴边含着笑意，轻轻吹了声口哨。
“你的好伙伴把你丢下了。”他将钥匙收到口袋里，大摇大摆地向宿舍区走去，边走边状似无奈地叹息一声：
“可怜的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