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章 补天阁
这场极北之行的入阁考核,就这么突然结束了,以至于当云泽忽然出现在这座独栋小院的院门前时,都还有些恍恍惚惚不太真实的感觉。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苦是有的,极北之地又被叫成苦寒之地,此行一月有余,哪怕身有法袍庇护,却也难防寒风如刀袭面,怎能不苦?
累是有的,千里迢迢风雪兼程,吃不好,睡不暖,困顿乏累一日日积攒,身心俱疲,到最后,甚至就连凌虚蹈空都变得极为艰难,等到纵身一跃爬上最后一座山,更是已经累得好像眨一眨眼睛就会直接睡过去。
凶险也有,北地茫茫辽阔,放眼四望,并无不同,偶有寒风狂吼,冰渣碎雪乒乒噗噗,皆如钢针一般,便在大风过后,时常会有四顾茫然之感。
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少。
但总觉得不对劲。
云泽将这件事暂且抛之脑后。
极北之地的最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轰鸣巨响,回头看去,正见到铅云沉沉堆了一层又一层,几乎覆盖了整个极北之地,连同此间补天阁所在,也被压得暗无天日。
然后就有一条纤细金光,忽然从天而降,落地之后稍过片刻,方才炸成金光如豆,像是一泼金水掉在地上,四溅开来。而那乌云覆盖的漆黑天幕,也已像是忽然被人戳穿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让那几乎已经触手可及的厚重铅云,像是排山倒海一般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最终形成了一座巨大的乌云圆环扣在天上,缓缓消散。
整个极北之地的上空,重新恢复原本的晴朗。
云泽双目圆瞠,愣在原地。
早在一炷香前,云泽回答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问题之后,白先生并未作出评价,只是沉默过后,又与云泽闲聊了一些其他貌似无关痛痒的闲事。
其实统共说来,也就两件事。
第一件事,近古人皇真名云天澜,法家出身,这便是如今天下少见云姓的根源所在,只为“避嫌”二字,所以自从近古人皇崛起之后,原本的某些云姓之人,便各自改姓,只有极少数人因为自身性情刻板迂腐,需要尊重祖宗礼法,也或从不以为人皇治世就非得避嫌不可,这才保留了原本的姓氏。
而白先生之所以忽然说到这件事,也是忽然想到云泽姓云,方才拿出此事用来缓和两人之间略显僵硬的氛围。
但是按照白先生的说法,这位近古人皇,其实相对于当初的天下而言,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因为出身法家的缘故,便曾在修行之中提出了“天下无不可赦之罪”的说法,并且还以此言作为立身之本。
故而在其一路崛起的过程当中,其实从未亲手杀过任何一人,只是每逢遇见作恶之人,便依法量刑,将之关押,意在使之开悟悔过,却不能一杀了之,不给任何改过自新的机会。因而“天下无不可赦之罪”的真正含义,其实是“天下无不可悔之过”,再要追本溯源,则是出自佛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说法。
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位近古人皇真是慈悲心肠,因为大多时候,能被近古人皇定罪的人,往往生不如死。
说到这里的时候,白先生的语气忽然变得饱含深意,然后顺势提到了近古人皇的三座牢狱,也是第二件事。
这三座牢狱,一个是眼前这座光幕禁制的背后,被近古人皇云天澜称作虚无禁地,存在于虚无之界,却又并不完全是在虚无之中,而是位于人间与虚无之间的某个缝隙,除了一片荒凉,还是一片荒凉,根本就是一处彻头彻尾的不毛之地,不见天日,万象皆暗,偶见枯枿朽株,死气沉沉。也正因此,这处虚无禁地,才能成为近古人皇选中的“牢狱”之一,用来关押某个曾经大乱天下、为祸苍生的一整个族类,量刑十万八千年。
或许近古人皇其实并未留有放其生还人间的念头,毕竟虚无禁地就是一处无可挑剔的死地,除去土石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存在,哪怕白先生,也曾一度一位十万八千年的牢狱之灾,已经足够耗死这一族类,可偏偏这一族类的顽强程度远在意料之外,哪怕时至今日,也还没有彻底死绝。
到如今,再有十年左右,就已近刑满之日,故而禁制逐渐衰弱,才被这一族类提前凿穿,反而刑期未满,即可重见天日。
闻言至此,云泽也曾好奇问了这一族类的事情。
不过白先生并未予以解答,只是说了这一族类以“虚”为名,自称虚族。
第二个地方,叫做桃源村,是近古人皇早在八万年前强行拘禁了一方小天地炼化而成,也是近古人皇手中第二处牢狱,用来关押世上罪大恶极之人,各自量刑一万年到十万年不等,并且还将一位仆从送了进去,使其担任狱卒,负责看守那些罪大恶极之人,且于刑满之时,予以释放。
但说是如此,其实自古至今,也就只有项威一人得以释放,皆因近古人皇特意留下的“涤刑”,意在洗净身心、涤除罪孽、险死还生、再世为人,又有其他各种原因,例如刑期太久,刑徒大多意志消沉,有些刑徒干脆不再考虑子孙后代的时候,孤独终老,也有一些,虽然诞下子孙后代,却也因为各种原由,导致传承不整甚至完全断绝,待到刑期圆满之后,这些“子承父孽”之人,就成了井底之蛙,不知真相,还以为天下就只一座桃源村;又或是些传承完整之人,在村子里的日子还算不错,就不愿意再去受那非人之苦重见天日,干脆破罐子破摔,乐得一辈子留在里面逍遥自在。
总之就是各种原由之下,时至今日,也才项威一人得以释放,究其根本,主要还是项威祖上那位罪大恶极之人,真正愿意改过自新,不仅留下了传承,并且还跟那位狱卒讨到了桃源村的守村一职,为其效力,这才能够一代一代受到庇护,传承不断,以至于有了如今刑满释放的项威。
当时闻得此言,云泽心里其实有些震动,但也不大。
说得好听一些,项威祖上作孽,罪大恶极,其实都是一些陈年旧事罢了,如今已是沧海桑田几万年,又与项威有何关联?
可要说得直白一些,就是项威祖上作孽,与我无关。
所以云泽很快就平静下来。
然后白先生意味深长地与云泽说了第三个地方,但它同时也是第四个地方。
度朔山。
云府所在的阳山便是第三处牢狱,而世人皆知的那座度朔山,也便阴山,则是第四处牢狱。
只是刚刚说完“度朔山”这三个字,还没等到云泽来得及回神,白先生就忽然脸色一变,匆匆挥袖将云泽送了回来,再之后,云泽就看到了眼前这座独栋小院,与回头之后瞧见的,极北之地最深处那场突如其来的怪异景象。
身后忽然传来开门声响。
云泽这才终于彻底回神,记起白先生最后脸色瞬间变得一片苍白,浑身冷汗,心跳如同擂鼓一般。
韦右站在门内,神情凝重地望向极北之地最深处,然后目光落在云泽身上,眼神古怪。
“怎么回事?”
云泽忽然抖了个激灵,猛地深呼吸两次,强行压下心湖中的狂风骤雨,抬起衣袖抹了抹脸上的冷汗,这才转过身来,强装镇定,摇了摇头。
“不知道。”
韦右眼角一跳,瞧着面无人色又直吞口水的云泽,腹诽不已。
如果不是被什么事情吓到了,能是这幅模样?还说什么不知道,这不妥妥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韦右抬头看了眼极北深处的方向,暗自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只猜测可能是与虚族有关。
不过这件事韦右也不打算多管,他才圣人修为,天塌了自有高个子顶着,轮不到他,更何况白先生一直以来心系天下,就像许穗安之前说过的,对于虚族之事,肯定心里有数,也就没再多想其他。
韦右转身返回房屋。
“进来吧,尽得把门关上。”
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抬起双手用力拍了拍脸颊,这才举步而入,顺便将院门也给关上。
但在关门的时候,云泽忽然瞧见了悬在门梁上的那只惊魂铃,稍稍一怔,并未放在心上,只当这里是副阁主韦右的住处,而那看似品秩不低的法宝铃铛,该也只是被韦右当成了风铃或门铃,才会悬挂此处。
有些奢侈。
云泽暗自失笑,这才转身去找韦右副阁主。
然后就瞧见了那座镇国大鼎,以及鼎中剑尖朝天,光豪如同七彩祥云的许多飞剑,当即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韦右已经脱去鞋子,正在门前屋檐下,回头见到云泽这幅模样,无奈苦笑一声。但凡有些眼力的,第一次进入这座小院之后,往往都会露出这幅模样,毕竟那座大鼎确实来历非凡,源自曾在上古时期短暂统治了整个海内的某座王朝,采海内天下极东、极西、极南、极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统共八方水精,再辅以京畿山精炼制而成,汇聚了那一整个王朝上下山水气运精华,以及文武国运精华,其实很大程度上已经等同于一方重器。
所谓一方重器,便是天生地养而成的大道之物,与世间灵兵法宝品秩最高的王道帝器相仿。
而其虽有不及,毕竟出自人手,而非昆仑九鼎那般天生地养,却也能在王道圣兵之中名列前茅,故其形象来历,早就已经广为人知,不仅是举世皆知的美谈,并且还让几千年前忽然丢了这座镇国大鼎的赢家,一度沦为举世皆知的笑谈。
不过这座镇国大鼎丢失之后的具体去向,却鲜有人知。
云泽望着那座曾在许多书本上见过的大鼎,吞了口唾沫,神情惊愕看向韦右。
后者抚须笑道:
“只是阁主早在几千年前偶然捡到的破烂罢了,瞧着模样还算不错,就暂且搁在这里,用来镇压风水,不值一提。”
云泽扯了扯嘴角,绕过那座镇国大鼎走上前来,脱掉鞋子之后,站上竹廊干笑道:
“许阁主跟赢家有仇?”
韦右闻言点了点头,转身进屋,一边拿出补天阁谱牒与朱砂印泥、笔墨,以及代替道心血誓的书契,一边缓缓解释道:
“阁主乃是灵族出身,本身便等同一株会跑会跳的造化圣药,此事并非隐秘,想来你也应该知晓。那你可曾想过,阁主当年还未拥有自保之力的时候,又曾有过怎样的遭遇?”
云泽在一张-万年金檀制成的桌案旁盘腿坐下,一边暗自惊叹手笔之大,一边点头说道:
“造化圣药乃稀世之物,许阁主虽然并非圣药,却身为灵族,等同圣药,哪怕看似已经与人无异,却也难免举世皆敌。”
云泽忽然苦笑一声。
“在有些时候,吃人,真的算不了什么。”
韦右深深看了云泽一眼,点头说道:
“正是。所以阁主才会与赢家结仇,就是因为赢家也曾试图将他活捉,炼成丹药,尽管已经是好几万年前的事情了,可阁主毕竟前后数次险些命丧赢家之手,这等深仇大恨,又岂能一笑置之?”
云泽了然,唏嘘叹道:
“许阁主已经很是心胸宽广了。”
韦右深以为然,将谱牒笔墨递给云泽之后,在他对面落座,继续说道:
“赢家传承极为古老,是从上古时代一直延续至今的两座势力之一,虽然期间兴衰起落,导致传承并不完整,可终归也是保留了一些,各种意义上的底蕴之厚重,都足以堪称世间之最。故而在阁主眼中看来,赢家其实算不上坏,毕竟赢家之人,绝大多数都是恩怨分明,就连当初试图追捕阁主的那些,也不过是赢家中的一小部分,只是因为其中一人位高权重,方才看似大张旗鼓,甚至阁主某次遭遇赢家围杀,还是靠着赢家人才能逃出生天。所以后来阁主证道大圣之后,这才只是将那镇国大鼎捡了回来。”
云泽抬头看他一眼,神情古怪。
不过云泽也没计较这件事的具体真相,分别将谱牒、书契确认无误之后,便干净利索地签字画押,将东西递了回去。
韦右接过谱牒与书契,随意看了一眼之后,忽然心有所感,看向外面,随即笑道:
“说起来,当初阁主将那镇国大鼎捡回来的时候,还曾在他捡到那座镇国大鼎的地方留了一些字,说是让赢家什么时候出了一位能在补天阁中登上经塔顶层的年轻一辈,什么时候再来取走这座镇国大鼎。”
云泽有些没听明白。
经由韦右解释,云泽这才了然,原来补天阁的这座藏经塔,又被叫做登天塔,意在经塔九层九重天,想要登顶,自是极难,需要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且自古以来能够登上九层塔顶的,始终寥寥无几,只说人皇崛起之后近古年间,白先生是第一个,第五胥是第二个,云温书是三个,杨丘夕是第四个,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一人能够登顶,哪怕先天剑胚的尉迟夫人,当年还在补天阁时,最多也就只能登上第八层,虽然还能继续往上走一些,可终归也是没能进入第九层,就不能作数。
说到这里,韦右又以火眼金睛的瞳术秘法看了看云泽,随后收起秘法,笑道:
“以你现在的本事,若在第四层,应该可以安然无恙,最多能上第五层,却也难免会因不堪重负导致身受重伤,所以此事最好还是量力而行,不要好高骛远,切记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云泽默然,不是不信,只是还未亲自感受,不好多说。
随后的一段时间,韦右又跟云泽说了补天阁如今的规矩,都是云泽刚来那天许穗安已经说过的内容,只是更加详细罢了,可总体而言,大差不差。
到最后,许是看在许穗安的面子上,韦右又叮嘱了一番,让云泽切记时时刻刻小心谨慎,毕竟自从补天阁撤掉了那些规矩之后,在这百里之内,其实就是一片无法之地,虽然有些人在动手之前,往往需要顾及对方的身份,仔细斟酌未来离开补天阁之后的事,但也难免有人不顾这些,动辄与人立分生死,甚至还有一些人,会将其他同辈之人当做机缘,并且为此不择手段。
像是一睡不起的事情,就常有发生,尤其是在补天阁刚刚撤掉那些规矩之后的第半年,整个补天阁,根本就是腥风血雨,人人自危,直到去年前半年,这才终于稍好一些。
闻言之后,云泽沉吟片刻,忽然摇头一笑。
“这不恰好就是许阁主想要看到的?当然这也不完全都是他的私心,还有一些,确是出于他对未来大局的考虑,方才行此下策,未雨绸缪。”
说起这些,云泽忽然有些心情复杂。
“毕竟未来的天下,只会比这更乱,更糟。”
韦右眉关紧蹙。
“你怎”
方才问出两个字,韦右忽然明白过来,手抚长须,眉宇间尽是愁云惨淡,喟然一叹。
极北深处。
白先生的目光落在那张雪砌大案上,胡乱堆叠起来的那摞金刚纸。尽管这种看似寻常宣纸的纸张来历不凡,极为柔韧,可毕竟并未经过白先生的亲自炼制,就难免柔软有余,韧性不足,比不了真正封装成册的《白泽图》用纸,尤其方才落下的那道金光,最开始的时候,白先生还以为是度朔山上的那个老家伙,因为他与云泽说了太多不该说的事,恼羞成怒,方才针对自己出手,却不想,目的竟在这些金刚纸上。
白先生低头看着这些已经完全损坏的纸张,叹了口气,随后抬头看向这片重新恢复清明的天空,朗声问道:
“身为天道臣子,却以权谋私,假借天道之能以观天下,你就不怕被它给你安上一个欺君犯上之罪?”
说完之后,白先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皱了皱眉,开始尝试逆推岁月长河,将这些已经损坏的金刚纸重新修复。然而结果却是凭空之中传来阵阵轰鸣,以至于方圆百里之内,天地失色,万象皆暗,一切肉眼可见,都因无形之中发生在岁月长河上的那场激烈碰撞,变得扭曲如同被人揉成一团又展开的宣纸一般。
白先生有些无奈,只得放弃。
待到无形中的岁月长河平静以后,这方圆百里之内,就像被人拿着锄头全部犁了一遍。
就连那座雪砌大案也已经彻底崩溃,金刚纸惨被摧毁之后留下的碎屑,洋洋洒洒,被风吹散,就连那些还没用到的空白纸张,也没能幸免。
龙须笔、龙尾砚、龙血松烟墨、负屃玉镇纸,全都散落在地。
白先生弯腰一样一样捡了起来,细细擦掉上面沾到的纸屑碎雪,然后重新收入气府之中。
其实白先生心里有些怀疑。
云凡身为天道臣子,虽然可借天道之力,却也不能借而不还,尤其假借天道之力以窥天下的举动,正如方才所言,是为欺君犯上之举,哪怕如今的天道已经自顾不暇,形同世俗皇朝的君王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却也绝对不是区区一个天道臣子能够随意摆弄的,若非如此,近古人皇又岂会将那奸佞叛逆丢去度朔山看守鬼门,施以无量刑?
可若并非假借天道之力以窥天下,云凡又是如何得知此间之事?
白先生负手上前,临渊而立。
是那件略有“瑕疵”的法袍,还是那座依靠血桃宝药的药力堆砌而成的后天气府?
白先生沉吟良久,最终还是无法猜到事情的具体真相,就只能暂且置之不理,随后原地盘坐下来,以心算之法,辅以耳闻天下事的天赋神通,继续推演翻译虚族之言。
离开这座实际上属于许穗安的独栋小院之后,其实算不上是意料之外,云泽恰好撞见了那位正在院门前方不远处的赢家麟女赢清薇,是个穿着金纹黑袍、背着双手的飒爽女子,却在眉眼之间,尽显威严,便在无形之间,总给人以不苟言笑的感觉,要比云泽更早一年来到补天阁,不过在此之前,两人虽然同在北中学府,却也并未产生什么交集,只能勉勉强强算得上脸熟,所以忽然相见之后,就只相互之间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说不上善意,也没有恶意,就此擦肩而过。
按照临走之前韦右予以的指点,云泽很快就找到了补天阁弟子房的所在之处,与以往有些不同的,这里并非许多弟子房“成群结队”,而是在一座冰山的半山腰上,这里已经属于补天阁最靠东南的角落,并且冰山足有大半不在补天阁的范围之内,只在山腰以下,有着一座座简陋房屋宛如撒豆一般,散落在一片极为广袤的雪树冰林之中,所以有些地方,弟子房三五成群,有些地方,就只孤零零的一座弟子房。
但具体要住哪间,还得自己去找,或者想住哪里,自己去抢。
这也是许穗安近些年陪着顾绯衣待在奇山昆仑,百无聊赖之下方才想到的新规矩。但其实早在去年的时候,许穗安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只是那个时候入阁考核已经结束,就被迫拖延至今,刚刚实行。
云泽也是万般无奈。
不过此事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只是顺道绕了点远,过来看一看具体的情况,接下来还要去趟客舍那边,跟乌瑶几人打个招呼,也好让他们能够暂且安心,之后才会回来这里,挑选弟子房。
补天阁方圆百里,客舍倒也不算很远,只以云泽的脚力,哪怕不是紧赶慢赶,也只走了两个时辰。
期间还曾远远见到了那座九层经塔,矗立在一片稀疏分布的建筑之间,很多建筑如今都已彻底废弃,绝大多数都与补天阁的那座聚灵大阵有些关系,虽然还未拆除,但想来也是许穗安与韦右懒得在这些小事上面浪费时间,所以其中有些建筑哪怕因为遭受波及,已经变得摇摇欲坠,也还依然留在那里,既不修缮,也不理会。
云泽对于它们还是有些好奇的,但也并未着急上前一探究竟,而是来到客舍与补天阁的交界处,找到了在此等候已久的乌瑶几人。
一番闲聊,云泽这才知晓,比他更早找到白先生通过入阁考核的那五人,其中两个都是海外修士,而另外三人,一个是排名第二的姜北,一个是排名第三妫家麟子,最后一个,则是排名第五的南山君,只比云泽早到半天,是昨晚子时过后回来的,模样有些凄惨,披头散发,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神色萎靡,全然没了往日里的文质彬彬。
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黑衣小童还在旁边捂嘴偷笑。
结果就被秦九州抬腿一脚踹翻在地。
但极为难得的,黑衣小童竟然没有破口大骂,反而拍拍屁股就站了起来,然后冲着秦九州一阵挤眉弄眼,阴阳怪气道:
“同样都是读书人,人家怎么就是东湖书院的谱牒贤人呢?那衣裳,那玉佩,那簪子,啧啧好看,真好看!”
秦九州直翻白眼。
云泽好奇询问,这才知晓,原来是南山君昨晚回来的时候,秦九州一直都在有意无意打量与那位曹姓贤人,被黑衣小童发现之后,还以为秦九州是在羡慕那位入圣儒士身上的贤人白袍、贤人玉佩、贤人玉簪,任凭秦九州再怎么解释自己只是好奇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听,已经拿着这件事笑了一天了。
云泽闻言,就只摇头一笑,便不再理会,继续询问南山君的事。
乌瑶与孟萱然全都摇头,并不知晓那位年轻读书人为何落到这般地步,只知道昨晚回来之后,就与那位曹姓贤人一起去了弟子房所在的冰山。
说到这里,孟萱然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是因为那座冰山足有大半并不属于补天阁的关系,所以山腰处,就有一座野修散修自发形成的黑市存在,当然也是得到了补天阁默许,否则根本建不起来,又恰好,那位曹姓贤人并非南山君的护道人,而是先生、老师,就在走的时候,顺路带着南山君返回冰山,至于路上是不是可以顺便做些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到最后,乌瑶夫人又与云泽说了一件事,就是许穗安在秘密南下去往奇山昆仑之前,曾在暗中来过一次,顺便将那特制的玉牌与书契带了过来,暂且放在她这儿,说是如果那只先天无垢道体的青丘狐忽然改了主意,想去经塔,随时可以签字画押,持玉牌而入,但却绝对不能跟阁中弟子抢夺书本,更不能与阁中弟子发生冲突,否则韦右副阁主就会亲自前来收回玉牌,剥夺它去经塔看书的资格。
许穗安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云泽已经心知肚明。
不过这对云泽而言,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半点儿好处,至少是在遇见杀身之祸的时候,小狐狸可以借机出手一次,虽然难免会与补天阁出现一脉共存的息息相关,但许穗安显然就是以此为诱饵,逼得乌瑶夫人与小狐狸不得不留下玉牌书契。
毕竟如今的补天阁中,对于绝大多数的阁中弟子而言,都是步步杀机。
得知此事之后,云泽有些闷闷不乐,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却又无计可施,乌瑶夫人态度坚决,不会放弃玉牌书契,就连小狐狸的态度也很明朗,要将玉牌书契留下来,云泽也就只能闭上嘴巴。
不欢而散倒是不至于,不过心情不好却是真的。
回去弟子房所在冰山的路上,云泽几次深呼吸,这才终于将心情调整过来,随后直奔山腰而去。
正如孟萱然所言,冰山山腰上,确实有着一座黑市,与市井坊间的街巷没差多少,一排高低错落的房屋高楼,在补天阁特意立下的界碑左右整齐坐落,而这也就意味着阁中弟子可以进入其中,也将补天阁的边界模糊了许多,所以只要不会超出黑市范围,就不算是离开补天阁。
黑市商铺的主人,一小部分来自海内海外各大势力,但更多还是野修散修。
这些人同样不能离开黑市范围。
但与之前提到的黑市范围有所不同,前者在后,后者在前。
可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依然难免变得麻烦起来。
所以那座壁纸耸立的巨大界碑,除了最上方的“补天阁”三个大字之外,下面还有许多商铺主人需要遵守的规矩,统共能有十几条,不仅文字之间杀伐气重,时时刻刻散发凛冽杀机,并且文字刻上之后,还以某种凶悍异兽精血染红,其中一句,就是不许插手阁中弟子的厮杀争夺,凡有违令者,死罪不免,活罪难逃。
云泽站在界碑底下,抬头望着那些异兽精血染红的字体。
仅以文字笔画之间的凛冽杀机来看,就不像是许穗安能够写出来的字,也不像是出自副阁主韦右之手。
正在云泽暗自猜测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一道略显虚弱的声音。
“这是许阁主请了天枢圣地老圣主写的。”
云泽循声望去,正见到神色萎靡的南山君,身边还有一位面色白净的中年儒士,虽然气质中正平和,但越是如此,就越会给人以貌不惊人的感觉。
曹贤眼神当中有些好奇之色,微笑点头之后,便上下打量这位云温书之子。
许是觉得此人既然能够成为南山君的先生、老师,就必然不是心性凡俗之流,云泽便也不曾在意这些,与南山君问了伤势如何,这才知晓,原来他在此番极北之行的期间,竟然先后数次遭遇到了凶悍异兽,先是一群毛发雪白、壮如蛮牛的饿狼,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遇见了一群体魄雄壮、毛发极长的怪牛,个个都是大如房屋,就将他给逼得只能继续北逃,等到摆脱了那些怪牛,方才安生没多久,吃了顿饱饭,睡了一觉,刚刚醒来,偏又撞见了一头正在觅食的白毛熊罴,还是打不过,只能再逃。
说起这些,南山君也是满脸疲惫。
“真也不知此番北地之行,是不是遇见了传说中的流年不利,从头到尾,不是正在逃命,就是在逃命的路上,若非如此,原本我还想着两个月内能够找到白先生就可以了,却不想,才刚过了一个月”
南山君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云泽忍不住笑了起来,饶是南山君这般涵养功夫,也忍不住有些恼羞成怒。
一行三人,在黑市闲逛。
曹姓贤人对于这座黑市,极为熟稔,显然已经不是头一回来,闲逛途中,甚至遇见了不少与之相识的野修散修,统共能有六七位。
经过南山君的一番解释,云泽这才知晓,原来这些野修散修当中,有些曾经身为东湖书院的学生弟子,跟随学院里的诸位先生研读圣贤书,只是因为读不出来什么太大的门道,就被最初大开方便之门,将他们招入麾下的东湖书院驱逐离开。
可这些读书人还在东湖书院的时候,就只读过那些圣贤书罢了,又哪里懂得其他谋生之道,再加上本身又被书院驱逐离开,就更难找到什么可以养活自己的门路,而书院里的教书先生、君子贤人,也绝大多数不予理会,只当丢了一群破烂而已,唯有曹贤,一直都在暗中帮助这些天生就不适合读书的读书人,要么助其寻找谋生门路,要么为其指点修行,其中就有一些,成了散修野修,又在闯荡江湖的过程当中结识了一些意气相投的朋友,兜兜转转之下,这才有了今日见到的场景。
走在路上,又有一人在跟曹姓贤人打招呼。
南山君正与云泽并肩而行,忽然打开折扇,凑近之后掩住嘴巴小声笑道:
“在这些野修散修之间,其实还有一句玩笑话流传,叫做‘天下间的野修散修,都与曹贤人算得上连桥’。”
刚刚说完,曹贤就忽然斜眯他一眼。
南山君连忙正色,目不斜视看向前方,曹姓贤人也没计较,摇头一笑便罢,与云泽说起了另一件事。
这些黑市商铺,若是来自海内海外那些大势力,就是正儿八经的生意,只看门面就能看得出来,像是北中学府周围的那些,就有许多都能在这儿找得到,像是侯氏妖城的敬香楼,姜家门下的仙宴阁,天玑圣地的书香斋,赢家门下的羊角房。另外那些属于野修散修的商铺或地毯,则是稀奇古怪,也很值得搜寻一番,时常能够见到值钱玩意儿,当然还有很多来路不正的东西。
说到这里,曹贤便笑着问道:
“你可知为何这里会有很多来路不正的东西?”
云泽想了想,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正在摆摊的某位野修散修,忽然插嘴说道:
“当然是因为这些补天阁弟子的来头够大,靠山厉害,不管什么来路的东西都敢买,吃得下,而且不光有钱,还够大方,容易出货,否则哪有几个傻子愿意跑来这种鬼地方!”
说完之后,这位皮肤黝黑人高马大的地摊摊主便站起身来,冲着曹贤咧嘴一笑,豪气十足地做了一个江湖抱拳礼,叫了一声“曹先生”。
曹贤微笑点头,与身旁两人介绍道:
“这黑皮汉子真名鲍旭,是我一位学生离开书院之后,在闯荡江湖的时候义结金兰的大哥,很有手段和本事,而且人脉很广,至少在这黑市上,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补天阁里的事,鲍旭帮不上你们,但如果需要做些买卖,或者想要打听消息,可以放心找他帮忙。”
云泽与南山君都有些意外。
鲍旭咧嘴一笑,冲着云泽两人一抱拳,拍着胸脯豪气道:
“在下鲍旭,正如曹先生所言,两位兄弟若是需要帮忙,尽管找我,只要能够搭得上手,我鲍旭,绝无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