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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8章 坐而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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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趟极北之行,要比云泽想象中的更加顺利,前后就只用了一个月左右,就已经可以远远瞧见那座看似从天而降的禁制光幕,像是灿烂极光飞流直下,只可惜距离太远,便只觉得有些好看,却没有走近之后需要抬头仰望的壮观。

    云泽张嘴吐出一口白雾。

    望山跑死马,绝不是一句空话。

    差不多又过五天,天才刚刚见亮,云泽就从一处雪丘后面走了出来,抬手用力揉了揉有些冻僵的脸颊,尽可能打起精神,就开始登山。最开始的时候并不陡峭,所以走得还算平缓,并且速度也快,只是越到后来,就越是险峻,往往需要手脚并用,甚至有些时候,还要被迫耗费更多体力,凌空蹈虚,才能攀上那些险峻非常的陡峭。

    从天色蒙蒙亮,到天色蒙蒙亮。

    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云泽这才终于极为费力地爬上距离山顶仅有一线之差的岩石峭壁,攀爬途中,身体已经完全悬空,全凭双手交替,到最后,再用力一拽,靠着所剩无多的体力短暂凌空,这才终于翻上山顶。

    落地瞬间,云泽身形一个踉跄,直接倒在雪堆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再往上,还有一块儿大如房屋的突起岩石,被积雪完全覆盖,只在云泽倒地之后头顶的方向,因为避风的缘故,有着土石颜色暴露在外,不过已经没了继续攀爬的必要,完全可以从旁绕行,登临绝巅。而在这座雪山最顶部,抬眼望去,就已经可以完整看到那座一泻千里的幻彩极光,尽管之前还在山下的时候已经抬头看过,可真正来到这片光幕下方之后,才会真正感受到光幕的庞大与壮阔。

    覆满积雪的岩石顶部,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白先生负手而立,出现在云泽的视野当中,微笑道:

    “你是第六个。”

    云泽扯了扯僵硬的脸颊,有些笑不动,直到白先生一挥大袖,云泽立刻感到一阵暖风拂面,似乎能够通过毛孔吹入体内,一瞬间吹遍了四肢百骸,像是数九寒冬里泡了次温泉,也便长久积攒下来的困顿疲乏全被化解,通体舒泰。

    云泽神情一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翻身而起,拱手致谢。

    白先生微微摇头,转身回去雪案那边。

    云泽也脚尖一点,跟上前来,只是瞧见了眼前的光景之后,又立刻愣在原地。

    百丈宽谷,深不见底。

    但更让云泽在意的,还是这座禁制光幕上的那道狰狞裂痕,已经让这光幕碎掉一角,向着侧面倾斜过去,却又并未完全脱落,而是靠着裂齿相错依然留在原地,所以整片光幕,更像一面打磨平整的彩色琉璃。

    这跟云泽想象中的有些不太一样。

    白先生并未在意这些,因为在此之前的其余五人,也都在见到了这座禁制光幕的真相之后,与云泽一般露出了这种呆滞惊愕的神情,好像是在这些晚辈的想象之中,这座出自近古人皇之手的禁制,不该如此,当然不是貌似彩色琉璃的形态,而是那道生生撕下了一角碎片的裂痕。

    白先生手持龙须笔,正在为了纸上一句让人不明就里的“胡言乱语”注解其意。

    积雪堆砌而成的大案上,除了白先生手底下的这张纸,旁边还有一堆约莫十几张已经用过的宣纸,全都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云泽回神之后,注意到了这些看似废稿的宣纸,其中内容,绝大多数都会让他感到莫名其妙,比起某些意味深长的古老经文还要晦涩难懂。

    云泽好奇问道:

    “白先生,这些是”

    白先生书写的动作微微一顿,微笑说道:

    “关于某个族类语言内容的推算罢了。”

    云泽恍然,这才终于明白其中内容为何多见胡言乱语。

    只是不待继续再问,白先生就开始奋笔疾书,在某句“胡言乱语”的下面写完了所有标注之后,便将手中那支龙须笔暂且搁下,转头问道:

    “带酒了吗?”

    云泽点头,拿了两壶梨花酿出来。

    白先生接过那只方才不过人头大小的酒坛,掀开酒封之后,深深嗅了一口清甜酒香,面上笑容更甚先前。

    “云温裳的梨花酿,虽然已经不是从前那种,倒也相仿。已经很多年没有喝过了。”

    云泽在雪砌大案的一旁盘腿坐下。

    “白先生认识六姑姑?”

    白先生点了点头。

    “云家十二子,都认得。”

    云泽愣了一下。

    白先生将酒坛搁在雪砌大案上,起身来到断面光滑如镜的断崖边上,低头俯瞰,缓缓说道:

    “老大云温章,是个很有灵气的读书种子,虽然没有做出什么流芳百代的学问,但在当今世上,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已经不多了,他算一个,并且学问很深,一身书卷气中正平和,当年行走世间闯荡江湖之时,还会腰悬一枚青山绿水佩,背面篆刻‘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

    稍稍一顿之后,白先生这才继续言道:

    “老三云温河,是个看似性情内敛,实则城府极深,并且野心勃勃的人,曾经离开云府闯荡江湖的时候,虽然有些声名不显,但很多江湖上盛传已久的大事,其实幕后全都或多或少与他有关,并且这些大事之间,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关联,其中千丝万缕,纵横交错,就在无形之中织成了一座很大的漩涡,甚至大得让我都会感到匪夷所思,细细推算之下,这才终于明白过来,他的目的竟是整座天下的半壁江山,只可惜创业未半,就被云凡叫回云府,所以他在这座江湖上留下的诸多布置,也就被迫无疾而终。”

    “再就是老小云温裳,她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最为惊才绝艳的剑修,便是先天剑胚也有不如,虽然生平做过的事情不算很多,可每一件事,都被很多人津津乐道。”

    说到这里,白先生忽然转过头来望向云泽,笑着问道:

    “你可知,姚宇脸上那些无法抹除的疤痕,都是从何而来?”

    云泽道:

    “秦九州曾在与我闲聊之时偶然提过,姚宇脸上的疤痕,绝大多数都是家父所留,这也是秦九州生平唯一认可家父的事情。”

    白先生点了点头。

    “此言确也不虚,但姚宇脸上最早出现的那道疤痕,却是来自云温裳。”

    云泽忍不住苦笑一声。

    这件事,秦九州当时与他闲聊的时候,就是去年年初瑶光、姚家、火氏、姬家联袂而来之前的某天,倒也顺带着说了一嘴,只是并不详细,与此间一般,并无起因,不过对于这些,云泽倒也不太在意,毕竟恩恩怨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无论起因如何,都已经无关紧要。

    所以当时的云泽也就没有追问。

    现在更没有追问的必要。

    白先生回到雪砌大案这边,在云泽的对面盘腿坐下,轻声叹道:

    “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这种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大道理,谁都会说,可事情一旦落在自己头上,就会变得全然不同。”

    云泽低着头,沉默不语。

    白先生拎起酒坛,忽然动作一动,笑道:

    “就只是随便聊聊,不用紧张。”

    白先生喝了口酒,一边眺望云泽背后远处的天地辽阔,一边开口问道:

    “你可知,人之寿命长短,其实有迹可循?”

    刚刚说完,白先生就忽然失笑一声,摇头叹道:

    “差点儿忘了,你有武道天眼雏形,已经能够隐约看穿生机多寡。”

    云泽随之笑了一笑,却不待其开口说些客套话,类似“愿听前辈教诲”,白先生就已经换了个问题。

    “那你可知,生机本质为何物?作何用?”

    云泽茫然摇头。

    白先生喝了口酒,并未直接自问自答,反而说起另一件事。

    “人之肉身,时时刻刻都在以新换旧,诸如此类的情况,其实并不少见,像是金蝉脱壳,像是蛇蚺蜕皮,都是一样的道理。若以人之灵魄作为根本,肌骨肉身视如衣物,在你看来,我们需要多久就会从里到外全换一遍?”

    云泽忽然笑了起来。

    “七年。”

    白先生并不意外,随后问道:

    “为何?”

    云泽愕然。

    白先生又问道:

    “修士修行,尤其纯粹武夫,每逢有人提及,往往缀以‘横炼体魄’四个字,可饶是横炼体魄的纯粹武夫,也会每隔七年,就要焕然一新,且无论修为境界何其之高,也不例外。身死道消之后,更会肉身腐朽,最终沦为黄土一抔。为何?”

    云泽摇头,茫然不知。

    白先生叹道:

    “因为世间生灵,都在岁月长河之中,无时无刻不会经受无形中的岁月冲刷,故而肉身才会时时刻刻以新换旧。”

    “那么什么才是岁月长河?”

    白先生自问自答道:

    “岁月长河的本质,其实是由无数条细如丝线的岁月长河,相互交错编织而成,而这些细如丝线的岁月长河,则是来自于这世上每一个存在,有灵众生也在其中,但不完全,还要包括每一粒沙尘、每一株草木、每一块石头、每一颗水珠。”

    “也便是说,这世上的每一个存在,都有一条独属于自己的岁月长河,它就是这个存在的一生,但在这条独属于一个生命的岁月长河中,却又有着无数条更加纤细的脉络,交错复杂,它们起源于一,就像‘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并且会跟独属于其他生命的岁月长河出现各种交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过程,就是这个生命在经历人生的时候面对的各种选择,不同的选择将会走上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层面,所以现在的我们所处的现在,就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九牛一毛,而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也就只是无数条九牛一毛的岁月长河相交而成。”

    说完这些,白先生最后盖棺定论道:

    “我们只是我们的其中之一。”

    云泽已经有些糊涂了,神情怔怔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白先生,努力想要理清自己的思绪。

    白先生也不着急继续说下去,开始小口喝酒。

    直到云泽缓缓收回目光,低下头去,白先生这才放下酒坛,轻声笑道:

    “其实这件事没那么重要,也不必非得放在心上,将它彻底理解。”

    随后继续之前的话题道:

    “活人生机,若以武道天眼去看,其实一眼分明,因为它就存在于每一个生灵的表面,像是一层朦胧的光彩,一边庇护我们的肉身不会被岁月长河冲刷得太快,一边为我们的肉身修复岁月长河带来的伤害,同时还要帮助我们的灵魄能够安安稳稳住在肉身躯壳之中,避免遭受岁月长河的侵害。若以凡夫俗子举例,就会更加直白一些,健壮则光盛,衰老则光淡。”

    白先生叹道:

    “所以我等修行之人真正在修的,要说大道其实没错,但本质仍在自己身上。所以道家讲究天人合一,佛家常言莫向外求。”

    闻言至此,云泽已经感觉像是喝醉了酒,脑袋里面晕乎乎的,甚至只是坐在这里,都会感到有些天旋地转。

    白先生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并不着急继续说下去,毕竟方才所言,其实已经道出了修行真相,甚至还与天地大道有着很大程度上的很多牵扯,对于任何一个从未接触这些的小修士而言,忽然听闻,都会难免如此。

    直到云泽逐渐冷静下来,白先生才提起酒坛示意一下。

    两人对饮,白先生只喝了一小口,云泽却一口气喝了小半坛,最后砰然砸在雪砌大案上,长长吐出一口酒气,苦笑道:

    “受教了。”

    白先生微微点头,问了另一个问题:

    “世人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觉得可对?”

    原本还有些晕乎乎的云泽,忽然心头警钟长鸣,立刻清醒过来。

    白先生似有所感,不动声色地微笑补充道:

    “只是想到什么问什么、聊什么罢了,你就当是陪我解解闷。”

    云泽不再质疑,想了想,缓缓答道:

    “对也不对,但如果需要抛开这句话本身以偏概全的嫌疑,避免模棱两可的答案,而在对与不对之间做出一个选择,那我觉得,这句话应该是对的。我曾在一本书中读到:汝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汝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过来。”

    白先生等了片刻,这才注意到云泽原来已经说完了,所以当白先生转头看去的时候,云泽有些尴尬。

    白先生忽然有些失态,拍在雪案哈哈大笑。

    “万物唯心,由我生灭,用这一段话来解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八个字,确实很像你能给出的答案。”

    白先生缓了口气,喝了口酒。

    “可我们却从未见过任何事物的真实。”

    云泽面露茫然之色。

    白先生一只手托起酒坛,继续问道:

    “我们如何如何看到它在这里?”

    云泽答道:

    “以目视之。”

    白先生又问:

    “为何可视?”

    云泽摇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白先生放下酒坛,缓缓说道:

    “目中所见,皆为光彩,可光彩行动,亦有时距,所以你我眼下所见,实为过去,而非现在。我们全都活在过去之中,不知现在如何,就像我将酒坛放回案上,在你眼中所见,是这一刻放下,实则却是上一刻放下,此为其一。其二,”

    说到这里,白先生忽然话音一顿,眼神突然变得有些感慨。

    “我们真正能够看到的色彩,其实只有三种,也是这有且仅有的三种颜色,构成了我们看到的石阶。但在这个世上,却有一种甲壳生灵,统共可以看到一十六种不同色彩,那么在它们的眼中,这个世界又该是种什么模样?”

    云泽笑道:

    “可能是双眼过处皆花火。”

    白先生点了点头,有些艳羡。

    许久之后,他才逐渐收回飘远的思绪,意味深长道:

    “所以,眼见未必为实,我们仍未知晓这个世界真正的模样。”

    云泽不为所动地点了点头。

    眼见于此,白先生有些无奈,但同时也很清楚,刚才这番对话,其实已经等同于坐而论道,并且他的观点,表达的内容,也与云泽“世界因我生而生”的道心完全相悖,所以云泽如此警惕,甚至敷衍应对,也在情理之中。

    白先生一时无言,小口喝酒,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事物二字,倘若抛开后者不谈,只说前者,会不会眼见未必为实?”

    云泽皱起眉头,心里已经越发狐疑起来,不过面对白先生的这个问题,还是低着头认真想了想。

    “如果这个问题放在很早之前,我会承认眼见未必为实的说法,因为人心隔肚皮,很多事情,都和亲眼所见大不相同,因为在有些时候,我们看到的,知道的,很有可能只是一个片段,或者事先安排,而并非全部,也非真实,倘若真要只凭我们看到的内容就妄下定论,那么最终的结果,就往往是被别人当成傻子看待,甚至会被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但在前段时间,却有人在我面前说了这么一句话,‘但凡虚妄,必有端倪’。我们之所以会遇到眼见未必为实的情况,其实关键都在‘信以为真’四个字,可如果我们能在面对虚假的时候发现端倪,也就理所当然能够撕破虚假的外衣看穿真相,从而避免眼见未必为实的情况。”

    这番话,云泽说得很慢,磕磕绊绊,因为总是需要停下来想上一想,才能继续开口。

    白先生一直安静听着。

    到最后,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并未做出任何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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