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十之一二
因为已经有了老秀才的道心血誓作保障,所以离开古战场之后的云泽与穆红妆两人,就不必再如之前的时候那般整日匆忙赶路,反而可以走走停停,将更多的时间寄情于山水之间,便更加像是游山玩水一般。
只是相较于穆红妆的闲情逸致,偶尔修炼,云泽却是在站桩练拳与修行雷法的方面下足了苦工,也便这一路走来虽然平平淡淡,却也格外充实。
许是因为走至此间,就已经十分靠近洞明圣地的缘故,所以最近几日赶路之间,并未再有任何意外,甚至就连拦路打劫的山贼恶匪都完全见不到,近乎于太平盛世一般。也正因此,逐渐看厌了山山水水的穆红妆,打从昨日开始,就已经收敛了原本玩闹的心思,在赶路之余,也将重心放在了修行方面,只是相较于云泽的赶路练拳,修行雷法,休息之时以站桩代替,穆红妆的修行之法就要显得格外朴素,是将那杆由自古战场中得到的钢枪重新拿出气府,直接扛在肩上以作负重之用。
便于穆红妆而言,整日扛着这杆重逾万钧的钢枪,其实压力要比最初感受两道灵纹烙印带来的压力更大,而也正是因此,原本已经脚程渐快的云泽二人,就被迫重新慢了下来。
再加上自从离开古战场下山之后,能够找见的,就只有一条山间小路而已,云泽与穆红妆两人又不认路,就难免需要跋山涉水,多走许多冤枉路,只循着大致的方向前行。也便自从离开古战场之后,过了整整一旬时间,一路走来一直都在翻山越岭披荆斩棘的两人,方才终于找见了这条官道大路,不必整日再与山野为伴。
统共百里之遥,却足足走了六七日有余。
直到这天,云泽与肩上扛枪的穆红妆,在前一个路口时挑选了更加偏向正东方向的这条路,走了约莫半日之后,于日落黄昏之际,方才终于来到明月寨附近。
晚风吹起黄土漫天。
却也只是短短一阵罢了。
黄土落下之后,云泽举目远眺,方才瞧见了前方路口处,早已在此等候许久的卫洺,也不知是从哪里拎了一条板凳,正怀中抱剑,坐在路口旁边的荒凉空地上,目光望向远方,思绪飘远,直到云泽两人已经走至近前,听到脚步声,方才终于恍然回神。
卫洺起身时,身下的板凳立刻四分五裂。
“你二人的脚程,要比我想象中的慢了许多。”
卫洺将飞剑云麓重新横于腰后,随即看向穆红妆肩上的那杆钢枪,当即了然一笑。
云泽转头看向那座山间缺口。
一座极为宽厚的山寨大门,以山上至少有着几十年高龄的古树树干,削成尖头圆木捆绑而成,原本该是十分牢固且宽大,但在如今,却是已经落到一个四分五裂的下场,尤其那些尖头圆木,经由断裂之处可以清晰见到,虽然表面看似还算完好,只是有着不少刀劈斧凿的痕迹而已,可内部却是已经完全腐朽,全部变成了潮湿腥臭的木渣,一触即碎。
而在山寨大门留下的废墟后方,山间缺口中的平地上,则是大片大片的血肉淤积与人头尸体,零零散散,数量不下百余,满地暗红,像是方才下过一场血雨一般,原本的黄土地面已经泥泞不堪,甚至许多凹陷之处,血水积存,形成水洼,从前到后零零散散分布开来,几乎布满了整座平地。
尤其平地最深处的那条山道,入口处堆积着不少人头与无首尸体,如同小山一般,而在缝隙之间,至今也还依然有着已经十分纤细孱弱的血红水流,正在潺潺流淌。
云泽视线顺着血流痕迹由远及近,最终落在那片寨门破碎之后留下的废墟上,双眼虚眯片刻,忽然上前,抬手一挥便就扫出一片雷弧激涌,将废墟荡清,终于见到寨门废墟的下面,其实有着一道极深的沟壑,像是被人一剑斩成,并非很快,但却必然极深,只是深不知几许罢了,可其中积存的血水,却已经几乎满溢而出,漂浮着不少木屑肉泥与人头。
云泽瞳孔扩张,紧随而来的穆红妆见状也是一愣。
云泽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血腥气扑面,着实刺鼻,以至于只是吸了一口凉气,都会觉得口鼻之间满是腥甜,便立刻吐了出去,倒退两步,直至萦绕面前的血腥气完全淡去,方才终于冷静下来,转而看向一旁沉默不言的卫洺,有些惊疑不定地开口问道:
“这是你干的?”
穆红妆同样退了回来,眼神中满是不敢置信。
然而卫洺却是大大方方点了点头,承认下来。
“是我干的,三天前。”
闻言如此,云泽嘴角一抽,重新转头看向远处那座山道入口处堆积如山的人头与无首尸体,以及人头尸体缝隙之间潺潺流淌而出的血水,忽然意识到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那人头尸体堆积成山的背后,很有可能还有更多的人头与尸体,以及还没来得及完全流干的血水,就再也忍不住,胸膛又一次深深起伏。
“这伙山贼,有多少人?”
卫洺稍稍迟疑,略作思忖之后,方才答道:
“倘若只说山贼的话,大概几百人,可若算上其他行尸走肉,就至少两千。”
云泽眼角猛地一跳。
穆红妆咕咚一声吞了口口水,重新回头看向那座山间缺口中的满地烂肉与人头尸体,眼神惊恐而又骇然。
反而身为罪魁祸首的卫洺,神情始终平静淡然,不仅身上没有因为一日屠尽明月寨两千余人就沾染到一身业障,甚至就连半点儿戾气都看不出来,说话时,依然可以心平气缓:
“有关明月寨的这两千余人,既然是我做的,我便不会矢口否认,并且也会给出一个至少在我看在还算合理的解释,至于听过这个解释之后,云兄与穆红妆又是如何看待于我,是将我当作一个杀人成性的魔头,从此与我形同陌路,甚至再见时刀剑相向,将我除之而后快,还是能够体会我的苦衷,理解我此番作为,我都没有任何疑议。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云兄,穆姑娘,可否余出一些时间,随我走一趟别处?”
闻言,云泽与穆红妆当即面面相觑。
略作沉默之后,最终还是云泽赶在穆红妆发作之前率先点头,将此事答应了下来。
卫洺眼神内敛,笑意温和,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要往北行。
云泽深深看了卫洺一眼,将双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举步而去。
眼见于此,已经几乎认定了卫洺是个十恶不赦之徒的穆红妆,便只能强行压下满腔怒火,眸吐凶光地望着卫洺背影,收起肩上那杆重逾万钧的钢枪之后,便缓步跟在后方,不曾追上前去。
云泽与卫洺并肩走在前方,脚步不算很快,有事要说。
“有关云兄的这把飞剑龙溪,当日云兄走得太过匆忙,便没能来得及说,但在云兄走后,我也已经问过家师,是否能够传授云兄一部餐食六气之法,却被家师拒绝,并且言说既然云温裳能够炼成飞剑龙溪,手中就必然掌握有十分顶级的餐食六气之法,而其却又不曾将那餐食六气之法交给云兄,就必然是有一定的理由。”
卫洺主动开口,提及此事,言尽其详。
“具体如何,都是家师猜测,当不得真,我便不与云兄多说这些,只有一点需要云兄知晓,便是云兄一旦修炼了餐食六气之法,且以此法温养飞剑龙溪,就等同是在炼化本命飞剑,无关成与不成,都是如此,而若日后要使龙溪脱离本命二字,一次尚可无妨,却若几次三番,便会伤及飞剑灵性,尤其次数一旦增多之后,飞剑本身便不止是会灵性大损,还会出现不忠叛主乃甚于反噬的情况。”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
“本命飞剑也会不忠叛主?”
卫洺微笑道:
“正常情况下当然不会,本命飞剑既有本命二字,便是飞剑与持剑之人心意相通,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性命相连,也便是说,倘若本命飞剑不幸被人打碎,又或被人以神通术法强行抹去飞剑的本命二字,就还会牵连到持剑之人,至少也会因为气机反噬,身负重伤,更有甚者还会因此毙命。”
言至此间,卫洺稍稍一顿,也似是在给予云泽足够的时间记下这件事,以便日后面对走了剑修路数的敌人时,不会因为了解不多,便无从下手,只能硬抗硬打。
而在云泽微微点头之后,卫洺方才继续开口道:
“但我方才所言,却并非正常情况,须知剑修修炼本命飞剑,其实并不仅仅只是要与本命飞剑心意相通,更是在与飞剑培养感情。本命飞剑不同于寻常灵兵法宝,哪怕其本身并未诞生灵性,也会因为带有本命二字,便极早生出一些十分简单的情绪,常常被人言作灵性胚胎,只是这个说法鲜少有人提及罢了。而飞剑每次被人抹去本命二字,无论是持剑之人出手,亦或他人强行如此,也都会导致飞剑灵性亦或灵性胚胎受损被斩,倘若两次易主之间的间隔时间足够长久,或也无妨,却一旦短时间内连番易主,便会导致飞剑灵性出现难以恢复的损伤,方才会在并不熟悉持剑之人的情况下,做出不忠叛主之事,甚至一旦持剑之人惹恼了飞剑,就还会出现弑主的情况。”
云泽眉头一皱,好奇问道:
“短时间,多短?”
卫洺稍稍迟疑,许久之后方才答道:
“有关此事,我也不太清楚,但想来也该是与飞剑本身的灵性有关。品秩越高、灵性越强的,易主之后,灵性受损就越严重,自然也就恢复越慢,而那些品秩越低,且本身并未诞生灵性只有本能情绪的,就应该能够恢复快一些。只是这件事也不好如此便就盖棺定论,毕竟如同龙溪这般品秩极高,且已诞生灵性的飞剑,大多都会在易主之后,对于旧主依然留有相当程度的旧情,以至于哪怕只是旧主赠予,对于新主而言,收服之事也会显得格外困难。除此之外,便是飞剑易主之后,新主往往都会拿出一些能够修复飞剑灵性的灵株宝药,也或天材地宝,就不仅能够加速飞剑灵性的恢复,还可作为讨好之用。”
卫洺略作沉吟,最终言道:
“倘若不去考虑讨好飞剑,只谈易主之后的灵性恢复,长则多久,不好言说,千年万年十万年,甚至更加长久一些,都有可能。但若说短,无论飞剑品质高低,两次易主之间,最好还是相隔至少十年时间,才能保证不会对于飞剑灵性造成什么难以恢复的损伤。”
闻言之后,云泽当即心头一震,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眼见此般,卫洺也就大致知晓尉迟夫人早先的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也便龙溪如今虽在云泽手中,却最终还要转交他人。而后忽然念及还是自己主动开口,要找尉迟夫人传授云泽餐食六气之法,就同样一阵后怕。
一念至此,卫洺便忽然驻足,转身看向云泽,面露歉意,拱手抱拳道:
“有关此事,我也该与云兄道歉,不该如此莽撞,还望云兄能够见谅。”
言罢,便要一躬到底。
云泽没有为此多做计较,看得出来,卫洺当初提议要找尉迟夫人传他餐食六气之法时,其实并不知晓飞剑接连易主会有什么后果,并且不曾猜到如今还在自己手里的飞剑龙溪,日后还要转交他人,方才如此,而本意则是一片好心。
更何况卫洺之所以有此提议,也是云泽话里话外的暗中引导,方才会使卫洺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率先主动提及。
也便如今忽然见到卫洺为此道歉,云泽反而有些心虚,就不待卫洺弯腰,已经伸手将其双臂拖住,苦笑不已。
“卫洺兄本是一番好意,我也并非不知好歹之人,便大可不必如此,咱们还是尽快赶路,趁早解决了此间误会矛盾,再说其他。”
卫洺一愣,眼角瞥见已经走上前来的穆红妆,正神色冰冷,显然是为明月寨两千多条人命之事,对其成见颇深。眼见于此,卫洺便只得点头作罢,与云泽并肩而行,继续带路。
入夜时,绕过一座低矮丘陵之后,云泽与穆红妆两人便在卫洺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座十分破败贫困的村庄,从中穿行而过时,沿途所见,家家户户都是子女众多,虽然衣能蔽体,食能果腹,却几乎人人都是黯晦消沉的模样,只偶尔有人会在见到卫洺走过时,勉强抬头感激一笑,却也很快便就重新消沉下去。
尤其村中许多妙龄少女,看似不过豆蔻之年,就已经早早怀有身孕,便在每家每户,都或多或少有着许多女子一边挺着大肚皮,一边帮忙照顾家中年岁尚小的稚童。
却从村头走到村尾,又唯独不见年迈老者。
而在村尾处,则是尸体堆积如山,成山者,皆为村民。
穆红妆早已忘记横眉竖眼,只是望着村中既是死气沉沉,却又处处婴啼的古怪景象,百思不得其解。
云泽与卫洺并肩而立,站在村尾处,回头望向村中景象,皱眉不展。
卫洺在一旁轻声解释此中缘由,将明月寨以人血人肉饲养鬼门关、培养行尸走肉、圈养肉猪之事,以三言两语简述个大概,而后就又言明了自己的身世。
从头到尾,卫洺的语气都是波澜不惊,尤其是在后来言明自己身世之时,更好像是在讲述一件微不足道,并且全与自己无关的小事一般。
语闭,云泽与穆红妆尽都沉默良久。
如其所言,其实包括眼前的这座村庄在内,明月寨辖下地盘之中,诸如此类的足有十余处,都被尉迟夫人一一找出,便在三日前,卫洺斩尽了明月寨上下两千余人之后,就立刻奔赴于包括眼前这座村庄在内的所有肉猪圈养之处,将明月寨外派出来负责看守猪圈的这些恶匪,也尽数杀了个干干净净。
然而即便如此,数百年圈养之下,这些上数不知多少祖辈都是肉猪的凄惨之人,也已经今时不同往日,早已变得麻木不仁,以至于这些人自己都将自己当作肉猪,而将明月寨一群恶匪吩咐下来的,极力生养子嗣一事,当作理所当然,并且以此作为谋生手段,甚至一旦离开明月寨,便再也不知如何才能继续生存下去。
也正因此,就哪怕明月寨已被卫洺彻底捣毁,那山寨上下已经无一幸存,这些肉猪,也依然还是肉猪。
最为可笑的,也是极为悲惨的,其中甚至有人在得知卫洺出手斩了明月寨的那些恶匪之后,不仅不曾感恩戴德,反而冲着卫洺咆哮怒骂,质问他为何如此,又是凭何如此。
明月寨辖下地盘中,共有猪圈十余处,十有八九,都是这般。
便唯有暂且放任一旁,待此间事了,回去洞明圣地之后,再为这些人另谋出路。
至少在卫洺看来,洞明圣地该担此任。
至于另外的十之一二,则是沦为肉猪的时间尚短,几十年,或者上百年,虽不至于如同另外的十之八九一般,却也在度过了最初的情绪激动之后,就因为种种原因,或是被迫无奈违背了伦理纲常、或是饱受折磨之后意志便被消磨殆尽,就直接选择了自尽身亡。
多数人虽然还能因为放不下家中幼小,也或不敢死、不想死,就坚持着活了下来,却也难免变得死气沉沉,形同傀儡。
正如眼前所见一般,生气惨淡,与死无异。
谁也不知究竟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让这些曾为肉猪的可怜人,彻底抛开过往的不堪回首,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