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人心惊,鬼胆战
深夜,东行官道上。
身材高大的卫洺,与云泽并肩而行,穆红妆依然跟在身后,不时还要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对于那些曾为肉猪的村民,有些不忍,有些不舍,依然记挂在心。
卫洺依然心平气缓。
“原本我是打算解决了明月寨的事情之后,就转而北上,继续上一次离开剑气小镇之后没能走出多远的游历江湖,一方面是砥砺剑道,另一方面,也是如同云兄与穆红妆远行八千里这般,借由人间气象万千,砥砺自身心性心境,以求明镜无尘。”
卫洺轻轻一叹。
“但在如今看来,还是要先去一趟洞明圣地,为这些村民们讨一个公道与出路才行。”
云泽深深看了卫洺一眼,后者不动声色,云泽也便保持沉默。
卫洺当年离开剑气小镇时,方才不过少年之身,后来百年闭关,如今的身材样貌虽已不见当年青涩,却说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但这并不意味着卫洺是个没脑子的,恰恰相反,卫洺反而要比天底下的绝大多数人都更加实在,所以至少在云泽看来,在与这位虽是先天剑胚却又不过肉猪出身的高大剑修相处时,真的要比与其他任何人相处都更加轻松,也更加简单。
下意识的,云泽想要提醒卫洺,这里距离洞明圣地真的很近,只有不到两千里路程,便对于其中的很多人而言,只需稍展神通,便不过转瞬即至。所以洞明圣地没有理由不知道这些肉猪的存在,也没有理由不知道明月寨以人血人肉饲养鬼门关的事,但他们却自始至终对此视若无睹。
去为那些曾为肉猪的村民讨一个公道,再讨一条出路?
最终的结果结果将会如何,其实已经昭然若揭。
毕竟那些曾为肉猪的村民,不只是在明月寨的一伙恶匪眼中看来形同肉猪,在洞明圣地的眼中,也没差多少。
云泽斟酌许久,终于难得一回出于善意开口提醒道:
“倘若眼见事不可为,就最好不要强求。”
卫洺微笑点头,答应一声,而后便抬手抱拳,准备告辞之后先行一步。至于之后到了洞明圣地,又是不是真得会在眼见事不可为时,选择暂且退让,不去强求,也就只有卫洺自己才知道了。
穆红妆沉默了一路,见到卫洺转而看来,终于还是强行镇定,硬着头皮开口道:
“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明月寨的那些人确实该杀,我为之前我对你的态度道歉,如果你觉得这样还不够,也可以打我一顿,我保证不会还手。但是咱们得先说好,用拳头可以,用剑不行!”
卫洺哑然失笑,轻轻摇头道:
“穆姑娘大可不必如此,毕竟明月寨上下两千条人命,确实都是死在我的手中,倘若不知事实真相,不知他们该杀该死,我也相信天底下绝大多数人都会如同穆姑娘一般,因而会有这些误会,也是人之常情。穆姑娘侠肝义胆,愿意为陌生之人仗义执言,能与姑娘相识,本是卫洺的荣幸,又如何还会怪罪姑娘?”
说着,卫洺再次抬手抱拳,向着穆红妆与云泽先后一礼。
“此间事罢,穆姑娘,云兄,山高水长,来日再见。”
两人还礼。
卫洺不再停留,趁着夜色未浓,只身形一纵,便脚踏剑气而去,乘风过千川,先走一步。
直到卫洺身影消失不见,云泽这才收回远望的目光,转而看向穆红妆,眼神揶揄。后者脸上一红,知道云泽不仅是在为先前之事取笑她,更是因为方才一时冲动之下的道歉之言,便恶狠狠回瞪一眼,没好气地开口威胁道:
“再看,眼珠子都给你挖出来!”
云泽立刻笑了起来,习惯性将双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
“不看就不看,好像我真占了你多大便宜似得。”
不待穆红妆发作,云泽就继续开口道:
“行了,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吧,明月寨的那座鬼门关虽然已经被卫洺毁掉了,但毕竟也是在此作恶多年,对于此地的贻害,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轻易消失,咱们还是尽快赶路,另外找个可以歇脚的地方再说。”
言罢,也似是怕穆红妆继续纠缠不休,便伸手指了指路旁。
入夏时节,诡异的却是一副荒草萋萋的模样,而后视线越过,再往前看,那明月寨的隘口寨门,正对此间。天上明月洒下月辉,落在那一座又一座血水积存的水洼上,血光粼粼,凭空浮动,又恰有一阵冷风吹来,穆红妆就忽的激灵灵一个寒颤,下意识退了半步。
云泽远远望向那座隘口寨门。
尽管相隔极远,并且那所谓的鬼门关也已完全毁去,但明月寨以人血人肉饲养鬼门至今,毕竟已经足有上百年,加之为此身死之人为数众多,怨气戾气沉重难消,便在极为长久的潜移默化之下,自然就会影响到此间风水问题。
卫洺不懂,穆红妆也不懂,但云泽却是看得出来,倘若那座山中缺口再也无人理会的话,出不多久,便会出现阴鬼拦路的情况。
云泽没打算多管,既是无力为之,也是不愿在此浪费时间。
便暂且将此事隐瞒下来,叫了穆红妆一声,继续启程赶路。
夜风阴凉,掠过荒草,灌入山间隘口,仿佛厉鬼嚎哭。
秦城。
自从去年开始,这本是天下一流之首的秦家所在之处,便莫名其妙闹出了不少阴鬼伤人之事,尽管从未出过人命大事,却也依然闹得秦家上下头疼不已,只是哪怕身为秦家之主的秦天华亲自出马,也依然无法寻到城中这些阴鬼的藏身之处,往往某一户人家方才闹了阴鬼作乱之事,等到秦天华闻声而动赶到时,那只以吓人为目的的阴鬼,就已经彻底没了踪影。
因而秦城闹鬼至今,方才不过短短半年,秦天华发鬓之间,就已经多出了不少白丝。
都是愁的。
无奈之下,便唯有号令全城上下所有人家,一旦入夜,便紧闭家门,若无必要就还是尽量避免出门走动,以此防范阴鬼吓人。只是即便如此,秦城闹鬼之事也依然闹得人心惶惶,并且如此防范之法,其实收效甚微,毕竟阴鬼非是邪祟,往往能够虚化身体,视家门墙壁于无物,因而坊间才会有那神出鬼没的说法。
便哪怕秦天华每夜都要叫上族中许多圣道修士,各自站在城中高楼俯瞰全城,时刻警惕哪里会有阴鬼出没,也依然无济于事。
入夜之后,端的辽阔浩大的一座秦城,却如同死城一般。
一袭玄青大氅的秦天华,也照旧来到城门高楼的屋顶上,手里拎着一根常人大腿粗细的锁链,环环相扣,锁链这一端被秦天华拿在手中,另一端则是绑着每天都在试图逃离秦家的秦九州,一圈压着一圈,层层密密,生生是将秦九州栓成了粽子一般。并且在此之外,秦九州全身上下不光贴满了复文书写“天罗地网”的符箓,一眼看去,至少几十张,并且在其体内气府命桥上,还有秦天华亲自出手勾勒而成的灵纹镇压,以此镇压秦九州的修为实力,使之比起寻常凡人也没强多少,便更无半点儿可能逃出秦家。
秦九州满脸绝望。
最初时,这位本该已经继承家主之位秦家少爷,在一身伤势恢复之后,还能有着足够的经历冲着秦天华破口大骂,并且能够打从入夜开始一直骂到天亮也没有一句重复,但无论秦九州如何跳脚大骂,秦天华都始终无动于衷,闲暇之时还会掏一掏耳朵,偶尔得到消息城中某一家闹了阴鬼,便会立刻动身,手里拽着锁链,锁链拽着秦九州,当真是如托死狗一般,没有半点儿留情。
因而秦九州几乎每天都是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往往旧伤没好,又添新伤。
以至于数次情急之下,秦九州就连“断子绝孙”这种话都给骂了出来,但秦天华也不恼,反而笑呵呵任凭秦九州随意去骂,偶尔还会与旁人,言说秦九州这嘴简直开了光,难怪红香阁的孟萱然看不上他,原来已经注定断子绝孙。
秦九州哑口无言,只能咬碎了牙关怒目相视。
所以时至今日,秦九州已经彻底没了脾气,整天摆着一张满是青肿又满是绝望的死人脸,任凭秦天华带着他跑来跑去,跑上跑下,只是依然没有放弃逃出秦家去找孟萱然的想法。知子莫若父,秦天华对此心知肚明,便始终没有放松警惕,不光是要亲自书写天罗地网符,并且每隔一旬时间,哪怕旧的天罗地网符依然灵气未散,也要重新更换成新的,就是为了以防万一,避免会被秦九州有机可趁,再次逃出秦家。
夜深。
秦天华在城门高楼上盘坐,手里时刻不松锁链这一端,神情疲惫,俯瞰全城。
半年时间,夜夜如此,就哪怕秦天华是为秦家家主,圣人修士,也已经有些扛不住。倒也不是身体如何劳累,只是精神时刻紧绷,便难免有些倦怠,以至于城中某条巷弄里,已经传来了女子尖叫声,秦天华也是隔了片刻方才恍然回神,手腕一抖,拎起锁链便就带着秦九州冲了出去,几乎是转瞬即至,已经来到巷弄中那位妙龄少女的身旁,虎目威严,扫视周遭,方才见到秦家另一位圣人早已在此,见到秦天华看来,满脸苦涩,微微摇头,显然还是没能找见阴鬼的踪影。
惨遭惊吓的妙龄少女,瑟瑟发抖缩在墙角下,俏脸惨白,眼角带泪,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立刻嚎啕大哭。
秦天华与另一位秦家圣人面面相觑,苦不堪言。
最终还是那位秦家圣人暂且流了下来,蹲在一旁轻声安慰那受了惊吓的女子,而秦天华则是拽起摔在地上的秦九州,没有重新返回城门高楼,而是沿着这条巷弄继续走了出去。
家家户户门上都有张贴各种符箓。
复文书写宝塔镇妖的符箓最多,其次则是放辟邪侈,或者扶正祛邪,更有甚者,门上符箓复文书写百鬼辟易,看得秦天华一阵无言。
总之都是不离驱邪二字。
修行之道,万万千千,个中学问深似海,灵纹符箓一道,自然也在其中,又岂是这么简单。
便如街巷中家家户户门上张贴的符箓,无论宝塔镇妖,还是放辟邪侈,疑惑扶正祛邪,仅就文字与其中含义而言,在驱邪符箓之中,不算很大,因而书写起来不算很难,往往一些初入灵纹符箓一道的符箓派小修士,只需心平气静,专心致志,也有机会能够书写成功,更枉论入圣之后,一法通则万法通的强者。只是诸如此类的驱邪符箓,相对真正于灵纹一道造诣颇深之人书写而成的驱邪符箓而言,能够起到的作用要稍稍显弱一些罢了,与书写复文之时笔法是否连贯,血气气韵的加持是否充沛,以及灵纹方面的造诣深浅有关。
但这所谓的百鬼辟易,却是太大太大,哪怕许多精研灵纹一道已久的符箓派修士,也很难成功写出这种含义极大的符箓,说得再要直白一些,便是这些门上张贴百鬼辟易符的,都是有其形而无其意,虽然复文成功写出百鬼辟易,并且也是驱邪符箓的样式,却根本就是废纸一张,没有半点儿作用。
莫说城中这些就连圣道修士也难以抓住的阴鬼,就只是寻常小鬼,仅凭这所谓的百鬼辟易符,也根本防不住。
秦九州挨了一次狠摔,满腔怨气,瞧见旁边一户人家门上正贴着一张百鬼辟易符,当即嗤笑一声,抓住机会讽刺道:
“真他娘的蠢到家了,也不知是哪个无良修士,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跑来秦城大发难财。姓秦的,你好歹也是秦家家主,又是秦城城主,就不知道管一管那些无良修士?天天半夜跑出来抓鬼,连根毛都没抓到也就算了,白天就只知道睡大觉。秦城,秦家,要你何用?!”
秦天华瞥了秦九州一眼,冷哼一声。
“老子做事何时需要你来教了?再敢废话,信不信老子用牛粪塞你嘴里?!”
“我他娘的是你儿子!你喂我吃牛粪?!”
“不孝子罢了,反正也是断子绝孙,还不如趁早噎死你算了!”
秦天华哈哈大笑,一阵神清气爽。
秦九州牙齿都要磨碎了,却又无计可施。他可不敢再在这件事上继续争论,毕竟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以秦九州对于秦天华的了解,这老王八还真就做得出来这种事,便只能闷不吭声强忍怒火,顺便暗中发誓,等到自己什么时候本事大了,打得过眼前这王八了,就一定要将他也尝一尝自己今日经受的这般屈辱折磨。
一报还一报!
待得两人前后拐过巷口,消失在这条巷弄之中,旁边一户人家,正是那家门上贴有百鬼辟易符的人家围墙上,忽然鬼鬼祟祟伸出一颗头颅,正是那早先奉了自家小祖宗的命令,外出寻找编书之人的妙龄少女,只是相较于早先容貌秀丽的模样,如今这妙龄少女,却是一副脸色惨白、长发披散的模样,并且身着缟素,眼角流血,只是并未刻意做作,便也不算十分吓人。
这妙龄少女小心谨慎,一阵左看右看,只有一颗头颅露出墙面,而后顺着围墙挪动,来到巷弄路口拐角处,只敢露出一只眼睛在外面,瞧见秦天华父子二人又一次拐过了巷弄路口,身影消失在转角处,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随后不声不响收回脑袋,继续躲在墙壁里,顺着小巷行走,脚步缓慢,闭气屏息,不敢发出丝毫动静,许久之后方才终于来到一处寻常人家,见到了那位高手老人与青壮男子,小脸当即一苦。
“秦城上下到处都是圣人入圣,我才刚刚露面,还没多久,那秦家家主和另一个秦家太上就立刻赶了过来,身上的气机是真的吓人,如果不是跑得快,只怕不用他们亲自出手,只凭身上的压力都能弄死我。”
妙龄女子已经恢复正常,眼眶通红,满脸委屈。
“这都已经半年了,小祖宗还没消气吗?”
高瘦老人与青壮男子闻言,当即默然。
眼见于此,那妙龄女子更加委屈,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哭丧。
“都怪那个名叫秦九州的,好死不死,写的什么破书,没有本事就不要写了嘛,写就写了,自己留着看就是,干嘛非得拿到书铺里面卖,还有秦城里的那些人,一群臭不要脸趋炎附势的,知道秦九州是秦家少爷,就卯足了力气使劲吹捧,我,我”
那妙龄女子委屈极了,实在说不下去,就双腿连连扑腾,还作势就要嚎啕大哭,好在高瘦老人与青壮男子及时扑上前去,捂住了那妙龄女子的嘴巴,这才没有让她发出更大的声音。
饶是如此,高瘦老人与那青壮男子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小姑奶奶,你可真是小姑奶奶,咱们又不是不知道你委屈,千错万错,都是那秦九州和书铺掌柜的错,真怪不到你身上,你可别再这么闹下去了,真的会要命的!”
话才刚刚说完,围墙另一边,秦天华就拽着秦九州缓步经过,将这三只远道而来的阴鬼吓得立刻闭气屏息,直到两个活人走远了,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却也已经吓出了满身的冷汗。
三只阴鬼缩在角落里,各自愁眉不展地面面相觑片刻,高瘦老人伸手取出了一张千里传音符,看了许久,也没见到手中这张符箓生出半点儿动静,便最终还是无奈收起,继续缩在角落里,便连长吁短叹时,也要小心翼翼。
这提心吊胆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