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利刃
“小德子,朕是不是……”皇帝不敢接着说下去了,他看见供奉的佛像在烛火下忽然睁开了眼睛,皇帝后退一步,那日在祭天时出现的龙纹是杜蘅与苏子衍在火堆中早早洒下的金粉,甚至他自己都在想如果没有这一场祭祀,没有太后当年残害的无数皇子皇女,这个位子会不会轮到他。
小德子默然神伤,他用剪子压了压跳动的火,抬头看见佛像竟露出了怒目圆睁的样子,他攥紧了剪刀“皇上不可,您是天子,万万不能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您是皇上,您做什么都是对的。”
皇帝的龙纹玉佩上有一只五爪金龙,眼睛闪着绿洞洞的光,让人看得心惊肉跳,惊慌不已“朕不是,真不是有意伤害嘉敏表妹,朕是迫不得已。”他的手指钻进发中,颓然地瘫坐在座位上,发冠之下,满头冷汗。
那日是一个晴朗的午后,有一抬小小的轿子带着李遂入了宫,李遂的头上盖着一块红色的纱布,看起来很是诡异。皇帝端坐于太极殿首位,李遂眉心一跳“皇上万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小德子捧着一身紫金色的莽服,笑盈盈得。
“李爱卿平身。”不同于平日里上朝时皇帝的谦逊与温和,此刻的皇帝露出了爪牙每一句话都像设计好的,绵软的笑容里藏着尖利的刀子“小德子,把你手里的衣裳给李爱卿试试,试不好,朕可唯你是问。”皇帝动了动手指。
李遂觉得自己被毒蛇逮住了,他的眼珠不敢转动一下,小德子手中的紫金莽服似乎是前朝某位位高权重的宦官穿过,那宦官权势滔天,甚至到了把持朝政的地步。李遂脑海中“轰”一声,跪下道“微臣,微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衣裳地扣子还没系上,还能看到李遂本来穿的红官府样子,他把那一顶乌纱帽拿下来,皇帝看着他“李爱卿为人正直中肯,平生更是多为百官的典范,你何罪之有啊。”皇帝也是近期才注意到他,他查了他所有的案底。
“微臣……微臣有罪啊。”说是告罪更像是一声喟叹,李遂支支吾吾什么都没说出来,他一生清廉,从未贪财恋色,人到中年,经历了一次先皇的逝去,反而越活越回去了。他跪在地上,弓着腰,上身确实挺直的,反复重复着一句“微臣有罪。”
皇帝冷笑一声,将案牍全部扫到他面前“你是有罪,李遂你好大的罪。”他的心底在叫嚣,甚至是有什么东西冲破了屏障,让他想起杜蘅曾经交给他的一课——人各有道。“你父亲如今活得好好的,可人家的女儿只怕是已经没命了,是谁让你这样把人命当做草芥,是你那个去了的娘,还是你自己?”
李遂的脑海中忽然下沉了一段记忆,他娘是个智力残缺的女子,他爹则是个败家子,幼时总是有不尽的辱骂与嘲笑对着他,他爹爹没七日一次的探视成了李遂心中唯一的渴望,李遂的爹总是有不尽的好玩意儿给他,那些七色的闪着光的宝石还有一些木头飞机等等。
等到他成了人,日子好过些了,他的爹却在酒后轻薄了八品小官的女儿,引来了杀身之祸,他的娘也因为这个被人羞辱致死。李遂握紧了拳头,他的嘴里传来了一股腥味,铁锈般的血液在他口腔里慢慢散开,是他利用自己的职权抹去了这个案底,也是他把他爹藏了起来,并让人去杀了这一家,一切悄无声息,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芝麻粒大小的官员。
李遂跪在地上,皇帝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李遂,好一个李遂,你再朝廷里伪装这么多年,根本就是一个杀人犯的儿子,还灭了人家一家,真是好狠的心肠,好毒的心计。”皇帝的语气十分平静,不像是死了人,而像是杀了个鱼,宰了一只鸡一样平常。
李遂苦笑着,身上的紫金莽服已经被他脱下一半“皇上,虎毒尚不食子,微臣的父亲有罪,微臣亦有,可那毕竟是微臣的父亲,微臣怎么能看他后半辈子去吃牢饭,微臣的一切都是天家的赏赐,微臣这颗项上人头,请皇上拿去吧。”
皇帝看着他“朕能查出当年的旧事,也能查到你父亲现在的地方,李爱卿不要想着以死来洗清你自己的罪孽,你欠的债啊,还不完。”皇帝熟知人性的弱点,李遂这人成也是他的性格,败也是在他的性格。
李遂被皇帝最后一句话击溃,肉眼可见地颓废了下去,他大颗大颗地掉着泪珠“是,微臣这些年来刚正不阿,秉公执法,正是想洗清自己的罪孽,可手上沾了人命,就再也没有回去的办法了吗?”
“当时那女子被你父亲侮辱时,已经有了身孕,你父亲犯下的是天理不容的错。”皇帝的声音轰隆隆的,他听着李遂的哀鸣,竟然一丝怜悯也没有“李爱卿若是想保住你父亲也可以,朕可以替李爱卿保守这个秘密。”
李遂机械地点了点头,他听见皇帝说“天高皇帝远,李爱卿大可以将自己的父亲送走,可李爱卿偏偏把他藏在了皇城脚下,李爱卿也是仰仗皇家得了。朕这些日子有一件烦心事,有人拥兵自重,与朕的好表妹搅和到了一起,朕的表妹生性单纯,朕也是怕她被骗啊,李爱卿不如替朕去看看。”
人人都知道李崇与沈嘉敏关系匪浅,李遂瞳孔骤然变短,他也曾在李崇手下得到过一些恩惠,他听见自己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是,皇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皇帝的命令啊,有谁能违抗皇帝呢,李大人你不要怪微臣,微臣也是没有法子,欠你的下辈子还给您。
皇帝看着李遂一瘸一拐地出去,又让小德子追出去,把紫金莽服塞到了李遂手中,他能看到李遂未来一定会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刃。
接下来的事情所有人已经知晓,沈嘉敏摔断了腿,李崇也因为护着沈嘉敏丢了半条命,皇帝看着小德子,忽然有点羡慕这个阉人了,他不用步步为营,也不需要算计自己最亲的人。小德子安慰着皇帝“皇上,小德子是个蠢人,看不懂这些,可小德子知道皇家决不允许相互勾连,您做的便是好的。”
皇帝点点头,丽妃派人送过来一碗酸梅汤,在手边已经放凉了,他看后,有些厌恶地扫到一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些必不可少的牺牲也再所难免,朕绝对不允许朕的臣子私相授受,更何况还是朕的舅舅。”
太极殿里仍然有些热意,冰块让酸梅汤的酸味四处飘散,让人止不住地想要舔舔嘴唇,皇帝就着碗尝了一口,这是愈之喜欢的,他才会尝一尝,谁知道丽妃竟然以为是他喜欢的,日日往殿里送。
“朕幼时就知道外戚把持朝政的苦,朕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皇帝的声音寂寞而空旷,在大殿里回响,那一碗酸梅汤见了底,皇帝咋舌,都是些孩子爱喝的东西,也不知道愈之是怎么喝下去的。
“皇上,传午膳吧。”重重叠叠的宫殿,让人应接不暇,小德子的拂尘底下有些炸毛,一重一重的珠帘把皇帝锁在了殿中,也把一切都锁在殿中。宫人传膳食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整齐的宫女行列端着盘子,扭动着腰肢就进来了。
张帆在家中躺着是不停地咳嗽,他的侍妾替他扶着心口,他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你如今可好了,等我死了,你想跟了谁就跟了谁,进了窑子里也无人管你,你是盼着我死呢是不是。”他瞪着眼睛,手里紧握的帕子上满是血。
那侍妾穿着一袭红粉的百褶拖地广袖流仙裙,媚而不俗,她的脸颊被张帆捏住,猛地摇了摇头“妾不会,如果爷死了,妾也不独活。”她跟着张帆有几年了,她也确实是从窑子里出来的,可她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男人。
她的脸已经被掐出了红印“爷,你就是天上的一颗星星,妾是地上的一只飞虫,飞虫就得跟着星星走,不然飞虫就没命了。”张帆把她从窑子里赎了身,那时候她才14岁,名字还和现在一样,叫做芍药,低贱的花名。
“也不枉我疼你一场。”张帆把手抽回来,他的眼窝下陷“我只是好恨,好恨,恨老天为何不多给我一些时间。”张帆自幼患有哮喘,被人断定,活不过二十岁,可他要强,这事儿只有贴身人和张家家里人知道,今年他已经二十二岁了。
“芍药明白,芍药明白的。”芍药把那些眼泪咽下了肚子里,她知道张帆的雄心抱负,也知道这个破碎的家族拖垮了张帆,他是一只猛虎,偏偏被人和老天爷关进了笼子里,芍药欣赏他,也心疼他“爷是芍药的英雄。”
张帆本想给芍药一些时间钱财,让他走吧。可他竟然有些舍不得,他想摸摸芍药的脸,芍药明白了他的意图,拿着他的手指,沿着自己的鼻梁,从脸颊到了耳垂,一点一点摸索,她闭着眼,感受着张帆手心里的温度。他们都知道,张帆最好的结果已经是病死,杜蘅与苏子衍哪能那么轻易地放过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