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逃离(叁)
“少爷,该起床了,上午您还得陪老爷钓鱼呢。老爷夫人在后山散步,大约一个小时后回来。您得起床准备了…”门外传来仆人的声音。
……
“少爷,少爷?您还没醒吗?少爷,醒醒了,该起床了,得起床用早餐了…”仆人又喊了几声。
“知道了…”
一只苍白的手从被窝里伸了出,慢慢移开了蒙在脑袋上的被子,露出了一个汗津津的脑袋,但很快又重新缩回了被子里。
葛利华摸了摸疾速跳动的心脏,又擦了擦眼角未干的泪痕,左手止不住地发抖。
一个晚上都没睡着,做了一晚上的梦。
梦到了过去,梦到了那段几乎快要被遗忘的记忆。那些恐怖的记忆如泉涌般灌进了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一遍遍地提醒着他,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都快忘了,却又再次回忆起来,再次记得清清楚楚。
他连想骗自己都做不到。
曾经他以为,只有自己不要乱说话,不要惹他们生气,考上一个好大学,继续努力地学习,努力做一个听话的孩子,就能让他们高兴,就能让他们往后好好地对自己。
他天真地以为…只需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继续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可是他的幻想还是被打破了……
他们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警告了他。
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当他从图书馆看完书回来,刚刚踏进家门时看见的那一幕,忘不了子筠是怎么跪在地上求他们的。
子筠偷了周文蓝的红宝石项链,人赃并获。
可他知道子筠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他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陷害子筠。
子筠哭得声嘶力竭,跪在地上给他们磕头,求他们相信她,求他们不要报警,求他们不要开除她,求他们放过同样在葛家当下人的养母,求他们不要把自己一家老小都赶出门去。
最终,这件事以他们口中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收场。前提是,唯一的“受害者”――葛夫人能消气。
当着他的面,周文蓝狠狠扇了子筠几巴掌,鲜红的尖指甲划得子筠一脸血红。
她打了几下便累了,就换子筠最要好的同伴来打。同伴要是不听话,或是打轻了,两人则要一起挨打,然后一起被扫地出门。
子筠的上半身匍匐在地,她几乎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地里,一边摇头,一边大叫着催促同伴动手。
当着家主和一众家仆的面,她浑身颤抖,像狗一样,姿态卑微地跪着,双手合十地向周文蓝认错求饶。
她不停地说着是自己偷了项链,自己该打,求夫人原谅她,求夫人能够大人不计小人过,求夫人不要怪罪其他人。
周文蓝斜倚在靠垫上,似乎很是疲倦似的,一抬头,蛇一般的目光从葛利华脸上轻轻扫过。她揉了揉太阳穴,又叹了口气,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等她慢悠悠地呡了一口咖啡后,才一言不发地抬眼看向了一旁那个颤悠悠的同伴。
于是两人哭作一团,一个哭着打,一个哭着挨。
葛利华瞪大了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子筠的脸被打得高高肿起,像是含了一大团血棉花。
到最后,一直端坐在一旁不曾出声,只是默默饮茶的葛齐民终于肯说话了。
葛齐民拿出一副家主秉公的姿态,出面制止了这场喧闹的暴行,还自诩仁慈地给出了“不想坐牢或者是牵连家人,就自己卷铺盖走人,然后永远不要再出现在葛家人面前”的优厚条件。
子筠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跪坐在地上,红着眼睛点了点头。眼泪鼻涕和鲜血撒了一地,把她糊成了一条面目不清的落水狗。
当时他就站在一旁的楼梯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不敢动,因为他知道,那些巴掌是打给他看的,也是本应该打在他脸上的。子筠替他受了这份罪,就因为当初他随口的一句吩咐,就因为她最听少爷的话了。
葛齐民和周文蓝并不想和自己撕破脸皮,也不想把事情闹翻,更不想打破这虚假的家庭和睦关系。但是总归要有一个人为这次的突发事故负责,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把矛头对准了眼前这个无权无势的女孩。
他们意不在惩治一个对东家言听计从的小女佣,而是要通过对她的鞭挞,来试探他的态度。
他知道,只要他故意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对这场刑罚保持一定的沉默,对周文蓝的失窃表示安慰,对葛齐民的决定表示赞同,对子筠的行为表示谴责。那么他的乖顺懂事自然会得到他们的认可,他们也会由此读出他的软弱性和可控性,这件事情才能过去。
也许只有这样,他们才可能继续做“一家人”,他才能不失去这个“家”,不失去他的“家人”。
他很害怕自己会变得无家可归,因为他对“家”这个概念有着异于常人的依赖和不舍,让他和这个概念划清界限,无异于拔掉刺猬的刺,踩碎蜗牛的壳,把鱼丢上岸,把鸟按入水。
家,这是他永远都无法彻底割舍的贪念。
他不想就这么任由贪念掌控自己的行动,他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一切,不想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舍弃子筠。
但是身体远比心理来得诚实。实际上,当时他就一动不动地站着那里,僵直着身体,一言不发,藏在衣兜里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是不是亲生的又有什么关系?
是不是野种又有什么关系?
葛家养得起好几十个家仆,难道还养不起他这么一个小少爷吗?
只要他听话,葛齐民和周文蓝自然会继续疼爱他,尽管他可能会渐渐变得痴傻,甚至可能会不明不白地死在睡梦中,但起码他们还能是一家人,起码他不会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如果他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就会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冲上前去制止这一切,可是这最终只是个一闪而过的想法。
他不敢不敢当众挑战他们二人的权威,他甚至都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
他原本是想,等自己调整好心态后,找一个合适的时间,私下找葛齐民他们坦白这件事。私下里,央求也好,质问也好,反正要尽可能地问清楚来龙去脉。无论事实真相如何,起码也算是给了自己一个交代。
这种家丑,想必葛齐民他们应该也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吧。无论是为了所谓的葛家颜面,还是为了自己的尊严,他都会对这件事情守口如瓶。
但是葛齐民和周文蓝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屑于给他一个解释,他们可能觉得没有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吧,更不需要获得他的谅解。
从头到尾,他们根本就没有和他坦诚相待的打算,他们只是想单纯地给他一个警告,然后继续控制他。
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得清清楚楚,但却无能为力。最可悲的事情,不是被欺骗,而是明知道被骗,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葛齐民和周文蓝,多么聪明啊……
看准了他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件事,看准了他不忍心对抗自己的父母,看准了他没有挑战家族权威的能力,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放心大胆地肆意折磨他。
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大戏,在场的一众围观者都只是无关紧要的配角,他才是那个唯一的观众。
他被掐着脖子按着脑袋,近距离地观看着这出闹剧,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羞辱子筠,羞辱自己。他就是个懦夫,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他让一个无辜的人因为自己而受此大辱。
他永远也忘不了,子筠出门前,抬头望向他的泪眼,和那句哭得变了声调的话……
“少爷,我真的没有偷项链。”
那时,他和子筠之间隔着的,远远不只是一楼大门到三楼阳台的距离,而是仰视与俯视的距离。他没办法走下去,子筠更不可能走上来。
因此,这种不平等的对话注定是无效的。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男主演,他没有上演“捍卫正义,保护无辜”的勇气。他连跑龙套的都不如,他只是一个小丑,一个自私而无能的丑角,一个满肚子心计的小人。
多可笑啊,他从头到尾都选择了沉默,沉默着看戏,沉默着思考,沉默着目送女主演的远去。
沉默是这世间最尖利的一把双刃剑,刺向了子筠,也刺向了他的良心。
当天晚上,子筠投湖自尽。
第二天一早,听到这个消息,他抖了一晚上的手终于支撑不住了。水杯从他手中滑落,“砰”地一声砸了下去,玻璃碎片散落一地。
当他发疯似的跑到岸边时,警察还没来,但是葛家的人已经把子筠的尸体打捞起来了。
中间隔着许多人,他只能远远看见岸边那具湿漉漉的尸体,他想走上前去仔细看看那张浮肿发白的脸,但被众人拦下了。
他们拦着他,不让他看“那些脏东西”。
脏东西?
听见这话时他突然愣住了,四肢僵硬地愣在原地,任由佣人们把他拉走,塞进车里。最后和这一行人跟逃命似的飞速驶离了案发现场。
一路上,他反复咀嚼着这个词,像是要把这三个字掰开了揉碎了嚼烂了,一定要吃出个味道来。
脏东西…脏东西…脏东西……
原来…死人是脏东西,活人是干净东西。
原来不论生前发生过什么,拥有过什么,遭受过什么,只要一死掉,就会变成脏东西。而活着的人就全都成了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存在。
一句脏东西,彻底堵住了他想要发出质问的嘴。
人都死了,想怎么说,能怎么说,该怎么说?
说再多,也只是枉然罢了。该他说的时候,他一言不发,现在轮不到他说了,无论他有再多的话也只能闭嘴。
同样被逼着保持沉默的还有子筠,那个被干净东西包围着的脏东西。
该多么无助啊,当她走到湖边时,是否还在为了明日的温饱而焦虑,是否到死都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被东家这样狼狈地赶了出来。
子筠是个认死理的人,也是个全身心为他人着想的人。因此,当她迫于压力昧着良心承认是自己偷了项链时,心里一定难受极了,像火在烧,却无水可浇。
也许她对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说了无数遍的“我没有偷项链”,就像她对着少爷说的那样。也许她视少爷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所以当她说出那句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她渴望能得到少爷的认同,渴望有人相信她是清白的。
也许…甚至都无需改变既定结果,只要有那么一个人愿意相信她,她就满足了,就不会那么心如死灰。
但她最信任的少爷却一言不发,高高在上,只是冷冷地俯视着她,就像老爷和夫人那样。
她甚至在临死前还在想着自证清白。
是经历了多少茫然失措的痛苦思索,才最终决定一跃而下?她被冤屈和悲愤的火焰焚烧着,无处可逃,只能一头扎进了水里。人们只道她自尽了,却不知道,她也是在自救。
她没有错,错的是他。
他知道,自己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葛家人,联手杀死了子筠。葛利华、葛齐民和周文蓝,这三个人都是凶手。
每一个利用自己的权力去命令她、诬陷她、贬低她、羞辱她、逼迫她、折磨她的人,都是凶手,是他们把子筠一步步逼上绝路。
而他的不作为,则是逼死子筠的最后一步。
可怜的子筠,连死后都要继续背负“盗窃被抓,羞愧自杀”的骂名,永远抬不起头。
她是那么在乎名誉的一个人,那么洁身自好、恪守本分的一个人。就连桌子上随意摆放的一颗水果糖,她都绝不会私藏。虽然出身贫寒,但不属于她的东西,她分毫不念。
从小就在葛家这样一座金碧辉煌的豪宅里当工,天天面对着这些比她年纪小,却能对她呼来喝去的“少爷”、“小姐”。她从不会埋怨命运的不公,更不会有任何的自卑嫉恨。
还记得,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出入平安,恭喜发财,努力工作,好运自然来。”
众人皆知,葛家是做船运生意发的家,吃的是望天饭,喝的是靠海水。老爷夫人的吃穿住行最讲究大吉大利。东家爱听吉利话,子筠也跟其他佣人一样,逢人便说些讨喜的话。
很显然,这句口头禅的前半句是说给别人听的,只有后半句才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总是笑眯眯、乐呵呵的,似乎对自己贫瘠乏味的生活十分满足。
一根头发,一片落叶,一颗石子…无论什么微不起眼的小东西,在她眼中都是需要认真对待的工作。她细致有序地收拾好一切,毫不懈怠地打点好每一处地方,把屋子清扫得一尘不染,绝不会让东家有半分不满。
这样干净的人,却偏偏被葛家人以最耻辱的方式彻底击碎了自尊。
她被这些人踩在脚下,肆意碾压。因此,她明知自己无罪,却判处了自己死刑。她撕碎了自己的生命,以此抒发她无处宣泄的愤怒与痛苦。
说了这么多年的吉利话,结果到最后才发现,最不吉利的那个人,竟是自己。这个发现,也许是最后一股将她击落湖底的推力。
后来他一直在想…如果他能在葛家人欺辱子筠的时候站出来保护她。如果他能大方承认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大声指责葛家人的虚伪,大胆承认自己撞破了这个家的真面目。如果他能主动要求他们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然后宣布自己和这个家就此决裂……
如果他能勇敢一些,是不是子筠就不会死?是不是他就不用背负着这个罪孽十几年,每每想起都愧疚难安?
可当时的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不敢做。
他的一念之差,害死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
一个只会权衡利弊的怪物,考虑到了一切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却唯独忽视了子筠。
早在他偷进书房的那一天,葛齐民和周文蓝就已经知道他发现了这个家的秘密。他也在子筠死的那一天,知道了自己的伪装在他们看来是有多可笑。
后来,他去外地上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葛家也搬到了一栋更加阔气豪华的大宅子里。可子筠却永远地停留在了1999年的夏天,停在了那片供富人游玩的人工湖里。
子筠的死,如同原罪一般,彻底击垮了他在葛家的生存能力。
对他而言,葛家就像一条被抽干了河水的河道,鱼类再也无法在里面生存。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在乎这个女孩,而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子筠被毁灭的过程也代表了他精神世界的坍塌。
亲眼见证,自己最亲近的、最信任的、最在乎的,最不舍的,一一破碎在那个夏天。
他一厢情愿地把他们当作家人,把自己最不设防的一面袒露在他们面前。他以为他们也会像他一样,一样在乎所谓的“家人”。
哪怕装一装也好啊,哪怕是骗他,哪怕随便找个理由来应付应付他,哪怕只是虚情假意地对他说声“对不起”,他也会接受的……
因为…曾经的他,真心把他们当父母。
他可以原谅父母犯的错,可以忘掉父母对他的不好,可以只记得父母对他的好。
只要别让他孤零零一个人,只要让他待在父母的身边,只要让他有个完完整整的家,只要在他难受的时候,他们能够抱抱他,其实他什么都可以忍受的……
可他连听假话的资格都没有,他只需要装聋作哑地继续当他的葛家四少爷,只需要继续乖乖听话就够了。在他们眼中,这就够了。
东窗事发,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向他解释,而是让他闭嘴、让他害怕、让他亲眼看到不听话的下场会是什么。这不是父母,是□□者,是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的“上等人”。
而他,只是个被圈养的“下等人”罢了。
尽管他们在物质方面从来没有怠慢过他,但无论他们高高在上地赐予了他多少锦衣玉食的优待,也改变不了他身上那层永远低人一等的隔阂。
他们毫不留情地让他看清了真相……
他葛利华虽然姓葛,但是绝对不算是他们的家人。
“小少爷”只是个摆设罢了,唯一的存在价值,就是摆在家里当个装饰,好看就行了。没什么用,摔碎了也不会有人心疼。
他们能那样对子筠,有一天就会那样对他。毕竟,他只是个让人想除之而后快的“野种”,傻乎乎地对着那个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他的人喊“妈妈”。
他不知道,当他这么喊她的时候,当他靠在她怀里的时候,当他因为做题太累了而在她面前忍不住掉眼泪的时候,当他做噩梦睡不着,她坐在床头握着他的手,轻声安慰他的时候…
周文蓝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他的,又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地来骗他的。
她骗他,让他以为受委屈了就可以找她倾诉,让他以为他有个很爱自己的妈妈,让他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呆在妈妈身边。
她让他越来越依赖她,让他越来越舍不得她,越来越离不开自己的妈妈。
到最后,却以那样的方式把他推开…把他从她身上撕了下来,切断了母子之间的所有联系,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永远都无法愈合的…血淋淋的伤。
没人想当他妈妈,他没有妈妈。
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在自作多情罢了,像个小丑一样。
既然这么讨厌他,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很疼爱他的样子?他想不通,至今也没能想通,所以才会对周文蓝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害怕这个曾经是他妈妈的女人,害怕这个像看犯人一样监视他的男人,害怕这个家里的一切。
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怕过谁。强悍威猛的对手也好,穷凶极恶的罪犯也好,都无法让他害怕。除了葛齐民和周文蓝,这两个曾经最亲近的,也是如今最害怕的。
不是因为他们多么有钱有势,而是因为他们曾经是他的家人,如今却不是了。这种巨大的落差感和无措感,让他在这个家里的每一个瞬间都如坐针毡。
他就算是死了,周文蓝应该也不会解气吧……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跟葛卫华的死到底有什么关系。但他知道,“妈妈”从没把他当儿子,她只是希望他赶紧死掉而已。
这个发现,让他不知所措。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如果有一天,最亲近的就是最想他死的人,他应该怎么办。
这个家里,好像没什么人把他当人看。
如果说从他决定提前半天回家开始,就拉开了这次灾难的序幕,那么当他得知子俊死讯的那一霎那,就迎来了大厦轰然倒地的尾声。
经过这件事之后,葛家的氛围就变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对方是什么人,但是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保持沉默。
他受够了,他装不下去了,他看透了这个家的本质,也看透了自己的压抑和痛苦。
没办法再自己骗自己,没办法再把这里当成是他的家了。他不再纠结于那些未知的答案,他只想远离这一切。
他逃了,虽说人还在家里,但精神早已出逃。他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只会强颜欢笑、故作正常。
大学一开学,他就打着“独立自主”的旗号,马不停蹄地逃离了这个家,从此鲜少回家。
用了一个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饰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慌张。可他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后来他成了警察,拥有了更大的能力,可他始终无法以自己最擅长的手段惩罚那段不堪的过去。他是别人眼中的执法者,但他不是这个家的掌权者,他永远都只是低人一等的被统治者。
一个警察,状告自己的父母曾经毒害并监视自己吗?而且那对夫妻还是葛氏物流集团的创始人,三人还联手间接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女孩。
这起颇具戏剧性的豪门恩怨,在这么多年之后旧事重提,真的有意义吗?
他能看到什么结果?他想看到什么结果?
事到如今,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是单纯地厌恶这里,厌恶这里的所有人,尤其是他的“父母”。
对他而言,子筠的死是一个开始。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他第一次明确而深刻地体会到了一个亘古不变的事实:钱能压死人。
他逃命般地主动从上层阶级中抽身脱离,滑落到普罗大众的世界里。
自那时开始,这条铁律也如影随形地陪伴了他十几年,它简直无处不在。他无数次切身体会到了它的威力,也无数次在拼尽全力后勉强站稳。尽管他像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终日为了生计而奔波劳碌,但他却有着超越常人的满足。
只有体会过依附于他人的感受,才会深知自食其力的重要性。
他不想再待在这里,可是又不得不待在这里。只因为他是个药罐子,想好好活着,就离不开葛家人的物质支持,离不开乞讨似的卑微姿态。
最可笑的是,人生在世,讲再多的大道理,终究也抵不过一个“活”字。
下药又如何?监视又如何?他们明知道他早已知道这些事情,却仍然可以继续做下去,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感受,更不需要征得他的同意。
只要他还顶着“葛利华”这个名字,只要他还向葛齐民伸手拿钱,他就永远都逃脱不了葛家的掌控。
催吐又如何?演戏又如何?在他们眼中,他的反抗就像孩童的哭闹一样幼稚,甚至还有几分可笑。对他们来说,他就是个可以随意对待的小玩意儿,因此他们也不屑于把他那些暗地里的叛逆放在心上。
既然大家都是演戏,那就只需要看角色,不需要看演员。
其实只要他主动开口,他想要的一切,葛齐民都愿意给他,这是葛齐民的原话。
他知道葛齐民没有骗他,也知道在葛齐民的权威之下,周文蓝不敢再如此明目张胆地毒害他。
尽管葛齐民曾经在某种程度上默许了周文蓝的行为,尽管葛齐民曾经像个变态一样密不透风地时刻监视着他,但是他是没有资格去质问这些的。
也许他该做一个葛齐民口中的“明事理”的人。
但是…已经破碎的玻璃如何能复原?已经被撞破的戏码该如何继续上演?况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拒绝了一切所谓的“葛家少爷”的待遇,只是定时定量地从葛齐民拿取他所必需的医药费。
多的,他一分都不会动。
对于他的这种类似于“宣战”的行为,葛齐民和周文蓝从来不会阻拦,更不会因此动怒,因为没必要。
无论是在葛家,还是相隔十万八千里,他的脖子上始终都拴着一根绳子。只要他们一拉绳子,他就会喘不过气来。
谁会跟一条狗置气?谁会把一条狗的咆哮放在眼里?
对他的歧视,对他的宠爱,是可以并存的。对他的折磨,对他的信赖,是可以共生的。
可为什么…为什么每次当他就快要忘记的时候,一次又一次梦到这些往事?为什么每当他想要欺骗自己的时候,脑海里总有个声音在不停地提醒着他:不要忘,不准忘。
沉默不语,他看着自己抖个不停的双手,心慌气短地呼吸着。
走吧,快走吧,离开这里…
参加了葛齐民的寿宴,送了礼物,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如果再要和他们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他真的会发疯。他控制不住自己发抖的手,控制不住急促如擂鼓的心跳,控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恐慌不安。
可现在整个人困得不行,连睁眼下床都困难,怎么敢开车?下山时还是都是弯弯曲曲的山路,他手这么抖,心这么慌,连方向盘都握不稳。
该怎么走呢……
情急之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拿起手机,想给高慎打了个电话。
可是这也太那个什么了吧…
现在这个时间,高慎应该还在家里,专门让人家大老远地过来一趟,这未免有些难为人了。
上次他发病时意识模糊,才给高慎打了电话,那也是无奈之举。可现在这算什么啊?他总不能因为自己不想在家里待了,就这么冒然叫高慎过来啊。
高慎是医生,又不是他的司机,人家也没义务大老远地跑过来帮他开车啊…
可除了高慎,他实在是不知道该相信谁。
葛利华拿着手机开始左右为难,纠结了半天后,最终还是给高慎打了电话。
“喂?高医生…”
“葛先生,有事吗?”
“呃…那个那个,高医生…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啊?”
“你说”
“你能不能…来葛家接我回去啊?”
“可以”
“你…你都不问我这是为什么吗?”
“既然你选择给我打电话,那说明你遇到麻烦了,并且只有我能帮你。放心,你在家里等我,我大概一个半小时后到。”
“谢谢你,高医生,真的很谢谢你。”
“没关系,我们是病患,也是朋友。朋友有难,我怎能不帮?那就待会儿见了,葛先生。”
“嗯,待会儿见…”
挂了电话,葛利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哎呀…早知道高慎这么好说话,以前他付医药费的时候,应该跟高慎砍砍价的。不过这又不是买白菜,他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葛利华如释重负地掀开被子,翻身起床。既然他都快走了,那就不必再畏畏缩缩了。反正不管怎么样,到时候他就拍拍屁股走人,任葛家人再恶心,他也是天高皇帝远。
起码最近这一两个月,他不用再回葛家来住,不用天天担惊受怕了。
葛利华开始有些按耐不住内心的窃喜,跑进厕所里洗漱。
现在对着镜子洗漱,他早已十分自然,完全没有当年的尴尬别扭不自在。
尽管垂在身侧的左手掌仍旧抖个不停,但他还是能美滋滋地梳着头发,心情颇好,一时兴起,就想着给要不要倒腾个帅一点的发型。
他拿着梳子,是左看右看,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头发太短了,什么中分偏分刘海背头,统统跟他无缘。他的发型基本就是没有发型,实在是巧匠难为无发之头啊。
葛利华用小梳子仔细地梳理着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剪的头发,真是人开心了看什么都觉得好看。
刚刚整理好,他就听见门外的仆人又在叫他了,“少爷,夫人说让您多睡会儿,等您起来了再单独给您准备早餐。”
葛利华一改刚才的生龙活虎,换上一副病怏怏地语气,慢吞吞地说道:“你跟夫人说,我今天身子不舒服,可能出不了门了。”
吩咐完毕后,葛利华就抱着枕头去了阳台,在摇椅上舒舒服服地躺着,悠哉悠哉地等高慎来接他。
太阳好舒服啊,好暖和啊…
要走了,要走了,真好啊…
现在他这副亢奋的状态,像是最后一节课上的学生,也像还有一个小时就下班的职员,更像马上就要刑满释放的劳改犯,看什么都顺眼。
他房间的位置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阳台面朝花园。春桃夏莲,秋菊冬梅,他都能最先看到。
此刻,他就在望着一池荷花发呆。小桥的亭子里坐着一个白衣飘飘的女人,应该是在画画,仔细看,画的好像是荷花。
谁啊?
这么有闲情逸致,居然大早上地跑到花园里画画?难道是二嫂?
葛利华站了起来,趴在栏杆上认真看了起来。
只见那个女人似乎是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她一转身,正好对上葛利华的目光。
果然是邱梅,还真让他猜准了。
他本来想装没看见的,可现在两人这都互相看见了,再装可就没劲了,于是朝着邱梅喊了一声:“二嫂,早上好啊!”
邱梅朝他点了点头,便转了回去,继续画画,手下的画也慢慢变得愈发逼真了。
葛利华觉得好奇,便一直盯着她看。
就这么过了半晌,邱梅的画大致完成了。她放下画笔,回头看着葛利华,问道:“你在看什么?”
被突然这么一问,他愣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看你的画。”
邱梅轻轻笑了笑,语气平静地说道:“在上面看不清,你还是下来看吧。”
此言一出,葛利华是想不下去都不行了。于是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走下楼去,进到花园里。左拐右拐,终于来到了湖心亭。
眼前这个一袭素白长裙的文静女子就是邱梅。这位二嫂长得就是一副蕙质兰心的贤妻相,鹅蛋脸庞樱桃嘴,杏仁眼睛青黛眉。未经烫染的及腰长发被盘在脑后,头上还簪着一只竹筷子。
其实邱梅是个极富才华的文艺青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听说她年少时师从国学大师姚储霖,在求学时期就有一副画作在拍卖会上卖出了八位数的天价。
后来她嫁到葛家,葛齐民还命人收拾了一个朝阳的大房间,专门用来存放她的字画。
邱梅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是正常的,只是偶尔会精神失常。但这并不影响她在绝大多数时间里的温柔娴静,她仿佛永远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清净姿态,正常得几乎都快让人忘了她是个精神病人。
邱梅和葛颂华这对夫妻,是怎么看怎么不搭。一个满脑子艺术的文青和一个满脑子铜臭的商人,这两个人能走到今天也真是不容易。
平心而论,在葛家众人里,葛利华最欣赏的人其实是邱梅,因为他在邱梅身上看到了一种与自己有些类似的沉默,一种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孤独。
邱梅把画移到葛利华面前,轻声问道:“你觉得这副画怎么样?”
葛利华有模有样地观赏了起来,其实他根本不懂画。评判画的好坏,只会用“像不像”这一个标准。
咽了咽口水,他把一直在发抖的左手藏在身后,然后故作深沉地看了看,答道:“不错,挺像的。”
邱梅坐在长凳上拿起画笔,有些为难地问道:“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葛利华也坐了下来。
“我想画你,可以吗?”
“画我?我有什么好画的?”
“我只画我看得顺眼的事物,而你恰好是其中之一。我很少画人物像,但是我确认你就是最合适的模特,不过你经常都不在葛家。”
“我马上就要走了,你画一副画应该需要很长的时间吧?”
“没关系,我可以把你的样子照下来,然后再临着照片画。”
“行,那你照吧。”
邱梅便拿出手机,准备拍照。
葛利华瞬间就开始不自在起来了,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什么姿势都觉得别扭。他这要给大画家当模特了,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邱梅忍不住开口提醒道:“不必紧张,自然一些就好。坐在椅子上,不用看我,望向我身后的荷花池。”
闻言,葛利华照做,不过心中疑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当了邱梅的模特。
“好了,麻烦你了,谢谢。”邱梅开始收拾画具。
“二嫂,你为什么喜欢画画?”问完这个问题,葛利华都想给自己一拳,这是什么白痴问题啊?这跟问他为什么喜欢出警一样白痴。
“在这无聊的人生里,总要有些许乐趣来充实自己的生活。”邱梅看着他,轻轻笑了一下,“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奇怪?”
“不发疯的时候,其实还是挺好的。”
天呐…他在说什么啊?!葛利华准备就此闭嘴了,感觉自己真的是说多错多……
“我疯了,你又何尝没有疯呢?只有疯子才能在这里活下去。”邱梅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然后把刚刚才画好的荷花图丢进池塘里。
低头看着那栩栩如生的荷花渐渐被池水所吞噬后,她面无表情地提起画板,准备离开。
另一边,葛利华顿时心下一惊,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她,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邱梅没有回答,更没有再看他,只是转身就走。
与他擦肩而过时,邱梅淡淡说道:“疯吧,疯也没什么不好的,也许只有疯得更彻底一些,才能真正看清这一切。”
果然是个疯子…葛利华目不斜视地盯着池子里的荷花,目光沉沉,神色平静。
他的腹诽似乎能直达她的耳畔。
邱梅冷笑一声,随即悠然离去,只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话,“你以为你很聪明吗?不过是另一个疯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