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六月三号
第四章:六月三号
“葛利华!你醒醒!醒醒!”
“咳咳咳咳咳咳”他像是被救上岸的溺水者一样不停地咳着,同时感觉手臂刺痛,竟然一时睁不开眼睛。
嘶…谁啊?谁是谁在叫他?
如影随形的窒息感让他剧烈挣扎起来,他就像是离了水的鱼,拼命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这时,有人抱住了他,紧紧按住了他不断抽搐的身体。
葛利华慢慢睁开眼睛,恍惚间他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正跪在他身边,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抬头看,眼前一片模糊,他看不清那个人近在咫尺的脸,只感觉到了那个人温热宽阔的胸膛
那个人抱得很用力,勒得他手臂生疼,但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不适。他只是有些意外地看着那个人,愣住了。
他也不敢挣扎,害怕一动,眼前这人就消失了,他只敢小心翼翼地抓着那人的手臂,就像抓住救生圈那样。尽管他双眼一片雾蒙蒙的,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但是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看,跟看什么稀世珍宝似的激动。
大旱之时逢甘霖。此刻他无法控制自己对其他生命体的渴望,这可是人啊,活生生的人啊!会喘气儿会说话的人啊!
如果是在平时,他肯定不会觉得这有什么稀奇的。地球上几十亿人,一抓一大把。可是在黑暗空间里中,唯一的活人就是他自己,那其他人可不就是如梦似幻般的存在吗?如果不是状况不允许,他真想举着这人转两圈。
此时此刻,他终于不是一个人了,周围也不再是一望无际的空寂,现在有人正陪在他身边。脸颊紧贴着那人的脖子,他可以感受到对方那温热而干燥的皮肤。
只有身处绝对的孤独环境中,才能深刻地体会到有人陪伴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好熟悉的感觉
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不知由来的情绪,这种莫名的感觉让他想哭,没有理由的想哭。他下意识地紧紧抱住那个人,把头埋在对方的怀里,拼命想要汲取对方身上的热度。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做。
他好冷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急促地呼吸着,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木头似的紧紧抱住那人,不敢松手。他太害怕了,害怕重返黑暗,害怕再次陷入无边的寂静,害怕只有自己。
无论是谁,只要能够抱抱他就好。
那人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伏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好了好了别怕,你已经醒了,醒了就没事了。”
好熟悉的声音
这是是…高医生?
他是醒了吗真的真的醒过来了吗
可为什么眼前还是一片朦胧?
那人见他沉默着,似乎不肯相信,又继续说道:“我没有骗你,你自己看,看看这里是不是你的卧室。不用怀疑,你确实已经醒过来了。”
葛利华揉了揉眼睛,抬头环视一圈,虽说看不清,但还是能看出是他家。
啊谢天谢地,终于醒过来了
原来眼前这一切这不是梦啊。
“高医生”他的声音像被水泡过一样含糊不清,带着哭腔,“你他妈的终于来了”
“葛先生,能不能麻烦你规范一下言语?”高医生把一旁的注射器放回盒子里,然后又一把将葛利华打横抱起,轻轻放到床上。
他一脸平静地看着惊魂未定的葛利华,低声说道:“而且,你在凌晨十二点半给我打电话,我能接就已经很不错了。”
说罢,高医生坐在床边,低头沉默地看着床上那个虚弱无力的人。
清洁的月光照耀着葛利华惨白扭曲的脸,他脸上的情绪一览无遗:惊恐、痛苦、绝望、迷茫、麻木、悲怆
他就这么默默看着他,看着他紧缩的眉头渐渐疏解,混浊的眼眸渐渐清明。
葛利华用力眨了眨眼,再睁眼时,眼前的世界已不再摇晃重影。缓缓抬眼,葛利华看着一言不发的高医生,与他四目相对,他的身影昏暗于深深夜色中,叫人看不清面容。
“你现在这样子倒真像是落水了”高医生伸手摸了摸他被汗水打湿的脸。
葛利华平复了呼吸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迎上高医生的目光,看见他还穿着睡衣,只套了件外套就赶了过来,心里十分不好意思。
“劳烦你大半夜地跑这么一趟,真是太麻烦你了…谢谢啊,高医生。”
“不用谢,我这是有偿服务。”高医生礼貌地笑了笑,“这次入梦,你似乎格外紧张。这次你又梦到了什么?”
葛利华的神经再一次紧张起来,眼里是藏不住的恐惧。像是怕被人听见似的,他小声地说道:“这次不一样了,跟以前都不一样”
高医生放低了声音,轻声安慰道:“不用怕,那都只是梦而已,都是假的,不会伤害你的。你要坚信这一点:梦里的东西永远无法伤害现实世界里的你。”
“我知道”葛利华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可是你也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梦。我真的很怕,有一天我会死在梦里,或者一辈子被困在梦里,再也无法醒过来”
“不会的…”高医生的眼神甚是坚定,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自信,“你放心,有我在,不会的。我的专业水平,你应该是知道的。你相信我的能力吗?”
葛利华点点头,他一直都很相信高医生的能力,也很信任高医生这个人。如果没有高医生,他的情况很可能会比现在糟糕数百倍。他的病时好时坏,他能安安稳稳生活到现在,也是因为有高医生的帮助。
“那你能告诉我,这次你梦到了些什么吗?”高医生还是那副彬彬有礼的语气。
“我本来在睡觉,结果莫名其妙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地洞里。那里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些很奇怪的光影”葛利华说着说着就皱起了眉头,仔细思索着,“那些光影长得像人,但是又会变化形状,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而且他们在不停地说话,一直骂我”
“骂你什么?”
“骂我混账,说我是白眼狼,丧尽天良,说我该死还有的我就想不起来了,反正骂得很凶。他们应该是认识我吧,可是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葛利华不解地望着高医生,有些委屈又有些困惑地问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高医生,有没有可能是我以前做了很多错事,所以才会梦到别人骂我啊?”
“暂时跳过这个问题,我问先你:你是如何定义错事这个词的?”
“错事?”葛利华一时语塞,沉默了片刻后开口,“我只知道在法律法规这些明文规定的层面上判定正误,但在其他层面,其实我也不太懂该怎么定义。”
“你看,就连你自己也无法全面地判定一件事,你又为什么要让他人来定义你自己呢?千人万语,变化不定。大可不必因为外界的评论而转移自己的想法。”
高医生停了片刻,继续说道:“所以你不必纠结于表面,而是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也许过去的你跟现在的你大相径庭,但你始终是你。你觉得什么是对的,那就去做什么事。你觉得你自己是谁,你就是谁。”
“我觉得我是谁,我就是谁?”葛利华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地揣摩着这句话,“还有个更奇怪的事在梦里,我好像听到有人说喜欢我、爱我。这世上竟然有人曾经真的喜欢过我?会有人喜欢我这种人吗?”
“你为什么觉得有人喜欢你这件事很奇怪呢?”
“因为因为我跟他们都不一样。”
葛利华叹了一口气,语气平静地解释道:“我是个异类,我不合群,看不懂人情世故,也理解不了别人藏在表情下的情绪,更感受不到别人所感受的。我就算心里想得再多,我也不愿意说出口我还会做这种正常人不会做的梦。”
葛利华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又问道:“高医生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怪人?”
高医生拿开了他的手,一边帮他按摩太阳穴,一边不慌不忙的说:“你是病人,我是医生,我的职责就是帮助你走出病痛。在我看来,你的一切异常都十分平常。”
“可我连什么是爱都不知道,虽然这个字眼在我看来真的很矫情很做作,但是这对于其他人来说,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人们好像特别喜欢说这个字,我却连它的含义都理解不了。我无法理解太多的东西,看不清也不想看清,所以眼前总是一片模糊。”
“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还用说吗?”葛利华苦笑一下,把高慎的手拨开,“你知道的,我的生活里根本就没有喜不喜欢、爱不爱这一说。对我来说,这世上什么都是差不多的。”
“作为父亲,你爱你的女儿吗?”
认真思考了片刻后,葛利华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不爱任何人。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我也从来没有感受过别人的爱。”
“那欧小姐呢?你们不是情侣吗?如果不是基于爱意,你们怎么会在一起呢?”
“不不不…”葛利华一边否认,一边从床头柜上抽出几张纸巾,毫不在意形象地擤了擤鼻涕,又以投篮的手势把纸巾给单手投进了垃圾桶里。
“我说过的,我和她是同居者,我们两个住在一起是为了图方便。只不过在外人眼里,我们是所谓的情侣罢了。我和她,是相互依赖,相互帮助,她需要我,我也需要她。所以啊,把我们说成是一种合作关系更贴切。”
高慎默默起身,把垃圾桶移到床边,然后才重新坐下,不慌不忙地问道:“在你看来,两个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有孩子的异性成年人住在一起,同时又不是情侣或夫妻关系。这件事是很正常的,是吗?”
葛利华理直气壮地回道:“是啊,不可以吗?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对的啊,但是别人就会觉得很奇怪。我倒是无所谓,但还是要为她着想。所以我就只好对外宣称我和她是情侣了。”
“你和欧小姐发生过□□关系吗?”
“当然没有啦…”
“自从当年分手之后,你有过其他任何的伴侣吗?”
“更没有啊…”
“冒昧问一句,你如今的性向是同性吗?”
“这个真没有…”
葛利华想了想,觉得这么说似乎有些不严谨,于是一字一句地补充道:“或者说,我什么恋也不是。我从来没对任何人产生过所谓的生理感觉。这么多年来,我就交过一个那么女朋友,这你是知道的。但从本质上来讲,对我来讲,女人或者男人就跟路边栽的树差不多,我都没感觉。就好比蜜蜂采蜜、小鸟筑巢,动物把这些事情看成生命中的头等大事,但我就只能看个热闹,我是真不理解啊,当然也就不会参与。因为我根本就无法把这些行为在自己身上合理化,我就觉得很奇怪啊…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葛利华咂咂嘴,有些尴尬地笑说道:“你可以管我这种人叫无性恋。”
“好的,无先生…”高医生嘴角含笑,“请问你可以继续讲述你的梦吗?”
葛利华笑容突然僵住,脸色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缓缓开口道:“接下去的梦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那些莫名其妙的光影消失之后,有人朝我开枪,没打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腹部被整齐地切开内脏全都不见了就像就像今年3月份那次,还有去年元宵节和大前年我我生日那次一样我的肚子空了?!虽然我经常在梦里缺胳膊断腿、不成人样,但是不管经历多少次,我始终还是最接受不了这种被开膛破肚的感觉怎么说呢,不仅仅是疼,而且心里很慌很烦,虽然当时我没有心”
说着说着,他的手就止不住地发抖,脸色发白,眼底却满是红血丝。
闻言,高医生眯着眼睛询问道:“你还记得伤口的形状吗?”
“我摸着,好像是x字形。反正是有四片…唉,我现在光是想起来都快难受死了,当时到底是怎么壮着胆子摸来摸去的啊…”
高医生皱了一下眉头,又问道:“然后呢?”
“然后”葛利华像是回忆起什么极恐怖的东西似的,表情扭曲起来,“然后在一阵警报声之后,我就”
这时,窗外突然飞过一只乌鸦,一闪而过一抹黑影。凄厉刺耳的叫声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分外诡异。
“操!!!”葛利华被吓得一下子扑到高医生怀里。
高医生没坐稳,结果两人一起倒下。
葛利华几乎是整个人都趴在高医生身上,他紧闭双眼,缩在高医生怀里瑟瑟发抖,声音也是颤抖的,“又是乌鸦就是一群乌鸦吹来的飓风把我带进去的”
高医生没有急着推开他,反而轻抚着他的头发,像安抚婴儿那样一下下顺着他的背。
“别怕,没事的,你已经醒了。没事的,不用怕。那只是一只普通的鸟罢了,没事的。”
高医生的声音像是有魔力一般,低沉而有力,让他剧烈跳动的心渐渐平复了下来。但他还是不敢松开高医生,他就这么静静地窝在他怀里,快速地眨着眼睛。
高医生低头看着他的发旋,沉思了片刻后开口询问:“然后呢?警报声之后你又遇见了什么?”
“我掉进了海里,差点被淹死”葛利华的声音嗡嗡的。
“怪不得你能怕成这样。梦到海…确实很罕见。”高医生捻起了他鬓边的一缕头发,低头轻轻嗅了嗅。果然,一股子熟悉的驱蚊花露水的味道。这个葛利华,一年四季都是这股香味,不知道还以为他把花露水当洗发水用了呢。
“那后来你脱险了吗?”
葛利华突然抬头,有些兴奋地望着高医生,语气一改刚才的沉闷,难掩激动地回道:“当然了,我拼命地往有光的地方游,好不容易才游出海面了,然后”
高医生也低下头,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那是一双极美的丹凤眼,此刻透着几丝孩童般的激动。眼睛的主人一点也不懂得避人,直勾勾地盯着另一双眼睛。脆生生的眼神中,是不加掩饰的惊喜。
这双琥珀色的眼睛,仿佛生来就是供人欣赏的,不像皓日那般不可直视,而是熠熠星辰,让人情不自禁地久望,继而沦陷。
高医生心想,一定是造物主在创造他的时候,把本该属于夜空的礼物送给了他。因此他的每一次低眉凝望就是一片星空的坠落,每一次挑眉而视就是一簇繁星的绽放。
沉静如水的目光轻轻扫过对方的脸,高医生慢慢开口问道:“然后怎么了?”
“然后我居然在海面上见到了一个人,他就坐在小船里,背对着我。可惜他转身时我没能看清他的脸。”
葛利华的脸上是隐藏不住的欣喜,喋喋不休地说着:“你能相信吗?那里除了我居然还会有其他人,虽然我没能看清人,但是我把当时的环境看得清清楚楚虽然是海,但是却很安静,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场景…”
高医生看着他眼角眉梢溢出的笑意,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凑到他耳边小声问:“有多美?”
“特别特别的美”
“比你还美吗?”
葛利华有些不解地歪头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美呢?”
葛利华一扭脸,冰凉的鼻尖和湿热的嘴唇擦过高医生的脸颊。此刻,那双灵动而冰冷的眼眸和高医生就几乎是零距离了。
高医生似乎能在昏暗的月色下看见他眼底的血丝和眼角的泪光。左脸颊那三颗位置巧妙的痣此刻也清晰无比,如墨点般精致圆润。纤细浓密的睫毛轻轻撩拨着四目相对间的沉默,他平静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慌张。
高医生突然想到了一句很适合用来形容他的话:不知者无畏。
他不知道很多东西,也无法理解普世的感情。因此他无所畏惧,也无所在意。就像鹿无法理解人类的爱恨情仇,鱼看不懂岸上的悲欢离合。这生猛而清澈的眼神,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世上有谁会向一只兽类表达爱意呢?尽管它有可能会耐心地聆听,但它能做的也只有聆听了,它无法以同样的语言去回应。那些在常人看来是那么情真意切与众不同的话语,在一只兽类听来,也只不过是人类众多语言中的一两句罢了,同样都是听不懂。
最终,这场无声的对峙以高医生的回避作为结束。高医生一边貌似心虚地避开了他那近在咫尺的嘴唇,一边默默收紧了抱着他腰身的手臂。
然后他慢慢地抬起头来,重新以俯视的目光凝望着葛利华。他的眼里是参悟不破、无法言说的情绪。这一刻,竟然连他自己也看不懂了。
高医生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想,但凡是审美正常的人,都会这么认为吧。
紧接着,他又问道:“对了,关于这次的空间意识,你看清楚是什么了吗?”
闻言,葛利华眨了眨眼睛,低垂眼眸,叹了一口气,颇为遗憾地说着:“没有,但是我猜…应该就是那个人吧?一个在月夜泛舟于海上的人这是什么意思?诶,你说,他会不会就是那个喜欢我的人啊?”
“这个我怎么会知道呢?”
“那你说,当初那个喜欢我的人,现在还喜不喜欢我呢?他在哪里?他在做什么”说着说着,葛利华慢慢收声,“是啊,这种事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么可能知道”
高医生眼中是令人看不透的情绪,缓慢开口:“你想再见到他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以前的事情,我都要快忘完了。我很不喜欢这种眼睁睁看着记忆慢慢消失的感觉。这些年我一直执着于找回记忆,但是对于回忆中那些具体的东西,我却没有当初那么强烈的执着了。”
葛利华漫不经心地扭头望着窗外的夜空,有些疲倦地说道:“我只是想要记起一切,因为我潜意识里觉得我的记忆很重要。我老是感觉,我好像忘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我必须得去做的事情…”
“我会帮你的”高医生也望向了窗外,又换上了那副礼貌的表情,“前提是,我的手臂没有坏死。”
“啊?”
葛利华一脸懵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高医生身上。而且他一紧张就会下意识用力,两坨硬邦邦的拳头,秤砣一样压高医生的肩膀上。他就保持着这个跟平板支撑似的诡异姿势,毫无自觉地跟人家扯了半天废话…
明晃晃的月光下,那只被他压得又红又肿的左手显得分外惹人注目。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他急忙起身,一把拉起了高医生,神情尴尬地连声道歉,“对不起啊,你刚才怎么不叫我起来啊?”
“人在受惊时,一般都无法冷静思考。在刚才的状态下,你的安全感相对最高,思绪梳理能力和语言组织能力也就会相对提高,这利于我们沟通病情。”
这这个理由还真是让人无法反驳。
“对了,我帮你把湿衣服换下来吧。”高医生说着就向衣柜走去。
葛利华急忙说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那我去客厅等你。”高医生把一套睡衣从衣柜里拿出来放在他枕边,“换好了叫我,我可能需要再给你打一针。”
交代完以后,高医生转身离去,带上了门。
门一关,葛利华开始解扣子。其实他没那么矫情,都是男的怕什么。再说了,医生帮病人换个衣服也没什么嘛。但他就是不想给任何人看到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包括欧芳树――那个有名无实的女朋友。
葛利华双手支撑着坐了起来,动作迅速,几下子就脱得光洁溜溜。这是一具雪白而精壮的身体,满是大大小小的伤疤,活脱脱像一只布满裂痕的白瓷。
这些疤痕里有很久以前的,也有最近这些年的,新伤旧伤大伤小伤都有。他清楚地记得它们是怎么来的,就像他熟悉电脑里的那些工作文件那样。
但是他却唯独记不清楚当初背上那几道半指长的细痕伤疤是怎么来的,只好全当做胎记处理了,反正不痛不痒的,也没什么影响。
他心知肚明,这些分明是外力留下的痕迹,不然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密集的疤痕。再说了,哪有这么诡异的细碎胎记啊?那些他记不得时间的伤痕本来有很多,后来因为要考警校,所以做了祛疤手术。
虽然这些伤疤早已经不复存在,但是它们就像一根透明的刺,深深地扎在他的心底,叫他时不时地想起,再眉头紧皱地沉思一会儿,最后一无所获地长叹一口气,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他记得以前还住在葛家的时候,葛家人好像说过,自己小时候出过一场车祸,被满地的车玻璃给划成了个血人,这些伤痕应该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吧。
但是他和葛家人的隔阂那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尽管这两年来关系略有缓和,可暗地里的矛盾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除的。那家子人说的话,他从来都是半信半疑的。
他从警也已经十来年了,受伤这件事,他也算得上是略有心得。因此他总觉得…当初他身上那些细碎的伤疤,真的很奇怪
潜意识里他觉得,这件事不能也没办法跟任何人说,这种直觉毫无理由,但却很强烈。
他知道,在自己支离破碎的精神世界里,一定藏有这一身伤痕的秘密。更知道,只有修补好了那个残缺的世界,才有可能在噩梦的无限循环中解救自己
“你又发呆了?”高医生推门走了进来,“换好了也不叫我?”
高医生拉开椅子坐下,平静地看着他,“说说吧,这次你是因为什么发病的?我刚才思考了一下,就现在你的情况而言,交流应该比药物更有效。”
“你知道的,我明天要回葛家”葛利华疲倦地揉了揉眼睛,“今天下午我去商场买完东西之后,顺便去了一趟学校。可能是今天去接元兮的时候淋雨受了寒。你不是说过这也可能会引起发病吗?”
葛利华不自觉地往高医生的方向挪了挪位置,仿佛离高医生更近一些,就更安全。他就算是醒了,也会下意识地害怕黑暗,害怕孤身一人。
高医生似乎也看出来了他的恐惧不安,将椅子移到了床头边,又握住了他瑟瑟发抖的手,用力捏了捏。
葛利华立马双手握住高医生的手,紧紧握住眼前这唯一的温暖,紧张的神经渐渐缓过来。他开口问道:“对了,你进来是葛元兮给你开的门吧,她没吓着吧?”
说着,他疲倦地靠着枕头半躺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看着高医生,补充问道:“而且我睡觉的时候还锁门了,你是怎么开的门啊?葛元兮给你的房间钥匙吗?唉,这孩子最喜欢偷偷藏家里的钥匙了”
“不是,你家的大门是开着的”高医生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用再平静不过的语气说着令他瞬间毛骨悚然的话,“而且,你也没有锁卧室门。”
“什么?!”葛利华猛地抬头,一双眼睛瞪得滚圆。
高慎沉默不语,一副爱信不信的表情。
“你搞错了吧?我没关门?这怎么可能啊?!我特意锁了卧室门的啊!”葛利华有些震惊地摇了摇头,但眼中是藏不住的慌张。
他牙关抖动,强忍着不安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怎么可能蠢到连大门关没关都不知道?这应该是葛元兮在恶作剧吧,她总是喜欢搞些小动作来吸引我的关注”
“我没有骗你而且”高医生皱着眉头,神情有些犹豫,像是不忍心说出真相似的。
“而…而且什么?你到底什么意思?”
“而且你女儿五天前就去外地参加夏令营了,还是你亲自把她送去高铁站的。举办方的官网上还有那天的学员合影。我的意思就是…实际上,这几天你家里应该只有你一个人”
什什么??!!!
葛利华跟见鬼了似的,就跟梦游的人突然被惊醒了一样,瞳孔突然放大。他惊恐地捂住了头,双手紧紧扯着湿漉漉的头发,指节发白但脸渐渐涨红
他瞪大着眼睛,中了魔似的低声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还没等高慎说话,葛利华就迅疾地从床上冲了下来,连鞋都顾不急穿。他快步向着葛元兮的卧室走去,嘴里不停地念着:“我今天下午去接她回的家,我给她熬了姜汤又煮了饺子。吃完饭我还辅导她做了语文作业,听写了单词。她的鞋脏了,我还拿刷子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睡觉前她还在偷听我打电话怎么可能…这些怎么可能是假的?!明明就有人在偷看我怎么可能”
说话间,他已经站在了葛元兮的门口,却不敢直接开门。他颤抖着手用力敲了敲门,尽量克制着情绪,语气平和地问道:“元兮?元兮你睡着了吗?我有事找你,你开一下门好吗?”
他屏住呼吸,等房门内的回应蝉鸣四起,越听越静,他有些崩溃了。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他抬手打算再敲门的时候,高医生来到他身后,身影盖过他几乎站不直的身体,两个黑黢黢的影子,一高一矮地印在门上。
高医生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一只手握住门把手猛地推开了门
看着空无一人的粉色房间,葛利华呆呆的,连眼都不眨一下。高医生伏在他耳边轻声说:“看仔细了”
高医生进入了房间,打开了灯,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又打开了衣柜门,然后径直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地说:“她不在。”
他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但葛利华心里却响起了一声巨雷轰鸣。
葛利华咽了咽口水,抬头看着高医生,颤抖着声音问道:“那难不成我我今天一天都都是假的?!”
他惨白的脸上满是汗水,被眼前的事实给震得连连退步,精神恍惚地自言自语着:“收到葛路华的短信是假的去商场买礼物是假的去学校接葛元兮是假的和欧芳树打电话是假的脚步声也是假的全都是梦,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说到最后,他浑身无力,甚至连站都站不稳了,只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身子一软,往地上倒去,眼看就要头着地。
高医生一个跨步上前抱住他瘫软的身体,牢牢环住他的肩膀,紧握着他的手臂,支撑着他的全部重量。高医生将他放在饭桌边的椅子上,又去卧室拿来外套披在他身上。
葛利华趴在桌子上,不敢抬头,闷声问道:“高慎是不是连你…你也是也是假的?”
高慎蹲下身子,握住他的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看着我…”
葛利华缓缓抬起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就这么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仍旧有些雾蒙蒙的眼睛连聚焦都有些困难。
“直视我的眼睛。”高慎的声音像是有魔力,在葛利华的脑海里响起回音,荡起层层涟漪,他凝神看着他沉静如水的眼睛。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自己”
“你记住,如果能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你自己,那他就是真实的。”
“真的吗”
“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今天到底有多少是真实存在的?”
“雨,今天确实是下了一天的大雨。”
“那那我…我今天到底是怎么过的?”
“据我了解,你从昨天正式开始休假,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出过门。我看你家里的样子,你应该是在床上躺了一天。”
“今天是几号?”
“六月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