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木船
第三章：木船
“故事的最后，主人公们住在海边一座美丽的城堡里，那里有温暖的海风和蔚蓝的天空，一家人终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你不是我儿子，不准叫我妈妈！再让我听见你胆敢叫我妈妈，我就把你赶出去！你给我从哪里来的就滚回哪里去！”
“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了。学生就应该把心思用在学习上，而不是成天无病呻吟。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孩子，胸无大志，整天无所事事，虚度光阴，成何体统？”
“我们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你有什么麻烦全都告诉我，小叔一定会帮你的。你这么乖，小叔最疼你了。”
“如今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是了，还有什么脸来装清高？你算个屁啊？你不是很得意吗？你不是看不起她吗，你不是想杀了她吗，你敢吗？我告诉你，没有她，你什么都不是，就是个蠢头蠢脑的笑话罢了。你们全家都是笑话，一帮子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蠢货，自以为是的蠢货！你以为你们有多么高尚吗？你以为你多了不起啊？不还是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吗？真是大英雄啊！”
“你想出去，我想回来。可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出去，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复杂、多险恶，处处都是危险。像你这种奇奇怪怪的人，一不小心，就会死的很惨。”
“你永远都是我最喜欢的人。不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美是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人是鬼，是花草树木还是飞禽走兽，我都很喜欢你，非常非常的喜欢。不，应该是我爱你，如果‘爱’这个说法能代表一个生命对于另一个生命的最真切的感情，那我爱的就是藏在这副躯壳下的你，那个没有被定义的、完整的、原始的你。就像你当初告诉我的那样，我眼中的你是什么样，你就是什么样。”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偏偏你还活着？！！你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害的！！是你杀了他！是你！你个混账！禽兽！畜生！！！狼心狗肺的畜生！你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吃里扒外的畜生！你丧尽天良！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烂完了！你该被千刀万剐！我发誓我发誓！就算是做鬼，我也要把你碎尸万段！！碎尸万段！！你等着！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拆你的骨！！我绝不会放过你的！我要把你拖下地狱！我要你死！我要你死！要你死！！！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
“你让我救你，可是谁又能来救我？”
“哥！哥哥！快来啊我们一起死掉吧”
有好多人在说话像是在吵架？嘶有点听不清楚啊什么啊，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
终于，他被这片嘈杂声给彻底吵醒了
再睁眼时，大脑一阵激痛，眼前一片混沌，他只看见一个个模糊的光影在身边晃来晃去。原来是头顶的光影分化成了许多个，大致有了人的形状，降落到地面，似人非人。
光影闪耀着，开始不停地变化着形态。
他们围着他喋喋不休，像倾诉、像质问、像责骂、像讥笑、像怒吼、像咒怨
他挣扎着爬起来，撑坐在地上，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他试探着开口问道：“呃…你们是”
“闭嘴！”其中一只光影突然说话，声音嘶哑，几乎听不出来是人，像动物在狂吠，“你为什么还没死！！”
“最该死的就是你！你为什么还活着？！”对方说着说着就暴走了，一团扭曲的光激烈地闪耀着，”为什么！！！”
看对方那架势，他们应该不是在跟他说话，只是在激动地自言自语。自己还是少说话吧，说多错多。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一时间所有光影又融为一体，然后就螺旋升天爆炸开花了
这什么意思啊烟花秀？
“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这念咒一般的骂声简直是3d立体环绕音，跟下雨似的不断从天上落下，砸在他身上。
怎么开花之后还有扩音效果啊这开的是喇叭花吗？
光影的声音渐渐变得尖锐起来，如野兽般嘶吼狂鸣，刺痛耳膜。光影声嘶力竭地怒骂着他，言语间满是恨意，仿佛他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一样，狠不得将他拆骨吃肉。
哇泼妇骂街是几个意思啊？还有没有素质啊？这怎么就该死了呢？光知道骂人又不讲清楚原因骂人也是要讲基本法的好吗？
他是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听着上头不断传下来的咒骂。莫名其妙，十分烦躁。
突然，这些光影如风吹火烛般熄灭，声音也随之消失，世界重归于一片死寂。
什么呀怎么不骂了？接着骂啊，还有那光，别不亮了啊黑黢黢的还这么安静，更吓人啊
他在一片漆黑中惊恐不安地缩成一团，这是一个连自己都看不到的世界，但却能实打实地感受到□□的疼痛。
“呃”怎么这么痛啊跟被人暴打了一顿似的，浑身都疼。
葛利华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陷入这个黑漆漆的世界了。但是进入的方式这么诡异而激烈，还自带bgm的，这还是头一次。每次进来，除了黑，基本上没什么共同点，每次都是千奇百怪的。这一次更是创下历史新高了
还真是一年来n次黑暗空间，每次都有新感觉。
刚开始他以为这是人死后呆的世界。但后来发现，自己只是在发病时被迫来逛一趟，吓个半死，痛个半死，然后带一身冷汗回去。而且什么时候醒，由不得他自己做主，这还得看“空间意识”。
根据经验判断，每次进来，他总会看见一些不同的东西。那些重要的东西一般都是在苏醒前夕才出现，这些重要的东西就是每次的“空间意识”。
仔细想想，这怎么跟唐僧那么像啊不历尽九九八十一难，就取不到经。关键是这“经”，他一次也没看懂过啊每次都疼得死去活来，半死不活的，谁还记得清楚最后看见了什么？
当然了，“黑暗空间”、“空间意识”和“经”什么的，都是他自己取的名字，言简意赅。其实他最喜欢给别人取名字了
连他家里的每一件家具每一盆花草都有自己的名字，小樱小白小矮子什么的
咳咳他们家是小字辈的。
但是面对如此严峻恐怖的事物，他还是保持了基本的严肃认真，没有把它纳入他的“小字家族”。他秉承着一颗探究事物本质的心，总结了事物的规律，以科学严谨的态度，取了这些个听上去颇有来头的名字。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眼前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又是为什么会一次次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如果想要无视“空间意识”，跳过前面的受难阶段，提前醒来，就得看现实世界里有没有人强制唤醒他了。“强制”的意思就是药物刺激，否则就算是被人吊起来打一顿，他也可能醒不过来。
别看这些说起来也几句话的事儿，这可全都是血淋淋的经验啊
想当初他第一次从黑暗空间里出去的时候，他脆弱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惊魂未定之下，他差点给自己在骨灰堂里租了个好位置
后来在一次次的磨练中，他才渐渐接受了“这是梦”的现实。这种变态版午夜噩梦，黑暗都是真实的，恐惧也都是真实的。而且，疼也是真的疼啊，每次都疼得他死去活来的，真是要了老命了。
更气人的是，这里可没什么自己掐自己一把就能醒过来的说法，跟普通做梦完全是两个概念。如果说普通的梦是现代人时期，那么黑暗空间就是侏罗纪时期。在这里，现代社会的规则统统失效。
抬眼望去，一片漆黑。刚才那些奇怪的光影，他记得声音，却记不清他们的面容。越是努力想要看清楚他们的脸，脑海就越是一片模糊。
他能感知到他们的存在，是那么强烈的存在，但就是记不起他们的存在。他和那些光影一起，陷入了一个无出路迷宫。虽然一片漆黑，但他潜意识里觉得四面都有东西，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他能感觉到他们并没有消失，而是隐身了。他们藏匿在黑暗中，正在用血红的眼睛观察他。一个对一群，太不公平了有本事也给他开个夜视眼啊
也许就在他面前，也许就在他身后。
他不敢抬头。
他们就像是夜晚荒原中的鬣狗群，并不急于用猎物的血肉慰籍饥饿，不急于撕咬柔软的腹腔，吞食温暖的内脏。兽群围在猎物的四周，急躁难耐地来回踱步，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粗重喘息。
他能感受到从身侧吐出的湿热呼吸，能感受到气流抚过皮肤时瞬间酥麻的激颤，和越发软弱无力的四肢。
哇塞不要搞这种东西啊，真的好恶心啊
敏感的大脑失声尖叫，紧闭的嘴唇瑟瑟发抖。他惶惶不安地坐在原地，抱着双膝，头埋在手臂里，紧闭双眼。他也不敢乱动，只能忐忑地数着一二三四五，等待着另一个世界里有人能弄醒他。
但是在这个世界里，时间是永恒的，也是失效的。屏住呼吸，慢慢抬头，紧张不安，他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世界还是一片漆黑。
“什么都没有啊”他略有些意外
啧啧前面搞得这么吓人，又是灯光又是音效的。等了半天就几只会骂人会合体的光之喇叭花？
就这？
突然――巨大的枪响声在他身旁爆裂开来，左耳几乎瞬间失聪，翁鸣声不断敲击着他的大脑，胃里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意，令人几欲作呕。
“啊”他一脸痛苦地捂住耳朵。错了，真的错了不该嘴贱的
滚烫的子弹从身后打出，擦过他的脸颊，烫伤他的皮肤，带起一串血珠子。子弹没有打中他，但他却感觉身上破了个大洞，血肉搅动，疼痛感随即而来。腹部突显异常的同时，左手掌也猛地出现了一阵贯穿般的剧痛。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强忍着剧痛摸了摸左手，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但是他却清楚地感受到了腹部的热血喷涌。
他他似乎正在被一点点打开
随着疼痛感的不断加剧，额头上渗出阵阵冷汗，汗毛竖立。这伤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啊怎么会怎么会这么痛啊？
一个惊悚的想法涌上心头
隐隐中他感觉那个看不见的大洞，似乎把他的内脏都流光了。
卧槽，不会是来真的吧
愣了半天，他才颤抖着伸手进去摸了摸，只摸到了空荡荡的腹腔和胸腔
原来那就是人的肋骨、人的血肉，原来皮肉筋骨的触感是那么的细腻粘滑
他没有摸错吧？！这真的是他的身体吗？！怎么怎么会这样啊！！！
“啊啊”他忍不住失声惨叫。后知后觉的恐怖吓得他肝胆俱裂不对，他连肝胆都没有了，谈何裂不裂呢？
可是他一张嘴，血就从喉咙里喷涌出来，像是要把全身的血都吐出来一样，血涌个不停。天这都快成人形喷泉了自己哪儿来的这么多血？肚子都空了，居然还能喷这么久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想不起。他被铺天盖地的疼痛包围了，他不断地呕着血，除了痛什么的感觉不到了。
直到这时，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这种被开膛破肚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以前被迫进入这里时，也有过类似的体验。同样是流了一地的内脏，只不过这一次是肚皮大开后从腹部流出，上一次是整个下半身不翼而飞后，里面的东西跟瀑布似的“哗啦啦”往下流。
操，为什么这种事情他会记得这么清楚啊？
啊没力气骂了，痛好痛啊
他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
这怎么又他妈来了？
啊啊啊啊！！！
他连哀嚎都发不出声来，只有血如泉涌，汗如雨下。铺天盖地的疼痛的让他理不清思绪，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在心里默念着一万句被血堵住的脏话。
他呆坐在地上，双手徒劳地捂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呆滞地闭上了双眼，只听得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这个要命的“洞”疼得他死去活来，就这样硬生生地疼了一阵之后，他渐渐有了一丝力气用来思考。
痛过头一阵后，他开始思考一些自己已经思考过无数次的问题。
这真的是梦吗？
如果是梦，为什么会这么痛？
如果不是梦，为什么他还没死？
为什么他能活着感受到失去了五脏六腑的感觉？
为什么连心脏都没有了，他却还能痛得心脏发紧？
他有无数个为什么，但此时此刻，全都消融于破腹割肉的痛苦中。这个一片漆黑的世界，被一双无形的手给灌满了疼痛。
他需要一遍遍地重复“这是梦”，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才能在令人窒息的剧痛中保持一丝理智。但是他没办法欺骗自己，骗自己这样剧烈的疼痛是幻觉。冷汗都快把他给淹没了，他却只能默念着“一二三”，安慰自己再多数几个数，说不定就不痛了。
唉这算个什么说法他是变异成丧尸了吗？这怎么内脏都掉完了自己还没完他妈的，丧尸变异都还仅此一次呢，怎么到了他身上就无限循环了？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没关系没关系
痛痛习惯了就好了没关系
不行，还是得把内脏都找到，万一还可以装回去呢
血红的眼睛里挤满了被活生生疼出来泪水，他强忍住了泪意，一点点地弯下身子，动作迟缓笨拙。喘着粗气趴跪在地上，想要寻找自己丢失的内脏。在一片漆黑的茫然中，迟钝的双手在地上四处摸索着，只触到了满手温热的鲜血。
这时，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警报声，那是警车闪灯时的声音，但音量却是平常的数十倍不止，如催命铃声一般侵袭他的大脑，惊悚诡异。
他瘫坐在原地不知所措，惊恐地环视四周，除了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妈的！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警报声像是黑暗空间的心跳，他越紧张就越急促，越恐惧就越大声。越来越剧烈的警报声向他逼近，似乎下一秒就会有几十辆车飞速袭来，把他碾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这要命的声音激得他脑仁儿“嗡嗡嗡”地疼。
这刚才几声枪响搞掉了自己的内脏，现在这鬼兮兮的铃声该不会是想敲开他的脑壳拿走他的脑仁吧？！
天呐有没有搞错！不会又是来真的吧？！
他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得紧闭双眼，弯下腰抱住了头，整个身子缩成一团。
刹那间，刺耳的警报声戛然而止，他长舒了一口气，再睁眼时，整个人都傻眼了
原本一片漆黑的地面，竟然一下子变成了深蓝色水面！波动的水面下盘旋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嘶”身体止不住地后仰，瞳孔放大，他倒吸一口咸湿的凉气。
怕什么来什么太狠了吧！！！
他的双手无法自控地抖了起来，眼皮狂跳。这下他是真的慌了慌得六神无主，慌得心跳如鼓擂。
他怕水，怕得要死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不敢站起来也不敢坐下。现在他这是踩在玻璃上，还是在飞啊？深海恐惧症和巨物恐惧症同时折磨着他的神经，让他头皮发麻、双眼眩晕，几乎窒息。
他不敢深想，只能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他看见一望无际的深蓝海面就腿肚子打颤。似乎闭上眼睛就能暗示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下一秒他就后悔了，耳边呼啸而来一阵浪涛声，睁眼的一瞬间血压飙升，不过好像刚才血就流光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刻，他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掐死自己，悔得肠子都青了，但是好像现在他也没有肠子
前方一百米左右，一个目测有五层楼高的滔天巨浪正飞速向他袭来
九十米、八十米
跑还是不跑，这是一个问题。
跑，且不说自己在没有内脏的丧尸状态下还跑不跑动，关键是他往哪里跑？横跑竖跑，都是海。而且站起来之后，看见前后左右一片茫茫大海，到时候他腿一软，根本就跑不起来。
不跑，嗯不跑了，就这样吧。
六十米、五十米
赌一个大的，就赌自己站在玻璃罩子里，海浪拍不着，嗯。
四十米、三十米
但是看着近在眼前的巨浪，他还是流下了不争气的泪水
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种巨大的心理折磨让他忍不住开始破口大骂：“□□大爷的狗日高慎！！你他妈的怎么还不来啊啊啊啊！”
二十米
翻滚的巨浪以铺天盖地之势向他袭卷而来，他脚下的海面沸腾了。
不不不不不！！！！
他紧紧抱住头，缩着身子，不敢睁眼。还没有落水，窒息感就先行一步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恐惧感把他勒地喘不过气来。
他忍不住捂脸痛哭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离开这片对他来说如地狱一般恐怖的大海。他宁愿彻底死在这一刻
一个浪头打过来，他就以蹲厕所的姿势直冲冲坠入水中，惊起一片白色水花，水面又重归平静。
奋力挣扎着，他想要游出水面，但就像是水底有引力一般，他被水流带往更深处，慌乱中却发现身上的伤口。全都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他不停地尖叫着，但全都融进了无声激涌的水流完全顾不上无法呼吸这件事，他现在根本没办法思考任何事，只是疯了似的不断拼命挣扎着。
这一刻，他好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他能真的立马死去。而不是慢慢体会着溺水的感觉。活着受罪，不断地陷入黑暗，醒来后又要面对下一次的未知折磨，无休无止，至死方休。
他受不了呆在水里的感觉，受不了这种被液体巨物包裹的窒息，受不了身处无边的蓝色幽静中的空旷，受不了如此强烈地体会到自己的渺小，受不了一直下坠，慢慢落入海渊的绝望
刚才的一切都只是□□的疼痛，他咬咬牙，骗一骗自己，还能勉强忍受。现在这种无形的精神折磨，他是真的崩溃了
他无处可逃，整个世界都是令人窒息的蓝色。你最怕什么，就偏要让你置身于其中，这就是“黑暗空间”的唯一规则。
本来应该越往水底沉就越黑暗的，但水底却闪耀着一团银白的光芒，不论他怎么沉落，光芒和他的距离始终保持不变。
水流如绳索般牢牢束缚住了身体，而捆住他脖子的那根绳子从水底伸来，把他往水底拉去。他渐渐脱力，看着这个静谧幽蓝的水底世界，觉得这里应该是一片夜间的海。
普通的江河没有这么美丽的颜色，没有这么干净的水流，更没有这么广阔的空间。流动的沉静的海，正在以一种无比浪漫的方式稀释他的生命。
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生命，他也不能例外。也许大海接纳外来者的方式就是抽离他的灵魂，保存他的□□。是不是海里的每一条鱼，都是一缕无处安放的灵魂？
海洋深处传来悠长的鸣叫，那是大海在吟唱，这声音轻抚着他的耳朵，指引他去往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
离死亡越近，内心就越平静。那一瞬间，他意识到，这也许是真的死亡。他忘记了挣扎，也不想挣扎。
水压几乎碾碎了他的骨架，他似乎能听到内脏爆破的声音。从体内传来的声音，是一种诡异的撞击声，就像是暴风雨中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
他感受着肉身的破灭和灵魂的破茧。
他会变成鱼吗？
原来人之将死，会变得这么有诗意啊，居然都开始思考起生命哲学问题了
算了，还是不要变成鱼比较好会被吃掉的
他漂浮在海空中，不再下沉。时间和海水一同停止了流动，凝结在这无边的寂静中。他被凝固在一片幽蓝的巨大琥珀中，整片海都是他的温床。一只琥珀，冷却一个温热的生命。
他缓缓闭上双眼，放松了身体，感受着尖叫的肺和疲惫的心，感受着冰冷混合着温暖的海水，感受着自己暗自期望过的死亡，感受着银白光芒的照耀。
“嘀嗒、嘀嗒、嘀嗒”
等等什么声音？
一下下地响着，从海底传来，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微弱。闭着眼睛，他也能感受到从那团银白光芒里发出的声音。这是大海的心跳声，还是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这意识混乱的这一瞬间，他仿佛记起了一切，又随即忘记了一切。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冷峻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往日的冷静沉着重回眼角眉梢。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在这儿自我感动个屁啊？有着闲工夫还不如拼一把呢！离开这里，他是一秒都不想多呆，他要离开！现在就要！死也要死出个名堂！
他嘴里呼出一口气，一串泡泡向着他的反方向飘去。他扭头看去身后本该是亮有微光的海面，现在却是一片漆黑。而面前的海底却闪烁着诡异的银白光芒。
直觉告诉他要循着那个声音。他用尽全力向海底游去，伸出的右手指尖几乎能触到那银白的光芒。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要去到那里，要跟着光的方向。快要脱力了，尽管双臂痉挛发木，他也不敢停下，只是机械地游动着四肢。
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此刻，这是他唯一的信念。咬紧牙关，他游到了那团光芒面前，眼前突然光芒万丈。他被刺眼的白光激地睁不开眼睛。
管不了这么多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向前奋力一越
竟然游出了水面？！
哈？
他如释重负地大口呼吸着，可还没来得及缓过气来，仔细观察观察眼前的世界，就两眼一黑，彻底昏了过去，再次沉入水中。
他只记得昏迷前看见的最后一幕。
不远处的海面波澜不惊，一只小木船浮在月亮的倒影中，一盘圆白月悬在干净的夜空中
船上坐着一个背对着他的人影，船头挂着一盏玻璃灯。橙黄色的灯光印在远方的夜空中，和水天相间的月亮交辉相应。
细碎的光洒在墨黑的夜幕中，落在深蓝的海面上，也落在那人身上。他身披一袭洁白月光，静静地坐在船上。微风徐来，搡着海面慢悠悠地摇，于波动的深蓝中荡起一船莹白的涟漪。
那船那人那月，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在微光的照耀下，悄无声息。时光仿佛凝滞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个瞬间，一切都停在了他的眼前。
昏昏暗流中，巨大的鱼影缓缓而至，不带起一丝波澜地游翔在木舟之下。人的肉眼无法一眼望见大鱼的全貌，只能勉强看见一片纯白的鱼鳞藏匿在海水中。大鱼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着银白色的微光。
大鱼远比这世上任何的生物更庞大，但是它的行动却无比缓慢。它仿佛倦于停留在浅海，更不屑于向渺小的人类展示它庞大的身躯。它不属于这里，它属于深海和天际。
下一秒，大鱼慢慢幻化成了无形的水流，消融于深幽的大海中，原本沉静的海面上空留阵阵鸣叫。鱼鸣声如同从远古传来那般震撼人心，余音悠长，不绝如缕。
那人仰头望月，明月似乎也在凝望着他。月光倾泄而下，铺洒在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月落中天，海天一色，海的尽头就是天的边境。海水飞流而上，漂浮在万里无云的星空中。鱼鸣哀愀，人影寂寥，鱼的悲鸣仿佛就是人的叹息。
他一时有些看呆了，不知道是画变活了，还是他在画里？眼前这景象，静得让人不敢出声。他怕惊扰了画中人、画中月。
这场面，仿佛不用点矫揉造作的文艺风词藻，都无法体现出此时此刻眼前景象带给他的震撼。他该说什么呢？他想说什么呢？他也不知道，只知道…眼前这一幕，很熟悉、很漂亮。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在黑暗空间里出现了别人，第一次出现了一点也不恐怖不痛苦的事物，第一次出现了他在现实世界里也未曾见过的美好画面。
他望向那人时，对方也转过头来，没有看向他，而是抬头望着他的上方，像是在等待什么。
那一瞬间，他竟然有些莫名的激动。他睁大了眼睛，努力想要看清对方的脸，但是却只记住了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眸，就像朦胧的月光柔柔洒在海面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饱满而清澈，如翡翠玉石一般晶莹剔透。
他什么都没看清，只看见了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他什么都忘记了，只记得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他记得那双眼睛，曾经凝望过自己的那双眼睛，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睛…
你在哭吗？
你为什么哭了啊？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场景似乎不是他现在看见的，而是原本就根植于他脑海中的。看不清却很清晰，记不起却很熟悉。
他从来没有过这么奇怪的感觉
感觉不是在初见，而是在重逢。
你是谁？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有好多问题想问，但是全都来不及开口了，他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这一瞬间，心间惊慌多于惊恐。
随着一串泡泡咕噜咕噜地漂走，他脑子里闪过了最后一句话：光顾着看人，居然忘记呼救了
那个现在喊救命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