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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第180章人各有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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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袅袅对秦恪的确满腹牢骚,可天地良心,她没半点抛鸾拆凤之意。

    然秦恪拍马就走,当她匆匆赶至府门外,仅也看到手扶石狮气喘如牛的柏明:“他呢?”

    柏明指往一骑绝尘处:“朝封丘门去了,北行使团在封丘门外整顿配备,次日卯时出发。”

    “完了完了,闯祸了!”崔袅袅面色“唰”地变白,茫无端绪踱出两步,又困惑顾向柏明,“他俩从前动辄闹个翻天作地,方才几句话,连吵架都称不上,这就给气走了?不至于啊。”

    “何须吵架……”

    柏明后悔得无以复加,若非李绥绥闷气滚大,怎会在被问及“有无所谓”“至少是有些感情”时,给出那样冷漠的答案,又或者,秦恪不是前去谋爱话心曲,也不会被刻薄的一言半辞所激怒。

    见他久憋不出下文,崔袅袅无语望天,深吸来一口气:“这篓子是我捅的,我出城寻他。”

    “他这气头上,谁劝都莫奈何,崔大娘子还请先回去,我再想想办法。”柏明好说歹说没劝动,只好招人驭来车辇送她出城,亦正好派人确定秦恪所在。

    稍晚些,苍梧回来告知,崔袅袅吃了闭门羹,而他是来取行李的。柏明特意等李绥绥回到亦澄阁才开始为秦恪收拾行装,且嘴巴开闸关不上,行李清单已叨唠不完,还不时指点“薄厚衣物应周到”,又不时叹叹“跋山涉水之艰辛”。

    李绥绥无一声过问,揉了揉耳根子,又雷打不动去泡汤。

    定力好得令柏明捶胸顿足,候她回来,便又主动出击:“请公主帮忙捋捋,看还需要带些什么,话也行啊。”

    “又非头一回出远门,何况你准备的,自然面面俱圆。”李绥绥貌甚安然,一面说,一面缓步至架格取来舆图铺开,很是突兀地问,“使团走哪条路线?”

    柏明顿时怔住,稍缓心念一动,他靠近案几指路线给她看,然后点向西北一隅之地,深意道:“沣安郡,公主可有印象……原本,应是您的封邑……”

    “嗯?”公主封邑在出阁或及笄时,李绥绥没福气享用便也没惦记过。

    柏明嘴唇动了动,遂一字一顿道:“侯爷,打算向官家讨要沣安郡。”

    “又不缺那点汤沐钱,讨来作甚?”李绥绥沉默两息,反应过来,“他大费周章捞来爵位,就为这?”

    柏明点点头,又轻轻摇头:“他不过是想为公主营造安防之所。”

    李绥绥窒了一下,有些不自然道:“就算官家肯给,不过是虚封而已,且不论官家与秦家不会让他走,他去了,沣安郡亦不归他自置,有何意义?”

    “公主一针见血。所以,侯爷才借这次机会重新入伍。”柏明以指圈画舆图中沣安郡的西北两侧,加以解释,“沣安郡处三国交界,经贸繁荣,可又因地理位置特殊,与西夏、北狄交道多,冲突亦多,若他日侯爷手握兵权,便能以坚守待变、睦邻安边为由戍守封邑,届时,沣安郡便是侯爷与公主的天地了。”

    不啻为挟山超海的赌徒,想要的,意望已过也要得到。

    秦恪的一腔执着,滚烫得冰山可融,却得公主轻慢相评:“果然是商人,趁着天灾人祸,无孔不钻。”

    嘴硬!言不由衷!柏明只在心底反驳她的评价,愁眉不展道:“想以军功拿兵权,何其容易,如今边境只是作乱,万一真打起仗来,那就是去冲锋陷阵,战场之上,风云变幻,刀剑无眼啊,我多次劝他不必出此险招,官家青睐他喜欢他,其实多磨磨,官家随便寻几个由头,就能全了这事,欸,他非要犟,目下又这么负气而去,我心里总不踏实。”

    李绥绥目光专注舆图山河,轻描淡写回他:“慌什么?他这趟的目的只是借机入伍、放下万寿山,又非去争功,何况,以秦相之精明,不会做无胜算之事,秦恪这趟与游山玩水无异,天色已晚,若收拾妥当,你便快些送去吧。”

    该说不该说的,柏明是掏着心窝子与她知无不言,偏她铁石心肠下逐客令,随后又从西厢抱回秦小子,反手便将门关了。

    柏明在廊庑下从酉时站到亥时一刻,直到屋内灯烛灭,他知再等不来公主的回心转意,这才垂头丧气赶赴营寨。他只能指望秦恪肝火已消退,能听得进哄劝,可显然没有,秦恪目光自行李回到他脸上时已如刀子,极轻地赐他“滚”字,而后重重地将帐帘摔打在他脸上。

    吴中阴云绵延南下,京都三更又风雨,带着二分离情吹入闺阁藏于衾枕,于是这夜,李绥绥做了一个梦,梦中尘随马去,欲与君同,可逐至战火雷动处,四野硝烟万里,根本无觅处,最后她只能仓皇向北,森入更昏暗之地。

    终归只是梦,她又怎会去寻他。

    出发的的清晨,秦恪且行且停,频频回望城门口挨山塞海的人潮,视线所及,无一是她,怎会有她,他也认清这个事实。

    雨丝风片润透眼睫,凉及心腑,他自嘲一笑,辗转长夜的悔意随风去,鞭响清脆,马蹄御风疾去。

    “为什么呀?为什么呀!殿下为什么要让他去?”水雀对公主用意百思不得其解。

    李绥绥慢条斯理拨着碧粳粥吃食,须臾才轻声道:“秦恪恰到崭见头角的年纪,想建立功勋无可厚非,他若有志,我怎好将他绊足于安乐窝做个富贵闲人,我虽不赞同议和,奈何官家要自坏长城,事已至此,谁去不是去,秦恪攒些经验于日后总有裨益,毕竟,他晋升过快,快得离谱,别看现在满朝公卿对他称道不绝,待光热劲过了少不了非议。”

    日后?

    水雀不知她指何时,但知道,她是一定要秦仕廉彻底身败名裂的,他落马,那秦恪爬得越高,只会摔得越惨,别说前途尽毁,大约还会身陷囹圄。

    还不如做个富贵闲人。

    他能想到的问题她必然也考虑过,是以,他有些不确定这席话是否出自她真心,于是半真半假拍马迎合道:“原来如此,殿下竟如此明澈通达,成熟了呀!可……听上去是为他着想,方式么……吵架将人赶走算什么?”

    “没吵啊。”

    水雀还试图套出点端倪,可李绥绥放下调羹,忽地闲闲问他,“自京畿沿河东路直出雁门关,这得走多少日?”

    “我哪知……道,殿下问这作甚?”水雀意识到不对,警惕盯住她眼睛。

    李绥绥舌尖在唇角微舐,带着三分戏谑道:“咱们去吓吓他。”

    “啥?”水雀蓦然睁大眼,呆了片刻,反应过来她那点所谓的“成熟”,实则是憋着坏,他拼命摇头一百万个不赞同,“殿下能否出京畿都先当别论,离开京都,那些缩在暗处的爪子必然伺机而动,北疆千里之遥,如何平安抵达……殿下莫要开玩笑。”

    李绥绥并未回答他所强调的“如何平安抵达”,支着下颌,歪头望着他,神色慢慢冷肃:“北狄挑衅时间太巧,理由太烂,若效仿西夏讨利便不该斩杀使臣,说他要起战,偏生迟不发兵,还等着秦仕廉慢慢悠悠去谈判,谈什么?”

    “勾结北狄?卖国求荣?就为摆脱他眼前困境,然后闹出这么大动静?未免太荒唐,殿下是不是想多了。”水雀发出一迭反诘,表示不敢苟同。

    “但愿吧,秦仕廉老沉禁风浪,我还没怎么他,何至于狗急跳墙。”李绥绥轻呵一声,又无所谓道,“闲着也是闲着,你去帮我约蓟无雍,顺道叫些人来。”

    得知公主要出门,柏明如临大敌赶至府门阻拦,一瞧那情形登时脑子都快炸了,偌大门庭已被甘娘子带来的一大票武夫堵个水泄不通。

    “打起来难看,难看让我没面子我便不回来了,咱俩都别好过。”公主巧笑倩兮,不妨碍字眼威胁意狂直。

    柏明胸口起伏急剧,却只能铁青着脸忍哑目送。

    ——

    朝花轩高朋满座,公主在二楼捧茶望河景,门扉大敞,楼下高谈阔论听得分明。

    来此消遣的茶客,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说边关动荡,说吴中洪汛,说当朝丞相率先垂范掏腰包赈灾,又亲赴边关攘外定江山,说得天花乱坠,于是九阍虎豹糊满金光,摇身一变,成了救苦救难的圣人神仙。

    蓟无雍应约而来,但见公主跪坐茵榻,一袭苏芳薄罗云霏妆花,艳绝至如火如荼,她专注于窗外,似闲情矜持,然身前茶案汤水狼藉,建盏侧翻在台面远角。

    “永乐公主万福金安,不知找蓟某何事?”他略略靠近,居高临下询问。

    李绥绥神情不豫,侧首转顾,岂料对方更甚,他难得不痛快跃然于表,俨然一尊黑面神,秉着五十步笑百步之精神,她开口先揶揄:“这些日子,我可按蓟相所言,老老实实的,没给朝廷制造半点麻烦,为何你脸上仍写满‘麻烦’?”

    蓟无雍神色一敛,优雅落座:“公主不也心情欠佳?”

    见他连挤兑的兴致都无,李绥绥拿起茶巾安然吸拭案台杂水,美目促狭轻眨:“你若现在走,是能赶在使团前头打上一架的。”

    “知音世所稀,公主算得上一个。”蓟无雍深以为然。

    半真半假的恭维却让李绥绥眼眸一亮,若与蓟无雍同行,肯定比向他借兵自个儿去更顺遂,于是她问:“真有此打算?”

    “北狄在边境横联蛰伏、虎视眈眈,防人之心不可无,加强边控不应该?”

    “你是认为秦相无法调解?”

    “哪有不可调解之事?只要肯妥协,万事皆亨通,尚不可知秦相是否勾连北狄,但他肯定这样想过,是以底气十足。不过,欲生于无度,谁也不能保证北狄人会不会吃了猪肝想猪心,得了白银想黄金。”蓟无雍一面徐徐沏茶一面慢吞吞讲,末了问她,“换你领军北狄,稍以投石,对方便报琼相送,你会作何?”

    “贪狼遇上软骨头,吃便完事。”这句回答几乎不假思索,引蓟无雍轻笑了声。

    李绥绥眉宇间却浮起一丝忧色:“北狄人世代游牧狩猎靠天赏饭,不缺骁勇兵马,只羡中原物丰土沃,有肥肉,为何亲骨头?换我,便先拿大启丞相人头祭旗,致大启边防陷于恐慌措手不及,再趁势攻伐、穷追猛打,待到大启内线崩溃,必高歌猛进,逐鹿中原……”

    话极露骨,蓟无雍反而毫不吝啬赞她:“公主不但明见万里,且身具枭雄之资。”

    并未理会揶揄,她霎时又摆首:“秦仕廉没那么蠢,我大启军备亦没那般不堪……”

    蓟无雍笑笑,眸底嘲色一瞬即逝:“蓟某与官家论利弊,他亦说不可能,长耽安乐,恐连秦相都忘却战火滋味,北狄要打,打得就是大启自欺欺人,若不愿见山河破碎,公主不妨入宫好生劝诫。”

    李绥绥眉角微挑:“天子百官百张嘴,劝言怕早讲百遍,我去,也不过是那一百零一遍,顶什么用?”

    蓟无雍顺嘴道:“他们不会哭,可你会啊。”

    “哈?”

    “请到旨便是好主意,蓟某保证,北狄敢动,臣愿,提携玉龙为君死。”似是纳投名状,可蓟无雍散漫神情毫无收敛,说忠诚,他的话简直与拐子的糖无异。

    李绥绥眉梢一扬:“君王老矣,磨破嘴皮子怕难振其战意,你不同,你是狠人,是有勇有谋的纵横家,大可先斩后奏啊。”

    “那与造反何异?”蓟无雍黑眸豁然清冽。

    大启历代君王为防兵变,例将禁军三分,互为牵制。

    一是直属天子统辖的侍卫亲军司,担任宫城内外守备;二是归属枢密院的天策军,驻扎城东,日常编制参与巡城戍守;另四十万禁军由莱国公统权,其中十六万常驻北郊大营,其余就粮附近诸州。

    真要造反,除非三有其二都反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皆因随形势而动,怎能说是造反。”李绥绥语气轻淡,旋即又调侃,“你若早吃下莱国公那四十万军士,亦不会有今日局面。”

    “莱国公那边不会动,也不会是蓟某的阻碍。”

    “哦?”

    自古掌权者之间敌我界限微妙,闻他辞气笃定,李绥绥不免怀疑他二人已达成某种共识。

    蓟无雍神情古怪,看她一眼,深意道:“大启尚文重商,备受冷落的武夫,自然要惺惺相惜,何况,莱国公一把年岁,手中兵权却无处托付,实乃愁煞人也。”

    这说辞李绥绥不信,可一瞬之间想到秦恪最近的动作,敏感觉出什么,敛眸思量少倾,便不再追问,转而道:“既莱国公稳坐不动,那先抛开不谈,你掌军机多年,光靠那十万精锐撑着,势焰哪能如疾风……”

    蓟无雍浓眉微皱:“你又想说什么?”

    “造反”二字是戏言,可万一呢?兹事体大,助人前摸清老底是十分有必要的,但蓟无雍不吃旁敲侧击,李绥绥索性问得直截了当:“你的旧部遍六合,一声号令,各州军府及边塞军能响应几何?”

    蓟无雍有被唐突到,面色反而放松下来,却并不开口。

    李绥绥于是明确相激:“虚词不必讲,说了咱们就一拍两散,反正天塌,你个子高先顶着,我一介女流,能屈能伸。”

    蓟无雍“哦”了一声,淡定得比她还无所谓:“公主多虑,何必一而再试探,蓟某无野心,更担不起造反之名,是以,无旨不会离京,说再多亦是空话。”

    闻言,李绥绥心中便了悟,所谓的“同谋”,始终君臣有别,臣能为君披肝沥胆为君死,却不可能推诚相见毫无保留,于是长指叩响台面,她淡淡一句:“既人心隔肚皮,这马前卒恕我难当,咱们还是飞鸟各投林,各安天命吧。”

    短促沉默,蓟无雍起身,目色是睥睨一切的傲然,口中却是懒洋洋的菲薄:“对,个高的还有李姓皇室,我一辅臣尔耳,亦能屈能伸,那咱们就指望北狄人,仅是虚张声势。”

    针尖对麦芒,二人壁垒森严又无人先让,直到不欢而散,李绥绥想借兵北上的一己私欲仍扼在心底,她枯坐半晌,懊恼一哂,又一盏新茶被挥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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