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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第176章逢君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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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回事?”

    江二夫人随秦恪赶回木香园,半昏迷的李绥绥似将将从水中拉出来般,浑身汗透,连发间睫毛亦是一片湿漉漉。

    稳婆白着脸,战战兢兢回:“这红也见了,羊水也破了,只是,只是公主胯骨窄,生产难免要吃苦头,目下又脱力晕厥,这样下去胎儿易在宫内窒息,大人也会……”

    不啻是晴天霹雳,担心什么来什么。

    秦恪心如火灼,擭住稳婆手腕,切齿插言:“你胡说些什么,她方才还好好的!还能拌嘴,怎么就晕了。”

    稳婆疼得凄然惨叫,立马改口说:“好在胎位正,好在胎位正……老婆子尽力,一定尽力。”

    “哎呀,你就靠边站别添乱!”见儿子方寸尽失,江二夫人强自镇定,扯他退几步,轻嗔道,“别挡着郎中啊,人不醒过来说什么也没用。”

    诸位郎中不敢耽误,紧迫把脉汇诊,而后取穴行针须臾,公主逐渐转醒,为防娩出期她再次昏迷,便间断性捻转毫针令其得气,促进分娩。

    见众医者专注行事,江二夫人示意秦恪出去等,他不肯应,又思及方才他将秦楷往死里打,更笃定刺杀之事为大房算计,她越想越窝火,出门聚来一帮丫鬟婆子又去寻曹荀月晦气。

    同处屋檐下的面子情分,于后代安危前何足道哉,江二夫人的不良善发挥得淋漓尽致,斥其是毒妇,要谋害她儿孙,又说若有万一,她便去面圣。

    曹荀月亦在火头上,横眉冷对道:“你去罢,好似你不是这秦府的人一般。”

    “这秦府不待也罢!但不能让你白糟践人!”江二夫人仗着家底厚,从不怕惹事,索性将数年未撕破的怨怼一并泻空,曹荀月被骂个狗血淋头,素来的端庄压不住脾气,对嘴对舌毫不相让,双方一时吵得不可开交,两院仆从起先是劝阻,人一多难免有摩擦推攘,亦不知谁开头捋袖,竟是当场揎拳打了起来,混乱中不少仆从挂彩,江二夫人还趁隙踹了曹荀月两脚,总算快活一二。

    彼时,最不快活的当属李绥绥,妇科圣手们绕榻转,鼓励、吓唬齐上阵:“……生孩子这事,咬牙挺一挺便过了,羊水破了,不可再懈力,公主一定要坚持,孩子等不起的……”

    李绥绥不是不知利害,委实是心余力绌,连咬牙的劲都攒不出来,腰间酸胀更是无匹磨人,好似被无形的手把着胯骨又扯又拧,疼痛一径攀峰,却不知终点在哪。

    将被褥抓出千万沟壑的手指被秦恪握住,同样冷汗涔涔,李绥绥对彻骨之痛束手无策,又怕丢脸苦撑着没哼哼,终究没忍住,便对他道:“要不,你说点什么?”

    “说什么?”秦恪这人除却外表冰封般的冷肃,实则只是个紧张过度的丈夫,当下心头七零八落,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予她鼓气。

    “都行,挑漂亮话讲。”

    秦恪顿时明白,她只是想闲扯分散注意,便顺意点头:“好,你喜欢听什么?我说便是。”

    她双睫一低,似乎在认真思考,而后笑笑:“早前,不是同你讲起过宁盛姑姑么,我呢,也不指望你学姑父殉情,你肯诉一番衷情,掉几滴泪,也不枉我遭这一份罪。”

    一屋子忙乱的人霎时安静,颇好奇凶神恶煞的驸马如何柔情表心迹。

    心疼是一码事,乐不乐意被消遣是另一码事,尤其是听她提起宁盛,秦恪脸色倏然黑如陈年铁锅底:“都什么时候了,别闹。”

    “不哭也行……”见他嘴巴紧抿一线,摆明也不愿“诉衷情”,李绥绥没坚持,湿黑的眼睛弯了弯,欲言又止,最后轻叹道,“你不知,姑姑最后是如何生下茉阳郡主的……”

    钻心痛疼再次袭来,她顿了顿,抖抖索索喘气一阵,难受得将他手拖近贴于面颊,辞气轻似自言自语:“早知是今日,我昨夜该好好睡,早上该好生吃饭……现在肚子饿,又困得很,恐怕……若是生不下来,那总是个法子,一尸两命不划算……”

    “别胡说八道!”何须殉情,听她不避子卯讲下去,秦恪自觉要先被气死。

    稳婆们更是忌讳,赶忙插言打断:“公主,你别说话,好好使力,随我吐息……”

    李绥绥依言稍事调整呼吸,察觉腹中的小泼皮已懒动,一颗不安的心又沉到谷底,犹自开口将意思表达完:“若不是姑姑当机立断着人剖腹取子,这世上,便没有茉阳郡主……”

    秦恪早知此事,多次想建议李绥绥终止妊娠,可他们惨淡的姻缘尽数维系在这孩子身上,更何况祸害遗千年,当属命硬的李绥绥,怎么会重蹈宁盛的命运,于是他行险侥幸,准备万全,忐忑等来的还是这微乎其微的概率

    眼皮子下,她脑袋无精打采耷拉着,神情却如了却心事般放松下来。

    她与他一样,早想过这个问题。秦恪不禁想,这清贵濯濯的祖宗如何肯亏命给他生孩子。

    答案里,仿佛出现体己的“感情”二字,他的心“怦怦”乱跳几下,很快又闻李绥绥嘀咕:“若我没了,你务必要清心寡欲三年,才算功德圆满,三年不碰女人,你……”

    “你不能好好说话就闭嘴!”秦恪忍无可忍低吼打断,乱跳的心亦如被车轮碾裂,再不想动弹。

    一旁眉目紧锁的稳婆早听不下去,立刻递来咬布,秦恪毫不犹豫将之堵进李绥绥口中。见公主心气低,郎中旋即提插毫针助力,稳婆亦开始适度拍摩腰腹催产。

    李绥绥齿列深陷软布,正好咬到力,便也没再往外吐,只眉峰蹙起,冲秦恪翻了个白眼,看模样心情极复杂,她沉默着听从指挥攒力使劲,再未造次,最后实在撑不住,天昏地暗中,以为就此沧海桑田,蓦然听到耳畔惊嘶:“已经看到头了,公主再坚持坚持……”

    那一刹,她惊觉五脏轰然离体,神魂出窍,轻飘飘坠入绯云漫天的梦境。

    梦中,时值冬樱灿烂谢红,千瓣万瓣似有情,戏垂髻,拂满身。

    小公主稚气的面庞在暖阳下玉色生辉,她坐井沿,届笑春桃:“二哥哥,可以了,树都快秃了。”

    摇树的二哥哥于是罢手,唇畔莞尔,柔亮双眸静静注视于她,那真是位霁月清风的美公子,连卷在风中左摇右摆的袖裾与鸦黑的发,都蕴含着恰到好处的俊逸,不带一丝攻击性,儒雅可亲。

    小公主捧起满兜花瓣,视线掠过流光溢彩的铺翠笼裙,略停留,硕长的睫毛颤了颤:“二哥哥知道这条裙子谁送的么?”

    他只是微笑,并未回答。

    她说:“是荆州来的大官,我当时还向他致谢呢,谁知,转头他便被台谏们的口水喷至浪尖,不久又被爹爹贬去黔中……我只知羽毛花花绿绿,喜欢,不晓得他们为何因一条裙子大动干戈。后来爹爹同我讲,此物奢侈,来历血腥,那我便觉得不好,可是爹爹又说,‘左右你还小也穿不得,待笄礼那日准穿一回’。”

    小公主笑意盎然的眼瞳,沉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深,兀自又道:“你说,爹爹是不是自相矛盾,分明恼怒钻营歪风,却念礼物过于珍稀,还是给了我……我一直觉得他高大如山岳,其实,从来不是……”

    她黯然叹息,百无聊赖拔下一片亮羽,指腹搓旋两下,遗憾道:“其实,再隔不久,永乐殿将被火拆,等不到及笄的……”

    他低眉靠近,折下腰摘她发间落英。

    小公主侧头回视,他便又冁然而笑,眉目间是超然物外的柔和静宁,着实引人亲近,多看一眼,她便想抱抱他,伸手时似想起什么,立刻打消了汲取安慰的念头。

    她的脚后跟无意识踢着井壁,脚畔翎羽贴在水面,带起圈圈涟漪,再开口竟显笨拙:“我、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见生孩子,好在你是男儿,这种事一辈子不用体验,生孩子像腰斩,腰斩不好,一点都不好……”

    依稀回想生产时的狼狈惨状,她苦大仇深皱鼻子,俄尔又困惑相问:“二哥哥,我是不是死了?”

    “别怕,过往皆梦,只是梦而已。”他怜惜揉着她发顶,终于开口回应,音质清澈,缕缕丝丝皆是温情。

    她似恍然:“原来是梦啊。”

    身处无忧梦,月可求,花可得,一切美好触手可及,若非她貌似稚童,他却不再少年,那何必纠结梦始于何时,是周梦蝴蝶,间或蝴蝶之梦为周。

    是以,他明明摸着她的头,却揉碎了她的心,终是微微偏头避开他的手,视线落在脚下黑如深潭的井水中,却是奇怪,她能透过黑暗,将井底小弓看得真切,上头镶嵌的宝石,五彩争胜,流漫陆离,煞是精美。

    “可后来,我跳进这井里,梦便塌了……天地龟裂鬼魅横生,却无人顾我,我心中惧怕又悔恨,试图将裂隙修补,可一抔黄泥如何补天柱地,甚至应付不了一场暴雨、一场烈火,还惹一身泥泞,教人人耻而退避三舍,终明白是高估自己了,索性任其烂下去吧……他们又指着头顶通天缝与我讲,那里面尽数是与我骨血相通的冤魂,我若不补下去,他们永无安宁,我若不补下去,他们的血肉将洒我身……”

    梦中才敢言的忧伤,令他悄然色变,为防她掉进这口不详的井,他匆匆捉住她肩头,催她下来:“我们离这井远些,再不来便是……”

    “躲是躲不掉的……”她唇角维持着笑的幅度,指着一旁的井衍,满含期待的话却菲薄已极,“可我再不想重来,二哥哥若肯将它盖上,让我永生沉这井下,或许,一切大不同,或许,二哥哥也不用死……”

    那她也可以永远是李三岁,爹爹依旧是为她撑起天地的盖世英雄,赶在天地坍塌前死去,她的快乐将永恒,虽短,却能留住常人无法企及的光芒。

    “……多好啊。”

    那才是心中所期的美梦,她迫不及待赶赴,半身没入水中,他却抓着她手腕不松,失去笑意的眼眸顷刻湿透,似含着一池子的清水,伤心再无法止息。

    “二哥哥别哭……”

    现实中,从未见他落泪,他好似任何事都可以包容理解。

    记得有回,他三弟弟混来副银铠跑来抖威风,她瞧不得他嘚瑟,两人于是又比划上,拳脚还没输,先输重量,三四十斤的甲胄添上少年敦敦实实的身板,直接压得仅有铠甲分量的小孩起不来。

    她被笑话惨了,牙都没长硬非咬得响,她说日后要做女将军,要让秦三公子给她当马前卒。只她二哥哥肯配合,他说那他便去做火头军,伺候女将军三餐四季。

    小公主于是又乐,大发豪情道:好,咱们作伴,著鞭跨马,踏遍大江大河,不到天涯不回头。

    纵年少自负,壮思山河,不堪世事无常,终被蹉跎到面无全非。

    若秦三公子只如故事开头般狂放不羁,予她慷慨安生而撒手感情,她将遵从自己,无所忌惮。偏他玩不起,是否日久生情无从考证,他掏心窝子要替她重新撑着天,弥补憾缺,她却手持龙泉劈破他甲胄,挑筋扒皮。

    “放手吧。”

    难视感情如草般轻贱,不如阔别解脱,她疲惫挣着手:“世上无我,你们都可安生……”

    “不是那样的,那不是你的错。”他双手并用,却没能将小小的人儿捞上来,他因此而沮丧,黄粱美梦也开始晃晃荡荡,如潮记忆,变成有形的漆黑恶鬼,在他身后蔓延开,霞姿月韵的公子神思逐渐崩溃,片刻间,面容扭曲模糊。

    “对不起……对不起……”他趴跪在沁凉的井壁上,焦急到语无伦次,以至于喊哑了嗓,“是我对不起你,说要护你一生,我、我竟然……不、不,那些都是梦,不是真的,只是一场噩梦,会醒的……你其实不用承担什么,若觉得累了,便只做自己喜欢的,毋庸拿余生纠结烂人烂事,万物皆有定数,喜爱有时,恨恶有时,恶人也将德尽必灭……你别灰心,你本是那样聪敏果敢,那样乐观热爱,你会得到最好的,别灰心……”

    只一声“对不起”,足将经年恨事化泡影。

    世上谁人对错可追究,唯他,她平生不能。

    “行的,不灰心……”看不清血泪淋漓的面容,只余清亮水泽泣数行下,大滴大滴垂湿她面颊,小公主语调亦趋渐哽咽,“二哥哥别哭了……别哭,你哭得我没办法。”

    他立即应她,可悲声难忍:“我镇日想,该如何面对你,我没能为你挡下劫难,甚至无颜说一句安慰,分明是恨极自己的软弱,我、我是疯了才会讲出那些伤人的话,我不知自己怎么了,真的,那些话不是针对你,是无心的,是我胡言乱语,你能不能忘了,都忘了行不行……”

    听得此言,小公主一腔透骨酸涩差点夺眶而出,她赶紧弯下眼角,在哭出来前予他笑容,“二哥哥为我写诗填词,与我促膝谈心,还伴我六说白道,那么多美好,我不曾记得哪句伤人。”

    “真的?”

    “真的。”

    他蓦地长舒一口气,可怖的面容倏然化为一团暖暖白光,再不见他眸中泪千行,他却不停抬手拭过眼睛位置,一遍又一遍,最后轻声问她:“那我们,终于可以安心辞别了,是不是……”

    说辞别,却不敢说来生再见。

    她仰面看着他,良久,低不可闻“嗯”了一声。

    “能再见你一次太好了,虽然有些迟,但你看那……”

    恍惚见他抬臂,所指天幕赫然裂开,其间黑红瘴气急速涌动,仿佛有恶灵要强行冲出,那竟是她所引喻的通天沟壑。

    小公主呼吸霎时滞住。

    那一瞬,风从枝头来,卷万千花片绕他旋飞,交织成阵,他身影亦化作袅袅烟云,顷刻间便随飞花逐入裂缝,紧接着,一片耀眼光芒撑满视野,天地倏然归宁,干净无尘,连一丝阴影都无,哪还见什么通天缝。

    “珍重啊,李绥绥。”风恍惚带回他的声音,浑似得以解脱般,如初温柔。

    他仿佛知道她的惶惑、消极,特意来填豁口,将她阻在死门之外。

    她似乎也明白,他将再不会入梦来,而这一刻,她终于往下坠跌,井下是红尘万丈,劲风不容泪,痛哭亦无声,只余一片花瓣飞旋而来,覆在红极湿润的眼眸上。

    九霄路迢迢。

    你也要珍重啊,秦邈……

    ——

    亦澄阁,满室烛光柔曦,却在秦恪的眼瞳映成灼灼业火。

    分明是一场如露如电的大梦,李绥绥梦呓中,反复出现的“二哥哥”字眼却是加倍惆怅,历历抽进秦恪耳中,鞭入心底,攥在手心的帕子早凉透,他终于忍无可忍大吼出声:“你闭嘴行不行!”

    声振屋瓦,铿锵悍厉,倘若两军对垒他叫阵,对方怕闻声丧胆。

    连李绥绥都误以为塌了天,登时被这声怒吼拽离梦境,目带惊惶直愣愣望着帐顶,满额的热汗蜿蜒成线,迷入泪雾朦胧的眼睛,又颤颤滚向鬓发。

    未料真将她吵醒,秦恪怒意被搅乱,终是悻悻开口为彼此搭台阶:“又做噩梦了?”

    语气还算和善,却将迷迷瞪瞪的李绥绥吓得三魂七魄归位,首先反应是慌张抬臂盖住眼睛,旋即翻身背过去。

    见她仓皇相躲,适才隐忍的怒火又被酸意撩燃,秦恪眼眸一眯,迅速上前探手,不待掰过她肩头,她极轻“嗯”了一声,复又平静补充,“是做噩梦了。”

    平白咂摸出点委屈的调调,秦恪的手转停在她缭乱湿润的发间,那点不快稍作一哂,又将帕子递进,生硬安慰道:“不必害怕,一切都好,你当娘了,是个小子。”

    李绥绥惊讶“嗯”了一声,胡乱引帕拭面,满眼不可思议顾向秦恪,旋即唇角晕开笑来,还破天荒带着两分傻气:“恭喜你。”

    “同喜。”面无喜色的驸马,勉强应承,拿回汗帕转身抛入水盆。

    没在意他的冷淡,李绥绥一迭诧异即来:“怎的回亦澄阁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其他人呢,还有……小子呢?”

    “哭了大半宿,适才刚睡,与乳母同在西厢,绿芜她们都在那边,你想看?我叫人抱过来?”秦恪一面挑着拣着回,一面朝她半撑起的身后添去软枕。

    她朝紧闭的窗户看一眼:“什么时辰了?”

    “四更。”

    “那别吵他了,等醒了再看。”她摸着陡然瘪平的肚子,发愣少倾,忽想起什么,忙又问,“水雀怎样了?”

    “死不了。”

    “那小宫娥……”

    “当场断气,没法救,她忠心相护,此恩情自会嘉奖于她家人,后事处理,亦无需你操心。”

    “是当好生安置。”李绥绥缓缓点头,“刺客呢?”

    提起这事,秦恪略略不自在,迈开长腿自温炉盛来四物汤,甫回:“原本要生擒的,倒是咬毒快,都死了……”

    李绥绥还欲问,他立刻添来一句:“不幸中的万幸,你因祸得福,孩子出生时,诸位医者皆言,若待他足月,以你自身条件九死一生亦难正常娩出。”

    他回答了,似乎又没说到点子上。

    李绥绥玩味揣摩片刻,没再打破砂锅问到底,连饮两碗汤水,显然渴极,末了一本正经道:“我不会真生了只神兽吧?”

    秦恪稍微反应才忆起此问原委,至于孩儿模样他并未留意,当时李绥绥有出气没进气,众医还告诫生产凶险,担心后续血崩。他满脑浆糊守她寸步不离,她倒狼心狗肺,对其他男人梦寐不忘,且满口荒诞贯彻产中产后。

    “你脑子都装什么了?能不能正常点?”他皱眉相斥,她却笑出声来:“噢,我还道那小子生来歪瓜裂枣,让你非摆着张臭脸。”

    “哪臭!”

    李绥绥周身虚汗绵密,极不舒服,于是软绵绵瘫进枕中,再开口已是风马牛不相及:“你一直没睡?不困吗?”

    秦恪反问:“两夜未合眼,能不困?”

    只当没听出他抱怨劳苦功高,李绥绥“唔”了一声,忍笑说:“我也是,困得很,可身上黏糊得难受,要不你再去备点热水,让我先舒服泡个澡?”

    “不行。”秦恪将空碗搁案,又来撤枕靠。

    李绥绥顺势拽住他衣襟,轻声道:“身上全是汗,怎么睡?头上也是……”

    秦恪剜她一眼,语气坚决:“别胡闹。”

    “腰也酸疼得厉害。”她叹了叹气,长眉蹙拢,漫眼是疲惫困顿。

    这次秦恪没再吭声,只慢吞吞踢掉鞋子和衣躺下,将她翻过身去,大手抵住她腰脊,寸寸揉摁,这事他有经验,于是力道分外得宜,四肢百骸得以舒张的李绥绥非但没夸,反倒哼着鼻子挤兑:“不让我洗,你也别好过,要馊一块馊。”

    秦恪漠然反诘:“丫头们都给你擦过身子,衣服也换过,怎就馊了?”

    “如此说来,我也没馊,那你何故嫌弃,离得这样远……”促狭声未落,她突然压着他小臂翻过身,恰将二人间的距离填个严丝合缝。

    投怀送抱的把戏秦恪见得多,死要面子的李绥绥自情主动却罕有,状似无意埋进他胸口的脑袋一时半会没打算挪开。

    面对怀中这团热烘烘、孱弱得大可任人搓扁揉圆的无骨羔羊,有一瞬,他甚至觉得自己只是个替代,而她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他抽开胳膊,滞了滞,没舍得将她推开,只顺手撩起她湿乱的发朝后梳拢。

    她仿佛没为此举找到合适理由,短暂沉默后,小声嘀咕:“就抱一会儿。”

    自细软声线隐然辨出悲色,秦恪目光盯住某处虚空,心口钝疼,令她悲伤的来龙去脉或因梦里南轲,可他宁肯相信生度鬼门可怖,适才至她摘胆失措,于是手落回她背脊,轻缓顺抚:“疼得这样厉害?”

    她含糊“嗯”了一声,说不出话,也不知该说什么,便抬起软绵绵的手朝他颈后合挂去,秦恪喉结被她脑门顶得作呕,忍不住伸手推她,反被越勒越紧。

    李绥绥早力倦神疲,折腾两下便浑身虚颤,连吸气声都抽抽顿顿的,恍似低泣,听得独坐愁城的男人只好大发慈悲收拢怀抱,微窒的喉咙里且惨惨经营着半丝柔软:“绥绥受苦了,没事,我们不生了……”

    “那怎么行……”

    她情绪倒是缓得快,满口气音稍扬,竟又厥词大放,“你来我往,不该你生一个彰显公平……”

    “哦。”秦恪仰着脖子透气,回得极爽快:“行,待你养足精神,由你大展身手干个春宵苦短日高起,我无所谓,躺平配合任君耕耘,看能不能颠倒个乾坤……”

    闻此一言,李绥绥喉咙里抖开零星笑:“流氓,要点脸不行?”

    “这就流氓了?”秦恪拉拽了下她发红的耳朵,嗤笑道,“赶紧睡,去梦里找找,看是哪头白眼狼将我脸叼走。”

    这一刻,二人谈不上尽释前嫌,但因麒麟儿的到来,秦恪态度确实柔软不少。

    次日见小子,李绥绥又一时咂舌没敢认,那早产儿身躯瘦弱皱皱巴巴,又薄又红的面皮子下经络隐现,怎么看都与漂亮不沾边,她抖开两指拨开襁褓细瞧,似被她信口开河言中,小子满背青乌扩及双臀,不知被注生娘娘踹踢几脚,甫勉为其难投她怀抱。

    “这小子还不如神兽,活脱脱一只大老鼠。”初次见面,李绥绥对儿子的嫌弃堪称明目张胆,一屋婢子皆笑岔气,这倒也罢,她称“小子”喊来顺口,便又敷衍出个乳名。

    “小子?秦小子。”随意而得的乳名亦令婢子们喜上眉梢,纷纷唤“小子”,渐觉有趣上口,一时嘻嘻哈哈满室生春。

    秦小子嫌吵,只专注吐奶泡,一个接一个,很快攒成泡泡花,引得李绥绥不禁抬手戳,小子以为口粮到,眼皮未抬,本能含住她指尖砸吧吸啜,陌生的轻暖触感带来莫可名状的情澜,生怕扰他兴致,李绥绥不曾收回手,只是这样的宁和却难熨帖心底杂陈。

    待秦小子回西厢小憩,她独留绿芜榻前伺候,略踟躇,还是将心事道出:“你晓得,当年阿娘那事,在我心里堵了多年……如今我为人母,适才想想,我糊里糊涂这些年还不如她,若小子长大懂事,会不会也埋怨有我这样的娘亲?”

    绿芜闻之恻然,拍着她的手温声应道:“人生在世,本就一半糊涂一半清醒,殿下拼命生下的孩子,如何会因此生埋怨?何况,殿下对娘娘其实早不恨了对不对?你我深知娘娘为人,她本是端庄良善,当时状况必是事出有因,不得已而为……”

    李绥绥沉默少倾,并不表态,绿芜稍作犹豫,忽转问:“姑爷提议离京的事,殿下做何考虑?”

    李绥绥蹙了蹙眉,信手取来一册书翻开,而后如实吐出三个字:“没想过。”

    知她固执,绿芜紧跟着推心置腹道:“柏管事说,人如一蜉蝣于天地,本是渺小谦卑,命数短短几十载,又何苦困顿于方寸间,不如放情丘壑,去赏日出山涧,去阅造化神秀、见天地众生。经山河远阔、人间嘈杂,自然心宽似海,心一宽,万事皆可原谅……”

    李绥绥渐露笑意:“看样子,你二人挺投契,已到谈论人生理想、规划未来的地步?”

    “殿下莫要顾左右而言他。”绿芜双颊发热,仍极力劝说,“殿下心中扎着一根刺,凭殿下与姑爷本事,有何邪佞处置不了?大不了霹雳手段拔了刺……”

    李绥绥一愣,顺嘴打趣道:“将邪佞刺而杀之?也不是不行,只是……”

    “一了百了,何须理会后果?”见她辞气松动,绿芜激动打断她的顾虑,再接再励鼓动道,“等殿下出月门,我们就远走高飞,天大地大,哪里不比京都好,离开京都,就意味着新的开始,就算是为了孩子,殿下不妨认真考虑一下?”

    “远走高飞。”

    多令人产生心动念想的词汇,李绥绥复念一遍,嗤嗤而笑。

    见她弯弯唇弧克制着一抹苦涩,满目殷切的绿芜一瞬热泪盈眶,李绥绥“哎呀”轻呼,忙制止:“干嘛掉金豆豆,我没说不考虑。”

    “真的?”绿芜眼泪还是吧嗒掉下来。

    李绥绥点着她鼻头,颔首微笑:“比你金豆豆还真,多大人了,说两句话还哭鼻子……”

    单纯的姑娘猛点头,即又破涕为笑,她当李绥绥金口玉言,却不知,李绥绥面前摆着很多难以收拾的局,一了百了说得简单,岂能轻松撂挑子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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