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第142章秉烛长谈
李绥绥裹着大氅穿出亦澄阁门口,即被猛扑而来的雪风冻得一个哆嗦,她抬眼环伺,瞥见西厢果然亮着灯,稍一踟躇,便沿着回廊轻手轻脚靠近。
当苍梧从西厢跨出,余光瞟见几步之外站得直挺挺的人时,五大三粗的汉子猝不及防被吓得浑身一抖,双手立马朝身后背去。
李绥绥比划了个噤声动作,又招招小手,将人领过拐角,压着声道:“手拿出来。”
苍梧难掩惊讶,磨蹭半天才扭扭捏捏伸出一只空手来,却见李绥绥眼眸已眯成危险弧度,犹豫再三,只得老实将一个黑色布包递出,无奈道:“殿下,这是属下的东西,也没什么,就衣物……”
李绥绥唇角微垮:“打开。”
苍梧抓耳挠腮,脑袋探过墙角朝西厢看了眼,轻轻一叹,一边解着布包一边道:“殿下莫担心,已经没事了,就……就看着有些吓人……”
触目是一团血迹斑斑的纱布,再往下是贴身的衣衫,皆是殷红一片,失血量不小,看着何止是吓人。
——那么多血,他该有多疼?还与她闲扯那么久。
李绥绥手心徒然入骨沁凉,盯了半晌,才低声问:“伤哪了?”
苍梧观着她神色,竭力轻松道:“胸腹吃了一刀,没伤及要害,殿下别怕……那个,早处理过了,只是有些渗血,方才已经为他换了药。”
李绥绥强自挪开视线,简短道:“去吧,当我没来,等他睡下你来亦澄阁寻我。”
不待苍梧再开口,她便转身离开。
——
子夜时分,亦澄阁徒留一盏雁足灯。
李绥绥正襟危坐于软塌,叫人给苍梧沏了杯热茶,便将他人挥退,开门见山便道:“说罢,怎么回事。”
苍梧早知道她有此一问,颇为不安道:“傍晚回城时,途径的木桥损坏,我们绕了道,在林子里遭人伏击,今日只带了六人,对方少说有十几人……那个,是属下没将他保护周全……殿下……”
“木桥坏了?去时没坏,回程就坏了?”李绥绥蹙眉打断,“天晚了不该有所警觉,你们……”
将将点燃的火气,又被她硬生生压回:“你们的人都没事吧?”
“跟去的都是好手,虽折了两人,但也没让对方讨到便宜,只是当时天色太暗,没能弄个活口。”
“所以不知对方身份?”
苍梧喉咙用力一滚,有些不知所措,只默默没回答。
李绥绥目光渐沉,静静道:“他今日遇见太子,都说什么了?”
苍梧想要继续沉默,然而面前的人,小小个,气势却格外压人,就那么紧紧盯着他眼睛,委实叫人头皮发麻,他迟疑了下道:“太子说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叫他好自为之。”
“秦恪怎么说?”
“爷说……太子的警告方式愚不可及。”
——只是警告么?
秦恪嘴上一直说不是太子党,可中间利益牵扯又何其复杂,太子被九皇子卖了一回,又因秦恪的“叛变”,加之景泽道的事,大抵是有些沉不住气了,拿不住主犯,却是一通暴躁撒往秦恪。
不能为己用,便只能除之而后快。
李绥绥深吸一口气,沉吟良久,脑中闪过一丝疑惑:“秦恪身边不是常有暗卫么,怎的只带六人?这些时日没见过翠则和松隐,他们人呢?”
苍梧谨慎闭嘴,目光钉进茶盏,细数茶叶不吭声。
李绥绥指尖抚在手炉上,声音不高略显懒意洋洋:“不说算了,反正你也没当我是主子,我就想着我家山箬都到了岁数,是该给她说门亲,松隐不错啊……你觉得呢……”
苍梧一惊,赶紧抬眼看向她,眼巴巴道:“……殿下,那个别啊,松隐不合适,您可不能这般草率……”
李绥绥漂亮的面庞被幽暗的灯光衬出几分诡谲,眼梢微微挑起,就那么直勾勾望着他,似笑非笑。
苍梧局促垂下头去,心底哀叹数遍,口齿打结道:“殿下,你、你别激我,不就是想听消息么,我、我懂,又不是见不得人之事,可我要说了,你别告诉爷啊……欸,其实这事让你知道也没什么,他都是为了你……”
李绥绥不动声色道:“哦,那说说看。”
“就那十三王子么,他不是……不是欺负你了么,走得时候,爷就让翠则和松隐带着人跟去了。”
李绥绥心头一凛:“然后呢?”
苍梧嘿嘿笑了笑,小声道:“那十三王子现在估计真倒霉了,当时爷不是刺了他一剑么,那剑上喂了毒,怕是走到半路伤口就化脓了……”
还喂了毒?
李绥绥忽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既是如此,他又让人跟去干嘛?”
苍梧道:“那毒不致命,不然被查出来,问题就大了去,但会让他伤口溃烂,势如处理不慎感染所致,翠则他们一路跟出边境再发难,这样出了什么事,也不归我们大启的责任了。”
李绥绥思绪凝滞,无语道:“这不是胡闹么?万一那边有接应,翠则他们被抓包不是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殿下放心,事情都办妥,昨日都收到他们的回信了。”苍梧自信满满道,“再说也出不了事,以前爷去边关做营生时,曾在允州遇到一窝悍匪,那当真是边塞的土霸王啊,那兵强马壮的,决计不输当地正式军,当时我们的商队是被他们整个儿截获,那会爷才十八岁,可嫩着呢,哈哈,殿下,我悄悄告诉你啊,他差点就成了压寨女婿……”
原是说着翠则那边,他扯起秦恪的往事倒是格外八卦而兴奋,以至于李绥绥差点忘了主题,乃至颇觉有趣,忘了要打断。
“殿下,你是不知道哇,他那时可淡定了,拿着边关的生意做交换,与那悍匪头子促膝长谈一夜,最后那窝匪不但把我们敬为上宾,还与他结下忘年之交,便是这几年过去,逢年过节的还相互捎个礼去……”
“……这些悍匪熟悉当地地形,帮衬着翠则他们在魔牙口设伏,回信上说,十三王子一行人被滚石砸下山沟子……那地方条件恶劣,野狼又多,就算人没死等来救援,啧啧……加之那臂上的伤,不好说不好说……”
——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秦恪确实曾这么说过,且胆大泼天地付诸于行动。
这一刻,李绥绥竟不合时宜地心生幻想,倘若当初秦恪一直从军,无法无天如他,说不定早成为威震一方的将军。
她不由地向往又羡慕,倘若她不是女儿家……一切该多不同。
苍梧觑着她几番变化的表情,小心翼翼又道:“殿下,你别怪我多嘴啊,我打小不离他左右,除了你,也没见他对谁这般上心,就上回,他被相爷叫回家,也是因为你的事出言顶撞相爷,还差点挨了家法……那个……回来后,想来又是与你吵架,才跑去喝了一晚上酒……我看他当真挺难过的……”
李绥绥视线盯着跳动的烛火不动,面上已无丝毫喜怒,没有打断他,也没有接茬。
“欸,他对你确实有时候脾气躁了些,平时他也不这样,他、他那是……拿你没办法……”苍梧有些话不吐不快,又絮絮叨叨半天,见李绥绥一直不吱声,顿了顿,讪讪道:“我这人不太会说话,殿下你权当耳旁风莫往心里去……嗯,不早了,要不殿下快歇息吧?噢,可别告诉他我说了这些,不然他肯定要揍我。”
李绥绥微微颔首。
苍梧起身,忍不住又支吾道:“殿下,那个松隐当真不适合山箬,那妮子脾气死倔,松隐那不知冷热的,哪行呢……”
听得李绥绥嗯了一声,他才松下一口气告退出门。
李绥绥是没想到,会有与这糙汉秉烛长谈的一日,他说他不会说话,却说得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一闭眼,便忆起曾在梦中见到秦恪被架上火刑的画面。
从未像现在般问心有愧,她拴绑着他,藏在他身后筹谋诡计,何尝不是真的将他往火坑里推。
目下,仅仅是触碰太子的逆鳞,他便尝了血光之灾,那么下次她再生风雨,他还能这么幸运活着回来么?
她有些不敢想甚至后怕,摸了摸肚子,烦乱地埋怨心里多了牵绊,一切都变得束手束脚,可终是回肠九转,不得消解,她苦闷地掀被坐起身。
夜阑更深,天凝地闭,连值夜的人也裹着厚厚棉衣时入梦乡。
李绥绥连外衣都没披,便捻脚捻手钻进西厢房,然后摸黑爬上床,拉开被子平躺进去,仅仅一小段路,身体已凉透,沁得床上熟睡的人下意识避让,甫又心生警觉。
秦恪眼眸微睁,还未适应黑暗,却已辨出来人,他惊愕睁大眼,声音还带着困顿的微哑:“怎么过来了?想我了?”
黑暗中看不清李绥绥的表情,只听她鼻音浓浓嗯了一声,拖过他一条手臂抱着却没往他怀里钻,然后说:“冷。”
声音小而嗫嚅,软绵绵地拂到他心上。
秦恪睡意又去两分,未等他开口,李绥绥立马补充一句:“你不准说话,我要睡觉了。”
说完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似乎当真困极。
秦恪心里似黏了一颗蜜糖,唇角抑制不住扬起,伸手便想去抱她,她却紧紧贴在他手臂上,低声咕哝着:“别动,不然我走了。”
秦恪动作停止,也猜到她因何而来。
李绥绥对他表达关切的方式别扭又奇怪,但似乎,极其受用。
欺山赶海虽苦涩,到底,两人的心渐渐相偎……
再后来,李绥绥非要看他换药,见得胸腹那道四寸长、缝了数十针狰狞的刀口时,当时一言不发,她出门时,门口那扇缠枝花卉的琉璃屏却轰然倒地,支离破碎的琉璃片粉溅四处,一屋子丫鬟敛声屏气。
秦恪神情难测,冲着那消失在门边的裙裾低吼一声:“你敢不敢再败家一点!”
显然,李绥绥目下也只能憋着气,从承认景泽道之事由她策划,秦恪明面上没有再生责难,实则将她的人直接打入拒访黑榜,她在府上清闲好几日,才慢慢回过味来,却作假装没发现。
加之秦恪养伤这几日,不是缠着她陪下棋,就是邀她一块听戏,状态好些便领她出门转转街,几乎寸步不离的监守,让她有劲无处使。
饶是如此,太子那方却并未就此松懈,一直提防着蓟党的下一步动作,就这么煎熬捱着。而蓟无忧的婚期,在朝堂暗流激勇中,在京畿波橘云诡下,避无可避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