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141章人心不可防
贯通青州运河至万寿山的工事名曰:景泽道。为确保来年建材输送,线路规划上极力精简,而这条不过长十里、宽三丈只能称之为渠的工事,却招募数万壮丁同时开工,单就工人数量而言,堪称大工程。
由经勘测、招募等一系列兴师动众的繁琐后,甫顺利动土没几日,便生出幺蛾子。
太子风雪一路,在官道旁被恭候已久的江咏城迎住,勒住缰绳便问:“怎么回事!东西呢!”
“那东西昨儿夜里挖出来,一凿子下去,就裂成两半,起初也没人在意,到早上光线大亮,有人才发现上面有字。”江咏城一边引着太子去往工棚,一边将事情简明扼要说了一遍。
临时搭建的工棚内,地上躺着一块碑状长条青石板,果然已龟裂成两段,而这毫不起眼的石板之上,居然镌刻着曲颈昂跃穿行于祥云间的龙图腾,线条古朴抽象,却一眼能辩那是一条五爪真龙,且在左上,还刻这一行小纂:两水夹处潜龙出,新雷一声,风雨八方。
太子剑眉微拧,示意随行的幕僚细看,又对江咏城道:“挖出这东西的人呢?这事多少人知道?”
江咏城道:“这倒无人来认,也不知谁先开口传,说这是天降神谕,一时围观之人不少,但……”他见太子脸色不好,顿了顿又道,“大家都说,这是预示着来年春雷响,真龙归位,天下革新,似乎,也不是坏事……这……是暗示着太子殿下明年即将登基?”
太子瞪了他一眼,冷哼道:“我不信什么神谕,这事怎么看都有猫腻。”他视线转向趴在石板上仔细研究的幕僚,“梁先生怎么看?”
梁先生四十出头,身板瘦出天际,面孔黄中带白,一付病态,他手指点在石板上,道:“是个老物件,但文字图案痕迹乃做旧,显然是人为。”
他指着断口处,又道:“你们且看这里,这劈断的位置也是用心良苦,恰好将龙一分为二,经由云纹遮挡,前段龙头龙身连贯,毫不影响独成完整,妙就妙在原本龙尾这段,堪堪处在裂口上,残碎之下更像一个低垂的龙头……”
两人顺着他的指点着重一观,倒真觉像那么一回事。
江咏城微一沉吟,问道:“这过于隐约,虽像但不免牵强,也许只是巧合,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倒是那句话,若是人为刻之,有何目的?”
“恰恰相反,这龙纹才是恶毒点睛之处。”梁先生摸着老鼠须,解释得详细:“龙一分为二,一条独立完好似乘云而上,一条残碎不堪似垂暮离索,前朝野史记载了一条‘二龙不相见’的预言,说得是二龙相见,必有一死,单是一句话,就让前朝君王与子嗣忌讳数十年。”
太子脸色倏然一黑,讥讽道:“拿这把戏,挑拨我与官家的情分?”
梁先生神情肃然:“可不止于此,那句话往好的想,似乎可理解为真龙归位,天下革新,但若往深层一想,亦是在说,新旧王更位,风声雷动,是天下大变之象……其实无论是好是坏,这对在位君王来说,都过于冲撞。”
太子眉峰猛抬,厉声道:“装神弄鬼,这是要把我往死里推!”
江咏城不解道:“既知是有人刻意而为,那直接上表说明情况不就成了。”
梁先生瞄了他一眼,凉凉道:“近些时日,蓟党连番对太子殿下发难,你道是何人所为?这东西人为痕迹如此重,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看得出蹊跷,他们既然有心针对太子殿下,那么事情自然不会如此简单。”
太子表情莫测,略一思忖:“那梁先生认为,此事该如何应对?”
梁先生拧眉攒额好片晌,才道:“目下我能想到最糟糕的情况……便是有心人硬咬着,说这是太子殿下自导自演。”
江咏城冷嗤不屑:“呵,由他随意翻黄倒皂么,证据呢?”
“可我们也没真凭实据,明确是谁而为。”梁先生道,“那么我换个难听的说法,如今太子殿下就西夏之事,已让官家心生忌惮与不满,诸多皇子中不乏优秀者,难说官家在退位之前,会否在连番挑唆下有了换储君的念头。古有隐王借鱼腹丹书称王,在这个敏感关头,别人会说,太子殿下为保其位,效仿神鬼威众,达到尽快继位的目的,这就应了石板上最浅显的那层意思。”
面面俱到的剖析,让太子面色渐白,硬生生低吼道:“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他倒是明着给我挖陷阱,要叫我百口莫辩!蓟无雍这个老狐狸!好生狡猾!”
他恼羞成怒,抡起一旁的石锤,两下便将青石板砸个稀烂。
梁先生干笑两声:“便是砸了物证,这工事上人证且还不少,如今还是先封锁消息,在这节骨眼上,莫让此事传开,我们再细细想对策……”
要封锁消息,亦不可能杀尽这数万人,这事太子不敢麻痹大意,与江咏城闷在工地上三日不撤,加派人手监督,实行封闭式作业处理。
事实证明,亲自坚守还是颇有收效,乃至秦恪的人打探消息,亦是颇费苦心。
这日,秦恪去万寿山照例巡视,途径景泽道段路时,甫听探子传回此事,于是眺目远望,那水渠之上一派有条不紊、热火朝天景象,其实远无太子所担心的那般糟糕。
但秦恪显然和太子想得不同,他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李绥绥,毕竟那日在太子府门口,她都“未卜先知”了,这只能说明,在李绥绥得知水渠工事之初,已密谋筹划起来,而这个消息,还是他透给她的,她当时,还颇“好心”提点他不要参与……
想清楚这一点,秦恪额角已经紧绷到极致,心中隐隐觉得,以李绥绥的作风,这大约只是开始。
思及此,他心烦虑乱,手中鞭花一响,便朝着万寿山疾驰而去,想着走马观花一遍尽快回去兴师问罪。
马蹄不过几个起落,便闻后方远远传来太子的呼声:“三哥儿,你见我跑什么?”
秦恪稍怔,忙勒马回身,见得太子一行数骑迎面靠近,淡定回之一揖:“方才没注意到太子殿下在。”
他是当真没注意,而太子如今被弄得疑神疑鬼,多看了他几眼,与之并骑寒暄几句,又半似玩笑道:“你舅舅坐阵于此,你却过门而不入,对此冷漠的很呐。”
秦恪一听就明白,他这是怀疑什么了,于是亦玩笑回道:“太子殿下说笑,由你与舅舅亲自操劳,哪需我去指手画脚,我能将万寿山应付下来,已是心无余力了。”
太子淡笑两声,骑行数丈,甫又开口:“是啊,三哥儿为娶永乐才敬献这辉煌壮丽的万寿山,呵呵,亦当真是倾尽全力,连我送去的美人都给退了,怎的,你不会是想同我划清界限吧?”
秦恪目视前方,只淡淡敷衍一声:“太子言重。”
事到如今,见他竟是懒于圆滑周旋,太子斜了他一眼,眸色已然阴沉,索性说得直白:“是否言重你心知肚明,关于与西夏通商之事,你做得可不地道!还是说,三哥儿有其他想法了,我记得早些时候,三哥儿是同江家一道接下景泽道工事,最后推得倒是干脆,呵呵,那么我可以理解为,是有人提前告知了什么么?”
此话倒是句句中的,秦恪没有否认,却不假思索连番反问:“太子这是何意?我一个商人能有什么想法?有人提前告知什么了?”
“哼,我看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太子声音陡然拔高,冷声忠告一句,“多想想你父亲的立场!言尽于此,好自为之吧!”
他言罢,便调转马头与秦恪分道扬镳,直朝京畿而去。
……
秦恪回府时,已是亥时末,亦澄阁内仍是灯火通明。
李绥绥仅着了件薄长袄,背脊铺着凫靥短裘,正坐在软榻上摆弄着一堆乱七八糟的金银玉器,听闻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她头也没抬道了句:“今日忙到这么晚?要不要吃宵夜?”
秦恪见她一派安静闲适,原本劈头盖脸的责问化作一声家长里短:“你不也没睡,捣腾什么呢?”
自打“偷亲”事件后,两人的关系微妙的“其乐融融”起来,李绥绥抬眸看向他:“白日睡太多,现在不困。”
见得秦恪面色异常冷白,隐有倦怠,又似强忍怒气,她心下一动,于是对青萝道:“你家姑爷饕风虐雪回家,怕是受冷了,还不去端碗姜汤再备点热粥来。”
秦恪也没阻,又将其他婢女挥退,在她身侧落座,默了半晌才道:“今日去万寿山,路上遇见太子了。”
李绥绥哦了一声,不打算接茬,却警惕回看他一眼,甫又往里挪了挪想要拉开距离,秦恪却闪电般出手捏上她耳垂,狠狠一拉,低斥道:“你不说点什么?”
“说什么?你能不能别动手动脚的!”李绥绥揪然不乐,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捂着耳朵嘴硬一句。
“我只是动动手!你却越来越出格!”话一说开,秦恪也不再客气,臂弯一抬便箍在她脖颈上,另一只手飞快掐住她面颊,质问逼供,“说,那挖出来的青石板是不是你的杰作!”
虽是问,语气已无比笃定。
“秦三公子过誉,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怎敢称之为杰作,瞧你这反应,可见太子禁不住吓呀?”李绥绥承认得极其爽快,又怕被揍,于是勉力挣扎着,反肘便狠狠撞在他胸口上。
秦恪吃痛闷哼一声,力道微松,李绥绥下意识回眸,男人额上青筋突突,面庞格外阴戾,且相当不悦地训斥道:“这种株连九族的谣言,你怎么敢!倘若事发,你就是有九颗脑袋也不够砍!”
“我那九族十之八九都姓李,谁爱砍便去砍呗。”李绥绥嗤嗤短笑两声,“若不如此,怎么让太子头皮发麻?这事要让官家知道了,啧啧,历来君王愿禅位,却不愿被拉下台,而官家那人冷血无情自私自利,还想着颐养天年长命百岁,怎甘心被自己儿子克死,哈……谁管他真的假的,天子一怒,太子的锦绣前程便止于此了……”
见她疯痴至此,秦恪气性更甚,毫不客气冷刺:“你把太子和官家当猴耍呢?以为就你聪明,别人想不到?”
“那工事上龙鱼混杂,若他能寻到蛛丝马迹,早就上门问罪了,呵,目下他无凭无据,能耐我何?”李绥绥目色渐渐冷漠,慢吞吞道,“你也别嫌我多事,自打元赫扬那事后,他定然把咱俩视作一丘之貉,他那人志比天高,心胸却芝麻点大,若等他继位,迟早会与咱俩清算旧账……先下手为强,这道理三岁小孩都明白。”
秦恪倒抽一口气,无语至极,她是轻松三言两语,把官家和太子通骂一遍。
李绥绥且是目色一转,笑道:“欸……你不会把我卖了去表功吧。”
秦恪咬牙切齿,心底深觉,倘若她不是身怀有孕,怕是真会将其暴揍一顿,而某人毫不自知,拍着他小臂,嘻嘻笑道:“松开松开,卖了也没用,口说无凭,你又没证据。”
好,如今还连他一道奚落!秦恪不松手,反将她箍得更紧,阴沉沉问道:“接下来,你是打算追着把这事捅进宫?直接让太子倒台?”
李绥绥一面掰着他手腕,一面神色自若回道:“太子如今连折大员,怕是心烦意乱的很,最怕行差踏错给对手以机会,我猜,他现在定然竭力隐瞒此事,惊吓惊吓得了,方寸一失,朝上有人给他好看呢,我何必痛打落水狗……”
秦恪狐疑道:“只是惊吓?”
李绥绥眨眨眼,闷笑道:“你知道吧,有时候假的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是假的却极力掩瞒,让我再猜猜,那东西定然被他毁了去,啊,于是事情变得愈发扑朔迷离,那么你觉得,倘若有朝一日,这捕风捉影之事被官家听闻,又看不见实物,只余好生遐想,是不是更加有趣。”
欲盖弥彰,假也成真。
李绥绥的靶向总是令人难测,秦恪闭了闭眼,无力道:“他怕是怎么做都是错吧。”
李绥绥点点头,淡淡道:“德不配位原就是错,偏生他还毫不自知,官家子嗣甚多,挑挑练练,总有扶得起来的,祖宗打下的大好江山,总不能断送在一个看西夏人嘴脸的人手里吧。”
这话说得秦恪无可辩驳,唇角蠕动两下,终是没再吭声。
直到侍女端来姜汤和吃食,李绥绥又推了推他手臂:“我都如实招供了,秦三公子别生气,去吃点热粥,我把东西整理一下。”
“不想吃。”秦恪委实也没心情,拿她没办法,亦只好将人松开,心不在焉问了声:“你在整理什么?”
“那把姜汤喝了。”李绥绥随手拿起一只锦盒垫了垫,顺着他的话将话题拉开,“蓟二以前送我的东西,不知不觉,三两年下来,都攒了两箱子……别说,还真都是好东西,粗粗一估算,少说能在京都置两处豪宅了。”
秦恪端着姜汤的手微滞。
李绥绥指尖一勾,从锦盒中挑出一条精美绝伦的红宝项链,随口玩笑道:“一次也没戴过,要不,你帮我戴上看看……”
秦恪被姜汤呛咳,掩了下嘴,颇为不快道:“这是在怨我一条项链都舍不得给你买么!”
李绥绥哈了一声:“什么跟什么啊,蓟二不是要大婚了么,我把东西都清点了,准备在他大婚那日都还回去……”
秦恪这回被呛得更猛,咳嗽数声,才缓过气:“……你要不要这么狠。”
李绥绥沉默了下,低声道:“吃了难堪,便不会爬别人家墙了,涨了教训,才知道以后不能乱送东西,一次痛快搞定,不好么。”
秦恪闻言,脸色终于缓和两分:“行,都退了吧,我给你补上……”
李绥绥眉梢微扬:“真给补上?你不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生气有用么?
秦恪咬牙低低道:“我就是提醒你,太子那人没你想得简单,朝上之事原本就不是你该参合的,你现在大个肚子,应该有些分寸……”
“知道了知道了……”李绥绥笑眯眯打断,“快喝你的姜汤吧。”
秦恪乖乖又饮一口,却再次连连咳嗽起来,他垂头搁下碗,郁郁道:“今日在外面冻太久,好似染了风寒,晚上我去厢房睡免得过了病气给你,你快早些歇着。”
“嗯?”
李绥绥甫将放项链放回锦盒,一抬头,秦恪已起身朝外走去,她扭头看着他背影,若有所思地将一件件东西装回箱子里,对着青萝敏感道:“他这般自觉?”
青萝茫然道:“怎么了?有问题么?”
长长的指甲在盒子刮了半晌,李绥绥忽道:“这厮不对劲,取件氅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