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第143章赴婚宴
峥嵘岁暮,深雪覆满城。
蓟家这场婚宴风光而盛大,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夸张又俗气地铺街招摇着。
李绥绥忖着昏行前去应付个喜酒即可,纵使出门极晚,但车驾与蓟相府还隔着一条街时,便被堵得只能施施而行。
车厢内。
李绥绥歪歪倚在小几上,单手撑住下颌,浅浅抿着茶,百无聊赖地看秦恪剥杏仁,叹道:“未时末了,为何迎亲还没结束?”
秦恪淡淡道:“蓟家二公子惯有花花太岁之名,而四娘子又是司徒家掌上明珠,怕是在拦门上格外设阻为难,要教他知,求妻不易,理当珍惜。”
倘若如此,想来蓟二确实被好生为难了一番,晨迎出门,大半日过去,队伍还堵在街上。
李绥绥淡笑嘀咕一声:“道理你们男人都挺懂啊。”
她看着极近处那张轮廓窄削的侧脸,忆起与他成婚时,似乎没有拦门这档事,不过该有的排场,秦恪都为她风光备足,且是大张旗鼓、门不停宾。
只是那时,铺天的披红挂彩,却未将喜庆融进她的心。
直至半醉的男人贴近,想要亲吻她,恍惚了整日的心神徒然清醒,分明他眉眼藏笑,与她示好,她仍是扼制不住不安,抬手抗拒。
初时,秦恪还极具耐心且温柔,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安抚着让她别害怕。
然而年少时噩梦般的创巨痛深,恐惧早如毒瘤深扎心底,她做了无数次心里纾解,强迫自己正常以待,可临了临了,她恇怯败退,除了害怕,多得竟是厌恶。
抵触情绪一旦滋生,李绥绥便控制不住负隅顽抗,秦恪情史丰富,且床笫之上一向捍戾,想着她对他向来野性,权当闺房之乐,于是情不自已抱紧不住颤栗的小妻子,一边鼓励她,一边试图引导她……
只是,当李绥绥不断抗衡着,藏在袖中的匕首猝不及防掉出时,秦恪的热情凝滞,再触及新娘子眼中藏不住的憎恶,他整个人如坠冰窟。
顿悟,她是真的在抗拒他,甚至到了反感恶心的地步。
他心头翻腾得厉害,恼怒上涌,半是强行契入,于是重重挨了李绥绥一个大耳光。
那一巴掌挥出,她心中已生悔,但为时晚矣。
初尝人生第一个耳光的秦恪亦是蒙圈,再然后难以言喻的羞愤感,轰然从面颊汹涌席卷向四肢百骸,几乎是以暴戾恣睢的方式狠狠深入至底。
李绥绥年幼时与他较量过几次拳脚,秦恪屡胜,她尚且能大言不惭称之为“略胜”,直至那时,她被他一只手轻而易举死死摁住,如同被剖开身体掏去内脏的鱼,垂死之下,喉咙紧得只余出气,连挣扎都过于徒劳,方知以前不过是他手下留情,让她输得不那么难堪而已。
残虐强硬的伐挞,篡夺着她所有感官,直至神志不清。
她被他拍着脸强行清醒,他将那张白生生的元帕盖到她眼睛上,冲着她冷笑,问她:同哪个野男人先好过了,又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做什么矜持……
冷嘲热讽的质问不断,一遍遍痛割她即将绷断的神经,她失去理智,跳下床抓起一切趁手的东西悉数砸向他。
乱了章法的举动,激起秦恪从未展现过的凶性,她狼狈无助,单薄的身躯以屈辱的姿势承受他疾风骤雨般的恶意。
他就以惨无人道的方式,宣泄他的不满,惩罚她的不贞,至她天塌地陷。最后,只余本能的、绝望的想要逃走,他却不肯罢休,迎接她的又是新一轮无情侵犯。
原本属于洞房的尤云殢雪,却成为漫长濒死的过程,情未成爱,先淬炼成恨。
她向来沉得住气,而秦恪亦人前多稳重。
偏生两人撞在一处,脾气就原始成那样,如烈火遇猛油……
不堪回首。
“想什么,想出神了?”秦恪将杏仁往她嘴里塞去。
鸡飞狗跳快三载,目下他却与她岁月静好。
“想到我们大婚时的样子。”李绥绥坦白一句,“咔吧”咬碎果仁,视线微垂,又漫不经心问道,“倘若,在你求娶之时,我……如实相告,你还会不会……”
尾音模糊,她终于没能将话表述完整。
心里觉得好笑,现在问他会不会娶自己,又是几个意思。
于是话音一转,打趣道:“你现在对我这样,可是因为我腹中有了你的孩子?”
秦恪愣了愣,静静捻起一颗杏仁,“咔嚓”捏破壳,没有回答。
他回避这孩子已不是一两天,李绥绥笑了笑,也没再追问。
这时,马车已经彻底停滞不前,李绥绥挑着帘角往外瞧,周遭观者嬉集,欢乐无比,而前方更是车流浩荡,整条大街被堵塞得水泄不通。
隔了半条街的喧哗,仍能听见蓟相府门口铜锣鼙鼓,礼乐吹打好不热闹。
苍梧在外面喊:“没法动了,前面马车上的客人都下来步行了。”
“我们也走过去吧。”秦恪将手里的杏仁递进她嘴里,掀帘跳下车去,将将站定脚,便又有人上前对他耳语。
李绥绥扬眉眺着远处,嘴里叹着好热闹,侧目见秦恪听完回事唇角浮着一层意味不明的笑,于是问,“怎么了?”
秦恪一笑未答,着人开道,将她护在怀里前行一截,忽地没头没尾道:“等日后搬离京都,我再求一次婚,补一场宴,重来洞房可好?”
李绥绥一怔,凝目看向他,秦恪面色如雪,眼眸映着破开云层的暖橘微光,于是原本漆黑的瞳仁呈出清透的琥珀色,干净而明亮。
这便是他的答复。
她鼻尖微蹙,飞快移开视线。
这些时日,她旁敲侧击,问他是否回击太子,他却顾左右而言他,让她好好想想,以后去哪里安家。
他一心构画着难以企及的未来,妄图她心生向往,与前尘和解。
屏息定神后,她轻笑道:“又给我画饼呢。”
秦恪跟着一笑,拉着她半边兜帽挡去一侧视线,随即欠身,在这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偷偷吻上她。
李绥绥还未回过神,这一吻便仓促而清浅的结束。
前方忽地爆仗齐响,秦恪宠溺地摸着她脑袋,眼底闪着笑,嘴唇张了张,似乎又说了句什么,却被那沸天震地的爆仗声盖去。
“你说什么?”她问。
他揽上她的肩,大声道:“我说,看见新郎官啦。”
——分明不是这句。
李绥绥下意识顺着他的话朝蓟相府门口看去,追问的话便再没出口。
只见得,一身耀眼锦绣、玉羁金勒的蓟无忧骑在高头骏马上,翩翩儿郎唇角噙着极浅的笑意,看上去风流俊逸至绝,在他身后,是华丽丽的龙凤八抬喜轿,紧接着便是红龙般见首不见尾的嫁妆队伍。
初次爆仗后,流程应是入门礼的环节,但此刻新郎不下马,新娘不下轿,这一人一轿被里外三层的围观者紧紧簇拥着,僵持着,喧天鼓乐中,夹着人们的雀跃欢呼以及窃窃私语,最为突兀的,便是齐齐呼喊“二公子”的莺声燕语。
听着这些声音,李绥绥才注意到,围在蓟无忧近处的俱是姑娘,一派花枝招展数十人,细细一辨,顿生明悟,那其中好些位都是丹阙楼里的伶人,且与蓟无忧交往颇深,那么其他的便不言而喻,大抵皆是他曾经百花丛的一员。
李绥绥朝前挤着,想近观,嘴里诧异:“这是什么情况?扎推来给她们的‘二公子’道喜?”
秦恪揶揄道:“大约是想让四娘子心灰意冷,知难而退。”
“何意?”李绥绥美目大睁,怔怔道,“你觉得是蓟无忧故意找人来的?都把人接到门口,他还想反悔不成?”
秦恪躬身,凑近她耳畔低声道:“不然你以为,如何现在还没进门?方才听人禀,说他迎亲路上就故意拖拉错过吉时,导致女方亲属心生不满,于是拦门更为刁难,结果他还如丘而止,主动认怂,倒让对方又羞又窘下不了台,好容易有人和稀泥,两方劝诫,总算把新娘送上花轿,他却领着队伍、抬着新娘绕了半片城……”
天寒地坼,游转半城,显然,蓟无忧不是为了昭告全京都他的喜事。
李绥绥面色微沉,轻斥道:“他不怕冷,也不怕将新娘子冻坏么!哪有这样胡闹的!”
“他要是心疼新娘子,现在就不会赖在马上不下来,男人对待女人,主动和被迫,态度真就是两码事。”秦恪声无波澜作着评价,捉着还在往前挤的人儿双肩,冷不丁道,“你别往前凑,保不准他一见你,情绪激动,直接逃婚跑路。”
李绥绥闻言,脚下迟疑,回眸瞪着他颇为不悦道:“我是洪水猛兽么!至于见着我就逃婚……呃,你当真觉得他会?那要不我不去了?”
“你怎会是洪水猛兽,分明是蛇蝎美人。”秦恪调侃一句,浓眉微扬,忙又安慰道,“不会跑,逗你呢,事实上,他对新娘这般态度,和你关系也不大,这些二世祖本就玩世不恭,潇洒惯了,你瞧瞧他身边数不过来的女人,便可掂量他对你的深情又有几何。”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否认,他娶四娘子是为你,这份难能可贵大抵将他自己都感动了。但是……就假使来讲,他今日如愿以偿娶的是你,你以为,他就真的一辈子收心了?”秦恪平铺直叙,只如在陈述一个事实,“你不是男人,也没真正踏入过他们的圈子,很难想象,这些公子哥玩得有多野。”
李绥绥心绪复杂:“按你这么说,他定然待四娘子不能一心一意?可这婚事……”
“就算没有四娘子,他迟早也会娶妻纳妾。”秦恪截断她的话,直言道,“哪个女人对他来讲,怕只是新鲜感长短而已,是你总觉得他小,认为那是贪玩任性,可别忘了,他比你还年长几岁,自己在做什么,难道心里没数?”
对于秦恪的“有感而言”,李绥绥持保留意见。
此时,伶人美姬们均扬着手中绢花赠向马背上的新郎官,笑似银铃,冲他喊话:“二公子大婚后,也莫要忘了某某某哦……”
这个“某某某”叠着无数动听闺名,娇声软语,婉转起伏。众人跟着大笑起哄,无不感叹,蓟二公子风流倜傥有掷果潘郎之风采。
女方送嫁团,脸色整齐黑成一片,反观,马背上的新郎官神情泰然,竟是打直腰背,与姑娘们挥手互动,不时嘴里还抖个客套:“一定,一定。”
“这混账东西!”李绥绥声冷一哂,恨不能立时上前将他踹下马。
秦恪却一副看戏神色,低低道:“你也莫替他着急,我想四娘子在此之前定然深入了解过他,至于到了何地步,你看看女方送嫁之人的反应,荒唐至此没翻脸,还真不好说,依我看,他俩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已。”
李绥绥绷着脸:“你就少五十步笑百步,蓟二没你说的那么糟糕,也莫取笑四娘子的好脾气。”
秦恪也不与她争辩,只懒洋洋道:“好吧,但愿吧,你说了算。”
这样荒诞的僵持,直到蓟无雍闻讯赶来,新郎官的笑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大哥”二字尚且没叫出口,已被其利落干脆强行拽下马。
“都愣着干嘛!”蓟无雍冷着脸,轻喝一声。
丞相亲自坐镇,伶人们莫不敢再嬉闹,以至于周边一众忽地安静。接亲的人终于长舒一口气,立刻活泛起来,一边撒着豆谷、红包,一边说着吉利话将围观之人又驱退半圈。
新娘子终于顶着红盖头被喜娘引下花轿,而新郎官被蓟无雍死死摁着脖颈,哭丧着脸却不敢多一句嘴,如此之下,入门的礼节才得以继续进行。
这桩婚事,打从元赫扬离京,蓟无忧是越想越气,委实受不了被自家大哥和情敌前后阴一把,原本就不情不愿,加之李绥绥危机一解,他更生退意。
蓟无雍态度坚决,自然不容他如此儿戏,于是他才去翻都尉府高墙,结果摔了个狗啃雪不说,还被人直接扛回家,淤积一通的烦闷早是没处发了。
目下,他被自家大哥押解着,直到送四娘子回新房。
蓟家无甚族亲,蓟无雍担着大家长重任,无暇一直看管他,蓟无忧见他一走,立马伙同一众伴郎寻了处僻静花厅找乐子,他是悍然不顾,耍着小性子将所有招待应酬全抛给他大哥。
而他的伴郎团,乃京都“英才”云集,莫不是二世祖圈内人,平日里少爷们玩得开,便是此刻,还唤来表演的伶人在花厅里饮酒游戏。
蓟无忧独坐厅角,闷不吭声,不消片刻就喝掉半壶酒,显得分外孤单寂寥。
亦有人笑劝:“我看你还是少喝点,怎么也不能在拜堂前就被干趴下啊。”
蓟无忧不屑道:“干趴下了岂不正好,堂也不用拜了。”
江徐清闻言,拎了把椅子与他并坐,又亲自为他斟满一杯酒,宽慰道:“我说,你现在就真喝得不醒人事,你大哥那般强势之人,怕也会让人架着你去拜堂,人都接进门了,你还是认了吧,娶谁不是娶呢,听哥哥的话,别挣扎了,留点力气洞房使啊。”
蓟无忧仰头一饮而尽,垂下眼皮,更加闷闷不乐。
“就那么不想啊?”江徐清睨着他,半晌一叹,又为他满杯,眨了下眼道,“那要不,哥哥再给你出个主意?”
蓟无忧眼眸一亮:“什么主意?”
“就看你敢不敢了。”
江徐清笑了笑,揽上他肩,凑近耳语几句,蓟无忧神色微变,甫又侧目定定看着他,略显迟疑。
江徐清耸耸肩,笑道:“要这法子也不成,那四娘子绝对是你真命天女,还有个把时辰便要拜堂,你自个儿斟酌斟酌,要不要做都看你……”
他说完,招手唤来一名美姬,将手里的酒壶往人手里一塞,朗声笑道:“好好伺候新郎官喝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