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五夜廿七的我
中午在公司到了饭点想起梦里的自热火锅，任爽着实嘴馋，就真去最近的超市买了一盒牛肉的。巧的是，代言人居然是曲教授，做梦别人支持自己，现实中却反过来，而且，自己有赠，人家却一毛不拔，她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
任爽马上拿出手机和自热牛肉火锅来了个友好合影，发给张漂亮:[微笑]一不小心居然买到了你家曲男神的代言，有没有很羡慕？馋死你！
张漂亮秒回:[色]男神！我的男神！臣妾跪求圣母皇太后帮忙捎带三盒回家！
任爽回复:[酷]准！
张漂亮秒发红包，上面备注是“买男神回家的钱”，任爽点开红包一看，马上回复:多啦，我给你返回去。
张漂亮回:别，顺便再带瓶饮料。
任爽回复:[憨笑]3盒打完折99，1块钱的到期促销纯净水你要不？
张漂亮回:[流泪]要，支持完哥哥就破产了，这个月都得吃土，特价水很适合现在的我。
任爽问:[抠鼻]100￥你就破产了，你工资呢？
张漂亮:[害羞]人家哥哥多嘛，这个月的工资买完包包和精华，还有跑步机，剩下每人100￥都不够分呢！
任爽:[白眼]让你博爱，让你疯魔，活该！
晚上下班回到家，又是一个按部就班的循环，消失了两天的张漂亮神采奕奕地出现在门口，惊喜地尖叫一声，抢过任爽捎来的男神代言产品，兴奋地给了她个飞吻，撒丫子就往楼上跑。
任爽本来想问她还搭伙不搭伙了，不过看那样子便自觉闭了嘴，想着抽空到物业问问，派出所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小区到底彻底安全了没。
结果，晚饭时候还欢天喜地的张漂亮，没过多久便披头散发，哭得稀里哗啦嗷嗷叫着从楼上跑了下来。惊得左邻右舍、楼上楼下都出来问:“怎么了？怎么了？”前几天才出的入室盗窃案到现在还没破，大家颇有些杯弓蛇影，听到这么大动静自然都有点害怕。
任爽急得敷着面膜就出来了，一看这架势赶紧把哭岔气的张漂亮往自己家拽，窘迫地对热心群众们随口编:“失恋了，被劈腿了，大家千万理解一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事了，没事了，都回去休息吧……”其实倒也不算她胡诌，张漂亮以前追星追到官宣或者塌房，也闹过这么几出“失恋”。
进屋后任爽给张漂亮倒了杯柠檬水，安抚她坐一会儿，自己先跑去洗手间洗脸。
镜子里，任爽的眼睛有些红肿，是刚刚哭过的样子。张漂亮敲门之前不久，她也确实正坐在跑步机上哭，不过对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根本没注意到她的状态——何况，她还敷了面膜。
原来任爽她今天早早就上了跑步机，自以为已经对跑步机的神秘能力掌握了七七八八，遇到什么状况都可以处变不惊。结果这次上去，她很快就绷不住情绪，哭着大喊一声:“我错了吗？”逃一般躲回到现实中。
任爽梦到了父亲永远离开的那个寒冬，那时她已经二十七岁了，对她这样人，网上一般称为“某漂”。“某”指她为了生存而漂泊的地方，“漂”，是指没有根。
因为老家当年连座机都未普及，某漂爽在外地工作想要联系爸爸妈妈时，只能把电话打到自家附近的小卖部或者亲戚家，为了不让人太厌烦，她尽量换着人家打。
后来时代飞速发展，她们那片儿没有电话的人家直接越过座机，进入了移动通讯，百来块最简单的那种绿屏手机很快就得到推广。只是信号不太好，接一个电话要屋前屋后、山上山下跑个遍，比打仗还累。
任爽的爸妈有次接她电话，一脚踩空，跌在了泥地里。
听说贵的手机信号更好，那时任爽也不知道这话有几分真，只是觉得确实该给爸妈弄部质量好点的新手机了。
可惜，即使是任爽遭遇奇迹，有了回到过去的机缘，这个愿望也没能达成。
任爽一眼看到那条回家的路，一半泥土，一半刚铺上的柏油，她就知道她回到了哪一天、哪一刻，她焦急地一头撞向从长途面包车上跳下来的自己，拼命往回跑，跑！跑！跑！
她还是没能赶得及。雪花冰凉，落在她脸上，化成水，冷透她的心。她握着新买的智能手机，用手擦了擦沾上的雪，她知道，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部手机，她是永远也送不出去了。
任爽恶狠狠地噙着眼泪踹向脚下的路，爸爸为这条路挖过土、搬过石头、开过山，可惜，他最终没那个福气在上面走一走，他没那个福气，没福气……
任爽蹲在修了一半的路上呜呜地哭，一脚是柏油，一脚是泥土，亘在中间的她哭得像个疯子，她自己也是个没福气的，没福气……
“我错了吗？”任爽哭着喊，出租屋里的星空蓝逼退了风雪，却驱不散心底的寒。
跑步机吐出一行冷漠的字:你自己都不知道，你问谁？
任爽也不知道自己想问谁，又到底想问什么，就是找不到答案，便自我谴责:一定是我不够努力，一定是我不够优秀，一定是我哪里做错了，我才这么多不幸，这么遗憾……
“妈妈……”任爽抹抹眼泪，吸了吸鼻子，忽然想起刚刚太难过，只顾自己伤心自己逃跑了。她应该去看看妈妈的，妈妈现在一个人，一定很需要陪伴。
可惜，没福气的人，就是没福气……
任爽满心悲痛和遗憾不甘，她已经完全忘记了昨天预想的实验计划，反反复复踏上跑步机，却始终只能落脚在没修好的公路上和家门口，她只能听到妈妈的哭嚎，却怎么也进不去门，看不到妈妈的脸。
上帝冷漠地关上了她的门，也关上了所有的窗，不留一丝余地。
任爽筋疲力尽地坐在跑步机边上，默默流泪，默默自怨自艾:“我就是个没福气的人，连累我的家人没福气……”本来她几乎就要这么颓丧下去的，经理一个的电话把她骂得狗血淋头，瞬间将她从死机状态激活了过来。
任爽重新刷牙洗脸，还敷了张她面膜里最贵的蚕丝款，准备明天去公司与那些把她的大度当好欺负，恩将仇报踩着她往上爬的妖魔鬼怪战斗一番。
任爽刚敷上面膜，敲门声响起。
张漂亮蓬着头，顶了一双惨烈的兔子眼站在门口:“我都快被喷抑郁了，我想死……但是又舍不得我男神，他们还排队等着我翻牌子宠幸呢！我哇——”
接着，就是之前邻居们吓得都跑出来围观的那一幕。
张漂亮喝完一杯柠檬水，这才稍微平复了些，开始跟任爽讲自己的经历:“我收到跑步机，我就……就立即试了试，觉得挺好用的，所以这些天一直在坚持锻炼，就没来找你。那你说我收到这么好的宝贝，肯定要拍照发个朋友圈啊？那我顺便把新得的男神to签一起拍进去也很正常吧，还有之前看画展的街拍，只是当时距离远、人又挤，拍的不好看还有点糊……”
“所以呢？你拍完被男神的女友粉围攻了？”任基本已经猜对了一半。张漂亮这阵子正为了那三张to签神魂颠倒天天做“男神真是我老公”的白日梦，上个洗手间都不舍得撒开，直接用波涛汹涌的事业线夹着，出来再喷点进口香水，幸亏她男神不知道自己这偶像当的有多么不容易，不然还不得熏死！
“何止！”张漂亮欲哭无泪，凄凄惨惨戚戚，“我可倒了血霉了，她们不但说我的to签是假的，说我故意街拍丑化曲男神，还人身攻击骂我丑八怪、p图怪，是垃圾私生饭！还说网络是有记忆的，扒出我一条老早以前的评论，就是把我曲男神一幅画的流派特色说错了，他们就一堆人叠楼骂我‘九漏鱼’。我呜呜呜……我说错了我认我改都不行，他们追着不依不饶……”
“这真的是太过了，只为了一张生活自拍就把人骂这么恶毒，跟你有多大仇似的！”任爽又给张漂亮倒了点柠檬水，抽了张纸巾帮她擦眼泪，“咱不生气，那些人就是嫉妒，嫉妒你有男神签名，你还比她们漂亮！不怕，你把那些骂你的人截图都弄好，保留证据，如果她们还不知悔改不道歉反省，继续对你造谣辱骂的话，网络不是法外之地，直接报警，让法律教他们做人！”
“嗯，这个我会。”张漂亮抽抽搭搭哽咽着解释说，“我、我其实我也很专业的，我虽然学历不高，但是绝对不是九漏鱼……”
“对，我知道。那些喷子胡说八道，咱断网，咱不看他们！”任爽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平时不是说你也混粉圈，你们不是有什么群，什么大粉什么的，他们都不出来帮你说句话吗？”
说到这个，张漂亮又哭了起来，颠三倒四、吞吞吐吐说出了原因，把任爽听得目瞪口呆。
任爽看张漂亮平时追星那么高调、那么疯魔，还以为她真的追到了一定的层次和境界，现在才知道，那都是吹牛！她追星是真追，下本也是真下，但线上线下都是单独行动，到现在也不过是个圈外人。不是她不进圈儿，是她这样自我感动的博爱粉在旁人看来不安定因子太多，没哪个圈儿肯轻易接收。
所谓的她们的粉丝圈，不过是张漂亮经常辗转在一些论坛和贴吧，还有某音、某博、某呼，等等一些明星八卦和粉丝聚集的主题底下翻看别人热火朝天的讨论罢了。像她这样无组织的路人粉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啥都粉、啥都嗑，一句话说不对就让人怀疑身份，被骂的时候反而比较多。
按理说张漂亮因为墙头太多，哪个哥哥有黑料她都要跳出来维护一下，经常在评论区被炮轰早该免疫了！然而这次遭质疑to签是一方面，还因为曲男神在本市有画展她近水楼台发个街拍（巨丑且糊），居然被人家带粉籍的圈子嫌弃指责，扣上一顶私生饭的帽子，分分钟群起而攻之，喷到她当场自闭。
说到底，还是欺生。张漂亮在网上没有真正的圈子，别人都觉得这么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陌生号突然得意洋洋地发出三张男神to签，还有近距离街拍（真近就不会巨丑且糊了，仅指比天南海北其他地区的粉丝距离男神更近），好点儿的怀疑她虚空p图造假骗评论骗收藏骗流量，恶毒点儿的马上阴谋论，怀疑她是哪家资本下套，对家开黑的前奏。更有甚者，都号召说要对她人肉搜索了！
张漂亮就一张嘴两只手，对着手机屏骂又骂不过，说又说不清，最后被逼得自删才作罢，删完又实在委屈得不行，这就跑下来找任爽了。
“我跟你讲，我以前顶多就追追剧，追综艺真人秀，买买周边什么的。还在某鱼上拍过别人退圈处理的签名海报和期刊杂志……”张漂亮哭兮兮拉着任爽，“我以前跟你说的那些都是吹牛的呜呜呜……我好惨，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人这么骂过！我爸妈都没骂过，我快伤心死了，我想撞墙，但是……”张漂亮手一紧，抓得任爽胳膊生疼，哭得红通通的兔子眼直勾勾盯着她，“但是我不甘心，不行，我明明都是真的！我的to签、我的街拍，我真的跟曲男神近距离接触过，他特别欣赏我！我不能这么消沉下去，我要证明自己，让那些骂我的人都羡慕死，他们也只能像网络夹缝里的跳蚤一样，在见不得人的地方靠着键盘攻击人，真到了现实中，直接见光死。而我就不一样了，我和我男神我们……我反正我的照片和经历都是真的，我迟早要让他们所有人都知道，都后悔！”
“好姐们儿，勇气可嘉！不过你这个样子好吓人，像你给我推荐的烂剧女配黑化前兆那样，特别阴森，挺尴尬的，真不适合你！网上的事其实都是很虚的，你也别太当真了，他们骂你是吧？来，我跟你一起咱们去网上把他们骂回去，咱先把这口恶气出了，咱别憋着，小事变大事……”任爽以为张漂亮要干大事，真怕她一时想不开，为了虚拟的世界就到现实里跟人过不去。
结果张漂亮抓住任爽的手晃了一晃，刚支棱起来的毛刺又塌了下去，柔得跟美女蛇似的呈s型开始摇摆，泪汪汪发嗲:“求求你，求求你带我去见我男神！我要真人合影，我还要视频，我要用事实告诉他们我和曲男神是真的，我没有p图，我没有照骗，我也不是私生饭，我是光明正大得到男神青睐的！求求你……”
这变身、这切换——有点过于牛批了！
任爽不确定张漂亮是真转性了，还是受刺激过深分裂变态了，怎么看她怎么不正常。其实任爽自己也曾因为不知网络水深贸然发言被喷子无缘无故骂到评论翻了好几页，她突然正义感爆棚，人品爆发，脑袋一热就说:“没问题，正义虽然会迟到，却不会缺席！姐带你去找曲教授，咱们把这件事告诉他！”但是，刚说完她就后悔了。
以曲教授现在的名声和地位，如无特殊情况，真不是任爽这样的普通人想见就能见的，除非她刻意围追堵截，刻意拉关系。可她一不粉，二不在人家的圈，实在没必要因为人家名气大就缠上去。作为一个普通人，她有自己的事，有自己的生活，对她这类人来说，娱乐就仅是娱乐，八卦就只是八卦，虚拟和现实分得很清楚。
任爽觉得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起自己过去的悲伤，反过来安慰张漂亮，还是为了这么中二的事，已经很够朋友了。刚才的鼓励话、出气话，说一说过过嘴瘾就算了，她若是也把自己当朋友，应该也不会当真，不会自私地故意为难人吧，自己跟曲教授虽然认识但根本没什么来往的事她是知道的。
“嗯，真好，我就知道你肯定向着我说话！”张漂亮这回倒没像往回一样追问，可能是以前她们经常夸张地许愿互相玩笑着鼓励，甚至吹过等她傍上了大款就红她发个一亿小红包的牛皮，她们之间早都习惯这种自嘲式活跃气氛的对话了。
任爽为了彻底缓解张漂亮的压力，说带她出去散散心，其实她自己也一样需要。两人直接打车去了本市最大、最繁华的文化广场，那边每天都能热闹到凌晨还不散。
路过某个熟悉的家属院小区时，任爽突然想起自己在跑步机上的事，她回到过去，就是在这里遇到曲中曲教授和他儿子的。她隔着车窗看过去，今夜没有星星，昏黄的路灯下有个纤瘦的人影坐在那儿，看发型和衣着竟然有些熟悉。
车很快就开过去了，任爽收回了目光，脑海中的身影却是挥之不去。只是一个侧面的模糊身影也那么有气质，那么高雅，她恍惚想起来很多年前自己的历史老师——气质女神舒老师。但是又觉得不太可能是她，她是那种活在阳光下，沐浴春风雨露的雅之兰，怎么可能像个枯萎的幽灵似的躲在暗夜里？
那一瞥给任爽的印象太深了，直到从文化广场跳了会儿广场舞，又吃了路边烧烤回来，她还是忘不掉。
任爽想起舒老师，某次来上课时，她细白修长的脖子上贴着胶布。
那是任爽最后一次见舒老师，因为后来她毕业了。传言舒老师曾经和她的妈妈一样遭遇家暴，自己的爸爸后来变了，她希望舒老师也能遇到良人，也能得到幸福。
任爽躺在床上翻手机，今天的朋友圈格外安静，连张漂亮都保持了沉默。
刚刚任爽担心张漂亮，想借着看她的新跑步机送她上楼，居然被拒绝了！虽然理由很好，说太晚了，已经够麻烦她了，让她赶紧回去休息吧，但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这不像张漂亮的一贯风格啊！
算了，不想别人的事了，今日事今日毕，明日愁来明日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