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四夜二十的我
张漂亮在试她的跑步机，今天也没下来，不久前还很吵的房间突然彻底安静了，有些空荡荡的感觉，任爽竟有些不习惯。
不怕，我有能回到过去的跑步机！
任爽深吸一口气，踏上跑步机，镜子里映着她最爱的星空蓝小夜灯，像漫漫烟花，在那个她身后绽开。
“你这么瘦，是不是有什么病？”一张高级的讽刺脸突现，“啊哟，你将来怎么生孩子哟！真可怜……”
还没闹明白状况的任爽本能地怼了回去:“你又没生个儿子介绍给我，你管这么宽做什么？”
“啊呀！你怎么敢这么想？我们这里边都是在编的，你胡思乱想什么？我告诉你，你可千万不敢乱想，走了走了，哦哟小姑娘真是难说话！我跟你讲，你这样不懂事，你将来要吃亏的！”高级讽刺脸气得抽抽，自觉与普通人争辩有失身份，歪着嘴摆出一副贵夫人样摆足架子走了。
“再不管你好自己的臭嘴，挨揍都是轻的！”任爽抬手挡了挡阳光，眯眼看着那个过度富态的中年八婆进了某单位小区家属院，她皱着眉有点想不起这又是什么时候，哪一出？
啊哈，白幼瘦！
想起来了，这时她应该是快要毕业了，开始跟着一些在外边混得比较开的同学找兼职，挣些生活费。本来像她们这样普通的学生，没有什么额外的特长，除了兼职促销就是家教，这两种工作是最容易找的。不过她当时的情况，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导致身体瘦弱，头发稀黄，站那儿单薄得好像来阵风就能吹倒！幸亏她不黑，不然更夸张，像样点儿的大公司找促销首先外形这一关她就过不了。家教就更别提，那年月能花得起那份钱的都是城里经济条件比较好的，眼界也高，就她那一口带着浓重乡音的塑料普通话，一张嘴就遭嫌弃，都不用等她拿出学生证，人家家长就扭脸问旁边的同学了。
总之，任爽当年刚开始找兼职挺不容易的。她对自己也没个清楚的认识和定位，没头苍蝇样到处乱撞，就只能啥便宜干啥，那种工作一般也不太挑人，竞争不大，就是累！回到宿舍一边手疼脚疼累得想死，一边又数着钞票高兴得想活。
不过任爽也没坐以待毙。
嫌我白幼瘦撑不起场面？好，我回宿舍就地取材，坚持动作强度大的无氧运动，没有肥肉，就锻炼出肌肉（虽然由于底版问题，坚持了几个月练出来的那一点肌肉要绷着胳膊使劲才能看得出来，但也终究是有了改善）。
嫌我嗓子柔像没发育好？好，我尽量大嗓门向粗壮有力靠拢总可以吧！
嫌我发型没型？好，我直接剪回高考前夕的板寸，凉快，还精神！
嫌我没胸？好，你——你赢了，我就是没有！另外，我身上的零部件——干你屁事！
因为最初的这段求职经历，任爽渐渐有了心病，仿佛故意要跟自己打别，柔弱清淡型的她，偏偏喜欢丰腴艳丽的美，从此后，她的外形与她的内心背道而驰，再也无法完美匹配。
任爽站在路口发了会儿呆，捋了一下记忆，这地方好像见不到父母，只能和他们通通电话。这时候——自己应该刚买到手机不久吧，千万千万要已经买了！她满心希望把手伸进牛仔衣口袋，没有！正当她颓丧地低下头准备默哀一下的瞬间，眼前忽然一红，啊哈——手机！xxx滑盖手机！
任爽好笑地拍拍自己脑门，当时流行买条长长的手机链，把手机挂脖子上，吊在胸前一走一晃，挂坠还要带钻带灯一晃一闪，白天晚上都倍儿有面子。那会儿的小偷偷手机流行手上夹支点着的烟，后边的人往机主后颈子一戳，挨了烫的人自然要回头，前边等着同伙麻利地或拽或剪，将手机顺走。等机主发现要找人时，再从左右围上来几个同伴当热心路人和吃瓜群众，叽喳声中，后边人则趁机溜进人海茫茫之中，无影无踪。
“这不是那个谁吗？你又出来兼职发传单啊，一个月挣多少钱，何苦买这样贵的滑盖手机？去话吧打电话多便宜？”一道突兀却充满磁性的男低音来到任爽耳边。
曲中——曲老师。他现在当讲师有段时间了，正准备向副教授前进！
“曲教……曲老师，你好！”任爽头皮一紧，不知道曲教授为什么会出现在市文化馆附近，“我跟公司的业务代表联系工作，怕人家找不到我耽误事，虽然花了钱，但也是要用它挣钱的。”
“不错，”这时还是讲师的曲教授很有派头地点点头表示赞许，知性男神气质已经初露端倪，“几年没见，你这个性格变化很大嘛，有进步，好好努力！”
“谢谢曲老师，那您忙，我就不打扰了。”任爽想她可不是变化大么，现在兼职爽的身体里住的可是多年后被社会毒打到差点爬不起来的成年爽的灵魂。她笑着看看跟在曲教授身后百无聊赖的棒球少年，豆芽菜已经变成了挺拔的白杨树，她基本猜到下边的剧情了，立即告辞。
兼职爽上个礼拜被公司发配到一条偏僻的街道，结果附近没公厕，她就头天晚上喝饱水，第二天早上吃完饭上厕所，再就不能喝水了，中午上班只吃干，憋一天回学校解决。其实宿舍有座机，学校周围有话吧，但是在错过几次公司的临时调拨后，她决定下血本买手机——当然是二手的。
距离任爽刚经过的家属院不远有家大型超市，既不风吹日晒，又有专门的厕所和就餐时间，这么好的兼职点因为有人缺岗，公司的业务随机召唤了正在宿舍闲得想抠脚的任爽。今天是第二天，碰到超市的老顾客，对她这个超市多出来的生面孔还在适应期，拉住就一顿炫耀和数落，大清早的，成年爽内心直呼晦气。
当时的兼职爽可不是这样，被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劈头盖脸一通冷嘲热讽，都听傻了！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从何反驳，勉强坚持完一天的工作，回宿舍郁闷了一个礼拜，直到下次兼职日才缓过劲儿。
看看手机，时间紧迫，兼职爽小跑了起来。她今天的主要任务是促销新口味方便面和饮料，还兼做另一家的自热火锅和米饭。
这回到过去的梦就是这点不好，灵魂透明且失重，过去的她稍微跑快点，或者动作大些，任爽就会跟不上，甚至摔出来。
到了地方换上工作服，刚刚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恰巧看到曲中和曲由君父子推着超市的购物车边逛边走过来。兼职爽有一瞬的欣喜，但立即因为自己的现状自卑了，脸一红，想躲起来。可她马上又自嘲地笑，觉得自己内心戏未免太多了，人家也许根本不记得她是谁，与其这样，还不如多卖点钱，做好工作。
兼职爽努力把曲家父子当成路过的普通顾客，机械而流畅地背诵着说了无数遍的促销台词，毫无瑕疵，却被一声男低音惊醒了:“哎，你不是那个谁吗？你这是，在促销？”
“哎，我是那个谁……”兼职爽激动得脑子发蒙，什么胡思乱想都聚不起来，任爽终于伺机夺回了控制权，本能地顺着前边的职业台词往下溜话，“我在这儿兼职促销xx牌方便面，这是公司根据咱们当地饮食习惯推出的新口味，买五连包送精美泡面碗一个。曲老师，请您支持一下我们的活动呗？”
“不不不，这个我用不上……”曲教授看到旁边有人注意他们说话，不好意思地摆着手直往后退。
“我带一包吧，到宿舍吃。”曲由君扫了一眼，年轻人向来对新鲜东西多一分好奇，何况他学习忙起来，确实需要一些速食品。
“带宿舍吃啊？”任爽略一思索，立即拿起另一个堆头上的自热食品，“这还有自热火锅、自热米饭，营养又方便，好几种口味，半个月都不重样，可以换着吃。活动期间买三赠一，特别划算。”
“我看看，”曲由君伸着脖子凑近看了看，“爸！买这个吧，在家也可以吃，我好多同学都吃这个，跟吃饭差不多，特省事。”
“行，你看着挑。”曲教授对唯一的宝贝儿子向来大方。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好像也不错……”曲由君挑了六盒，就拿眼看任爽，又不太好意思开口问。那意思任爽再明白不过，立即说:“你再挑两盒赠品，自己选喜欢的。”
“出去不会打错价吧？”看任爽直接让儿子从正卖的里边拿，说明赠的和卖的质量都一样，但曲教授还是谨慎地发了问。
“不会，放心！”任爽从堆头底下的柜子里拿出一卷印了字的彩色胶带，又拿个透明袋，麻利地把六盒自热食品三个三个分别用透明袋一装，封好。再把要赠的两盒用彩色胶带把底下的条码贴上，各个盒子中间绕了圈。
两父子这才看清胶带上的字:xxx自热食品新品推广，三赠一，非卖品。
任爽笑着帮忙把东西放进购物车，说:“你们就这样拿去就可以，收银台一看就知道有买赠活动。”
曲由君也笑了，半真半假地说:“那有自热食品，我就不要方便面喽……”
“拿上，”曲教授笑呵呵放了一个五连包到自己购物车，赠碗是事前粘绑好的，“这是那个谁，我以前的学生，支持一下她工作！”
“谢谢曲老师！”任爽嘴快咧到耳朵后，笑得特别实在。
一天的工作忙忙碌碌，就这么过去了，今晚的梦也很实在，她就一直在卖吃的，导致任爽怀疑现实里的自己是不是饿疯了？
终于踏上社会了，如今的任爽是游刃有余，当年的兼职爽可没这么好运，磕磕绊绊走了不少弯路，因为那时的她一身学生气，会羞涩，会抹不开面子，吃了不少哑巴亏，也错过了很多好机会。她受到不公也想过像青春偶像剧里的女主那样竖起一身刺去对整个世界宣战，去发飙，但是面对现实时，无论是当时的兼职爽，还是现在的任爽，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一忍，算了。
这大概就是弱者太过于自省时的悲哀吧，岂不知那些恃强凌弱的人，一边骑在弱者头上使他不得反抗，一边又高高在上鄙视他无能反抗，人呵，能把善演绎到尽善尽美，就能把恶发挥到十恶不赦！
受了一天窝囊气的兼职爽累瘫在床上，心里幻想了一下怎么唇枪舌剑怼回去，爽够了、意淫够了，心情却没回升半点，只觉得生活没有意义。
这不就是现在的自己当了一天社畜后想要永久躺平的翻版么？
任爽再次失去重心慢慢飘在半空，仔仔细细地低头审视着曾经的自己，她从未意识到过去的自己和现实的自己是那么那么像，回来过去的这几夜，她一直以为自己和过去是不同的，却原来，骨子里还是换汤不换药！
任爽不禁自问:“我阿q，我在幻想中抚平现实的伤疤和怨气，我错了吗？”
彩屏闪烁，跑步机上一行字回答了她:没有，因为你的智商不足以支撑起想出更好的法子来反抗生活的诸多不如意，现在已经是你能够调整到的最好的状态了，加油！
眨眼间又回到了现实，任爽琢磨了琢磨跑步机的话，忽然慢慢转过脸，对着镜子森然一笑，问:“你这意思是说——我智商欠费，吗？”
跑步机沉默不语，安静如鸡。
“来吧，装死并不能解决问题！”任爽知道它也不会有什么回应，准备继续昨天未完的试验。
可惜没有见到爸爸妈妈，以这几天的情况对比来看，时间是从自己儿时依次向前推进的，只是具体时间点是随机的，当然也可能有规律，因为可用样本太少还看不出。
任爽站上跑步机，比前几次熟稔了许多。
启动！闭眼！开跑！
耳畔风声呼啸，她睁开眼，看到的仍是正在兼职促销泡面的自己，她匆匆问句:“我错了吗？”立即再闭眼。
风声停了，楼道里嘈杂的脚步声响起，是对门合租的几个小伙下了晚班。她小心翼翼睁开眼，又回到了现实中，她的出租屋。
这次没有爸妈的艰辛过往，任爽毫无心理负担地反复试验。
还是始终出不去固定的时间段和场景，难道是一天只能一次回到过去某时某处，可以多次循环来回，但不能无限随机更换时间和地点？她昨天反复测试都在十八岁的校园和宿舍，今天再试却只能回到兼职超市和附近家属院小区门前的路边。
任爽焦躁地捶了跑步机一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自己岂不是未必能回去见到爸妈了？因为谁也不知道这家伙下一晚会把自己投放到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又是什么样的环境中。
任爽尝试着跟跑步机沟通，问些诸如:“你吃了吗？我漂亮吗？为什么春天会打雷下雨？”等等无脑问题。幸亏没人看见，不然肯定以为她疯了才会对着个跑步机叨叨。
跑步机依然安静如鸡，任爽沟通失败。想起自己都是靠仰天长啸“我错了吗”回来的，她猜测，会不会一天虽然可以提问无数次，却只能问一个问题？她准备明天再试试，今天先就这样吧。
张漂亮今天没来，却在睡觉前发了个奇怪的朋友圈，扭曲的风格与任爽前几天的朋友圈很接近。
照片上的她顶着一张十六七岁的脸，在成熟的葡萄架下，透过交错的绿叶享受碎金般的阳光爱抚。周围的环境却是雾灰色的，从她脚下开始就有点脏，一直蔓延开来，像是污染严重的末世，浓雾深处有怪兽潜伏般让人感觉到莫名的不安。
配文是:回到花季，回到雨季，回到我初遇男神的地方……
任爽以为张漂亮转性了呢，最后一句彻底暴露了她的好色本性。她临睡前点赞评论:
是“你”初遇男神的地方，而不是“你与男神”初相遇的地方，几字之差，道尽一厢情愿的本质和寂寞。
好惨一美女！熊抱，摸头杀！免费赠送，拿走不谢。
放下手机，任爽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那时候她的手机还是按键的，自热食品什么的，起码他们所在的地区绝对闻所未闻！
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任爽拉开暗沉厚重的窗帘，瞬间，眼睛被阳光刺到，也温暖到，这才觉得重获新生。又是美好的一天，她要忘掉一切烦恼出去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