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寒暄过后大家落座，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拉开序幕。
因为审计结果与永诚提供的财务数据出入很大，项目经理刘君雅曾与永诚高层多次商谈调整方案。几番谈判无果之下，刘君雅最终无奈带着项目组撤场了。
他们此番过来，就是做最后的努力。
程嘉也就不介意扯下这最后的遮羞布，她先发制人道：“韩董事长，有一个问题一直很困扰我，永诚作为a股老牌上市公司，历年的业绩一直不错，财报也干净。贵公司去年上半年的报表一直很正常，为什么到了下半年，你们却要虚增销售收入？”
韩董叹气：“我们是不得已为之，我们有我们的苦衷。”
程嘉立刻追问：“什么苦衷？”
缄默片刻，韩董才说：“去年三季度，我们公司就把年度业绩快报提前披露了出去，按照上半年的销售形势，完成这个业绩本来毫无悬念。可是万万没想到，第四季度，因为受到欧美市场的制裁，销售额大幅锐减。”
韩董稍停顿一下，“中国人自古讲究排面和脸面，我这个人又一直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在我的观念里，什么东西都可以丢，唯独这脸面丢不得，所以我思来想去，这年度业绩无论如何必须和业绩快报一致。”
仅仅为了保住面子，不惜财务造假，以身试法，这么匪夷所思的理由，程嘉不能相信。它可能是理由之一，但绝不是最重要的理由。
她一脸惋惜道：“距离年报最后披露期限还有十个交易日了，我们大老远赶过来，已经拿出了最大的诚意，没想到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韩董还要遮遮掩掩，不肯跟我们说实话，我只能深表遗憾了。”
被她这么不留情面地拆穿，韩董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眼见韩董不吱声，财务总监林岳心里急成了一锅粥，年报如果不能按时披露，股票会被停牌不说，他这个时任董事兼财务总监，还会被上交所公开谴责，指不定还会受到处分，那他的职业生涯就岌岌可危了。
这么一想，他已经顾不上严董会怎么想，如实相告：“大家都是专业人士，应该都懂，如果我们公司的业绩突然大幅下滑，连续三年盈利能力肯定会受影响，进而影响到我们公司的定向增发计划。”
原来是为了定向增发，再融资。这个理由，程嘉完全相信。
她客观中肯道：“我先说一下业绩突然下滑的问题，从我多年从业经验来看，这种情况并不算很严重的问题，任何公司经营过程中都有可能会碰到，这属于偶发事件，谁也不可能未卜先知。你们只需如实跟投资人说清楚，他们会理解的。至于定向增发，不可否认，持续盈利能力确实是考量标准，但请大家别忘了，会计师事务所出具的报告，也是证监会评判的重要依据，我们会在审计报告中着重提示，这次业绩突然下滑的原因。定向增发考评的依据是多方面的，绝不仅仅是持续盈利能力这一条，所以即便业绩下滑，定增计划也有可能会通过。”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但是一旦涉及财务舞弊，那就是大问题了，现在证监会的处罚力度非常大，罚款还事小，强制摘牌，那才事大。我相信韩董您，一定不愿意把永诚的未来置于如此巨大的风险之上。”
胡达文适时加把火，“上个月证监会刚刚处罚了一家上市公司，易智化学曾经是一只千亿市值的白马股，但因为被证监会查出连续两年财务造假，虚增利润，不单单对公司开出了天价罚单，还连带对公司董事和高层给予警告和罚款，现在公司还面临强制退市的危机。”
韩董毕竟久经沙场，三言两语根本唬不住他，他呵呵一笑道：“什么摘牌啊退市的，程总你们言重了。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们不宣扬出去，相信证监会永远不会知道。”
堂堂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居然说出如此无知的话，让程嘉挺意外。
她无言了几秒道：“纸是包不住火的，就算我们不说，就算能瞒天过海，你们挖了这么大的坑准备怎么填？虚增的这么多利润该如何填补？”
财务总监林岳自信地表示：“我们准备用今明两个会计年度去填补这个漏洞。”
程嘉立刻戳穿了他的谎言，“据我所知，欧盟对你们这个行业的制裁起码在三年以上，今明两年只怕不会给你们填补漏洞的机会。不是我吓唬你们，只怕还没等你们把漏洞补上，证监会已经查上门来了。”
没想到对方有备而来，林岳哑口无言。
永诚的章副总是个粗人，他快人快语道：“按我们的要求出个审计报告，有那么难吗？就算将来真被证监会查到了，我们可以把责任自己揽下来，一切后果我们自己承担，保证不把你们丰盛拖下水。”
程嘉在心里呵呵两声，保证，你拿什么保证？
她放缓语速道：“章副总此言差矣，上市公司和审计师从来不是两个独立的个体。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上市公司一旦爆出财报丑闻，负责审计的会计师事务所怎么都脱不了干系。”
“不单单你们公司和会计师事务所会受到处罚。”程嘉指指身旁的刘君雅，“还有这位在审计报告上签字的注册会计师，因为未能尽职勤勉，也会受到处罚，如果情节严重，极有可能被永久吊销执业资格。”
章副总将信将疑，“有这么严重？”
程嘉看他一眼，“章副总若是不信，可以上网查查大名鼎鼎的美国安然事件。”
她的目光缓缓从会议室内的每一张脸上滑过，“这件事，我相信在座的很多人应该都曾听说过。2001年10月，美国安然公司爆出财务丑闻，毁掉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著名的安达信会计师事务所。安达信不是一家名不经传的小事务所，它在全球八十多个国家，拥有八万多名员工，是业界响当当的龙头老大。在倒闭前的2001年，全球业务量达到了九十三亿美金，折合人民币六百多亿。安达信帮安然公司做了十六年的审计，就因为这一事件，直接导致安达信从此退出从事了八十九年的审计行业。”
一席话让会议室陷入死寂。
程嘉注意到，财务经理杨昊一直在认真翻阅一份资料。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甲乙双方各执一份的审计业务约定书。她甚至还能猜到，他一定是在找对永诚有利的条款，以此来逼迫她这个乙方就范。
这种格式化的约定书，程嘉早烂熟于心，里面根本找不到他所期望的诸如此类的条款，这位林总监怕是要失望了。
果然，杨昊最后难掩失望地放下了约定书。
见大家都一言不发，他主动站出来道：“都说客户是上帝，客户的利益高于一切。合同法有明文规定，乙方应当依法忠实地维护甲方的一切合法权益。你们丰盛作为审计业务约定的乙方，难道不应该绝对地服从我们甲方的意愿吗？每年的审计费，我们可是一分不少地付给你们了。”
程嘉直视着他的眼睛，“抱歉，合同法平常接触的不太多，里面是否有相关之条款，我不敢妄言。不过杨经理你刚才也提到了，乙方应当依法忠实地维护甲方的一切合法权益，所以请您别忘了，你们虚增利润依法了吗？这是合法的权益吗？”
一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杨昊及永诚一众高层都缄默不语了。
胡达文道：“如果光凭这份约定书，从狭义上来讲，这个审计受托责任确实来自你们出资人，但是作为专业的审计师，我们还需要承担广义的法律职责所托。”
林岳冷冷瞥他一眼，“什么法律职责所托？”
胡达文的声音低沉有力，“作为上市公司“成绩单”的“把关人”，除了受被审计单位之托，我们还受社会公众之托，我们必须要给公众出具最真实客观的审计报告，这才是我们审计人的职责所在之根本。”
“大家聊了这么久，我有必要在此跟大家科普一条审计法，第三十四条之规定：审计机关对被审计单位正在进行的违法国家规定的财政收支，以及财务收支行为，有权予以制止。”
双方各不退让，谈判再次陷入僵局。
最后还是永诚何总率先打破沉默，冷着声问：“听你们这意思，是一步都不肯退让了？”
程嘉面无表情，“不是我们不肯退让，是不能退让，我们不可能陪着你们一起知法犯法。”
一直沉默的韩董这时开口了，他脸色铁青，浑身透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气息，“都上升到法律的高度了，张口闭口就用法律条款来压我们，你们这是逼着我们不得不换审计机构了。”
用换审相威胁，在程嘉的职业生涯里，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相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耸耸肩，冷静道：“你们需要听话的审计机构，而我们在面对风险的时候，力求自保。这么看来，换审的确是最明智的选择。”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胡达文不怕把话说的更难听些，“在我看来，你们永诚需要的不是审计机构，而是一个牵线木偶。容我提醒一下，距离出年报的最后期限还有十个交易日，这么短的时间，听话的牵线木偶，怕是不好找。”
程嘉赞同地颔首，“说的没错，审计机构都不是傻子，在这个节骨眼上换审，就算时间宽裕，这烫手山芋，只怕也没有一家事务所敢接。”
双方至此再度陷入沉默，现场气氛降到了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