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送被相遇结情缘
说是为了防止封建小农经济及资本主义思潮再度泛滥,或是别的什么因素,县里一声令下,文程家三分借地又被收归公有。
本来那三分借地确实缓解了社员们缺吃少穿的窘况,且这些自留地和借地的作物种类及每季的收成是社员们最感兴趣的话题,而今再见面时就变成了“今年的冬天咋恁寒冷!”
进入腊月又下了一场大雪,越冷农民越闲。文程也正好足不出户,以读书消磨他风华正茂的时光。
就在每日他专心致志、以苦为乐苦读的时候,婶娘托他给堂弟学海送被子。
学海是他们镇上剧团里的青年演员,行当是须生,唱红脸的,基本功和演技都相当出色。在公社附近的十几个村镇及方圆百里内都是颇有名气。那时候来农村放电影很少,处于经济原因也没人愿意到农村搞娱乐活动,乡下农民普遍缺乏文娱生活。于是一到农闲,各大队就比着看谁能抢先请到大戏,以彰显大队对公社社员的关心,以赢得大家的支持;请不到大戏的大队,好歹也要请个说书先生来应付。有些连说书先生也请不到的,那就只好聆听社员们的埋怨和奚落。由于“近水楼台先得月”,每到农闲,金刚的剧团常被附近的大队率先邀请。年复一年,就在附近几个乡镇唱过来唱过去,后来就有人说金刚的剧团变成“金刚转”了。
那时候经济状况很差,大队不仅没钱、连粮食都很紧张,剧团演员吃饭是都安排到各家各户。虽然家家户户都很尽心,也确实拿不出好东西,让剧员们吃饱肚子。剧员们的要求也的确不高,说是不图挣钱,只讲落个肚子圆。可今年倒是个例外。
先前听说淮河以南的稻米产区群众生活好,大米干饭不限量,那是文程他们这里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所以秋收刚刚结束,就紧着联系,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整个剧团全都到信阳城西五十里的游河街去演出了。
游河街虽处山区,却是个远近闻名的大集镇,民居依次坐落在游河两岸,是游河区区政府所在地。区政府的干部们看了几场戏以后,就决定把剧团都留下来,改名为“信阳县游河区豫剧团”,欲与信阳市豫剧团分庭抗礼。这样以来,剧团的剧员们便成了游河区的子民了。
原先学海在家时曾和一个姓刘的女演员谈过几年恋爱,由于男方家庭是地主成分,遭到女方家长的坚决反对。虽然两个人情投意合,但始终办不了结婚手续,许多人私下里都为他们两个愤愤不平。游河区的干部们得知此事后,为了挽留学海这个台柱子,决心破例挽救这段岌岌可危的恋情。干部们一商量,立即为他们两人操办喜事,包括男女双方的介绍人,结婚证明信等,都由区政府一手包办。
此事过后不久,消息传来,女方家长听说婚事由区政府代为主持,明知自家奈何不了区政府,而且生米已做成熟饭,也只好作罢。
过了一段时间,还是原先极力反对的女方的母亲,觉得既然木已成舟,两家又同在一个镇上住,相距不过百米,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僵持下去!于是灵机一动,率先改变了态度,主动去找文程的婶娘说话:
“学海娘,既然我家小青和学海已经办了结婚手续,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我也变成了一刀割不断的亲家了,以前我有些言差语错的地方,你不必放在心上。”不但态度诚恳,而且说话的语气也和善多了。
文程婶娘一看,一向霹雳火闪的对方今天忽然阴转晴了,心想这也是想不到的好事,于是满心欢喜,就坡下驴、赶紧让座,又倒了一碗开水,抓了一大把红糖还怕亲家母说水不甜。
两个老妇人一面喝茶一面商量。天太冷,原先各自孩子们带去的被子都很单薄,当务之急是赶紧做一床大棉被。一家出被单,一家出棉花,算是各自都尽了为儿女结婚的责任。
文程背着那个沉甸甸的大棉被,也背着两个家长对儿女深切关怀,于腊月十二日早上搭上了南去信阳的火车,他上午十点多钟左右到了信阳。文程因为高考失意,对自己的母校和地区教育机构都心存怨恨,因此对于这座他待了三年多的城市也并不感觉留恋。他急匆匆地踏上了去游河的大道,想着送完被子就回去。那时候路上没有车可搭,他只能依靠两条腿朝西北方向迤逦而行。
路上行人也很少,中午的阳光给他带来一丝暖意。他在低矮的丘陵间缓缓而行,一路上除了岭子上边稀疏的橡栗子树外,就是路边被风吹干了的没膝的茅草,被子越背越沉起来。
太阳刚刚转向,他走到一个叫火烧营的村庄。村子民舍都是沿路而建的,多是土胚草房,街道上行人稀少,零星散落着几坨牲畜的粪便。路边的浅沟里,有几个不怕冷的男孩子、在追逐着两只狗疯跑,深冬天冷,沟里的水已经结成冰。村子上树木虽多,但除了几棵常青有叶外,其它的落叶树全是光秃秃的,整个村子没有一点烟火气。
文程这是感觉很饿,他感觉自己走起路来已经有点晃悠悠的。他站立在那,休息了片刻,大约两点钟的时候来到“出山”。从这里往西看去,山岭更大,可能从西边而来东出信阳的人到这里算是出山。而今对他来说应该算是进山。他估摸一下,大概还有二十多里路程,时间绰绰有余,只是肚子里没有吃东西,已经没劲走路了。他刚下火车的时候感觉时间尚早,原到中午再买饭吃,不料一路走来,没有看到一个饭店,他不得不勒紧腰带继续往前走。
太阳斜西的时候,他来到“三关”,村子不大,旁边的小山包上有一片人工栽培的小松树林。这是他一路上见到的唯一的一处绿树丛,绿色能使人看到生机、焕发精神,于是他心中暗想,只要闯过三关,距离游河就不远了。他在村子西头的一户人家讨来一碗开水,喝完提提劲,准备做最后冲刺。
冬季的天比较短,在日薄西山的时候,他终于迎着落日的余晖踏上横跨游河的大木桥。走在桥上,顺河风一吹倍觉寒冷。加之桥上风大不安全,文程迅速越过大桥,走进座落在西岸高地上的游河街。巧得很,剧团也是前一天才从吴店演出归来。
晚饭后,文程递交被子的时候,告诉学海和小青:“双方老人已经和好,被子是她们商量着一起套起来的。”小青一改平时那种恬静腼腆的样子,瞪大眼睛,疑惑地望着文程,几乎喊着问道:“真的吗?你可不能骗我!”
文程把两家老人和好的经过说了一遍,两个人的脸上浮出了笑容,长时间塞在他们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第二天早饭后,剧团员们听说文程要走,把他围了起来,说什么也不让他走。团长还跟他说:
“你跟着我们吧,不管走到哪里,住店不掏店钱,吃饭不掏饭钱,比你在家里的伙食强多了!”
学海也说:“冬闲时间回去也没什么事,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区政府说年底回家时找车把咱们送到信阳,也省去你五十里路的辛苦。”
区政府的承诺是让文程留下来的最大诱惑,他接受了大家的意见。当天上午,他第一次在游河街的剧院里看一场戏。剧院象个大礼堂,没有座位,人们只能站着看。因看戏的人多,拥挤不堪,当天的戏是他已经看过许多遍的“四郎探母”。
下午,他没有了继续看戏的兴趣,就到游河边上去跑着玩。游河的河床很宽,如今适逢冬季正是枯水期。水面三十多米的样子,河水很浅,清澈见底。沙滩上除了一丛丛干枯的蒿草,还有很多乱石块,都已经被水冲得没了棱角,形状各异。最惹人注目的是白色鹅卵石,映着冬日的斜阳,能发出耀眼的光芒。临近水边有一些面带青黄的水草,还在顽强地抵抗着顺河吹来的凛冽北风。
文程坐在岸边的枯草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实际也看不进去,只是呆愣愣地看着潺潺河水缓缓向东流去。水至清则无鱼,游河的水并非至清,应该有鱼。如果有鱼竿,他可以这风和日丽的水边呆呆地垂钓,就像一个坐禅中老和尚,也可能使他达到一种独特地忘我境界。
他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冷不防看到河边小路上走来一个年青女子,正在他癔症间,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她身材稍高,瘦瘦的,穿一身深蓝色棉制服,黑色方口布鞋。一条红色围巾把脸包得只剩下一个高鼻梁和两只大眼睛,两条辫子从脖子两边垂下肩来。一只带着白手套的手拎着一个小提包,另一只手插在衣袋里。她走得很快,从他身边一闪而过,好像心里有什么要紧事,径直走进游河街上去了。
夕阳西下,掠过水面扑来的冷风让他顿生寒意。文程不由自主地抽身站起,顺着原先那个年青女子走过的路,也默默地走进游河街。
吃晚饭的时候,男演员们就在院子里的地上蹲下来,围成一个圆圈,边吃饭边聊晚上的戏。女演员们也凑在一起,边吃饭边说话、嬉笑。文程听到女演员那边一个清脆而陌生的北方口音问道:
“团长,今晚上什么戏?有没有我的角?”说话的声音很响亮。
他扭过头去仔细一瞧,操北方口音的那个女演员正是在河边擦身而过的“红围巾”。此时她脖上的围巾已经摘去,可以清晰地看出白皙清秀,面颊绯红,长睫毛在两个大眼睛上不住地扇动,二十来岁,天生丽质。
他很纳闷,原先剧团所有的女演员他都很熟识,今天怎么冒出一个陌生女子?文程低声询问身边的学海,他说:
“她是本地唯一的一个女演员,是区政府让她参加进来的。”文程有些迷茫,本地演员怎么会操北方口音?
剧院座北朝南,面向大街,北头是舞台。那时候各种会议很多,如果在这里开大会,舞台就变成了讲台。与舞台相连的后台面积不大,那是存放彩衣、道具和化装的地方,再往后隔着一道门就是演员们的住室,宽敞而明亮。没有床,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铺着演员们的被子。
文程没有去看戏,一个人坐在住室里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随身携带的《阴阳五行》。正看得入神,忽然听见有人一路歌声走进来,是电影《马路天使》的插曲,金嗓子周璇唱的。“天涯啊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是线郎是针,穿在一起不离分……”声音圆润而嘹亮,只是后面的辅助音节有点走调。
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昨天的“红围巾”。红围巾又系在她白皙的脖子上。她看见文程惊讶道:
“你不是昨天在河边看书吗?怎么今天跑到这里来看书?”说话的时候一点也不拘束,而且就像连珠炮:“你看的是剧本吗?”文程让她看看书的名字。
“阴阳五行,你想学算卦吗?”
“不,这是中医理论。”文程终于有了答话的机会。
“你一定会看病,是中医?”
“我还不是医生。”他拘谨地回答道。
“不是医生看医书有什么用?”
“常言道,艺不压身,知识也不压身啊!”,文程赶紧为自己辩解道。
她会心地点点头。又接着问道:“我看你的面部轮廓与李学海有些仿佛,你们俩是兄弟吗”
文程赶紧点点头。
“那你也一定会唱戏,太好了,又添了一个同行!”带着白手套的手向前一挥,语气中满是肯定。
文程却让她失望地摇了摇头。停了一会儿她又问:
“你会唱歌吗?”
文程没有回答她的话,直接就把马路天使的插曲唱了一遍。她灿烂地笑了,并且夸赞道:
“你的调子比我的正确,能教教我吗?”文程羞涩地点点头。他很怕干扰前边演员们唱戏,他只能小声领唱,没想到她很灵通,只两遍就学会了。
正说话间团长叫她:
“小贾,快化妆,别耽误了!”她一边答应一边回头说道:
“对不起,今天上午还有我的戏,在后半场。你如果有兴趣就来看一会儿。”她话音没落,就挑帘钻进化妆室去了。
文程没有去看戏,仍旧一个人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