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挑担送干菜
命运就是爱捉弄人,文程年前辞去教师工作,第二年大规模的下放运动就开始了。 国家为了拯救处于崩溃边缘的国民经济,采取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大大缩短工业战线,关、停、并、转了一批企业,并把原来天文数字般的经济指标降下来,并大力压缩基本建设,众多不切实际的项目纷纷下马。用人单位也开始缩编减岗,从各条战线上裁下来的富余人员都得回家。这就是62年的下放运动。此时的文程,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原来外出找工作的念头也只能打消。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文程毅然决定舍弃了商品粮户口,回到了生产队,成为名副其实的人民公社社员。他刚进入生产队的时候,也许是生产队长认为他是公社文教人员,不会在家久待,一直很少找他参加劳动。
那时候让人最难忍受的饿肚子问题已经有所缓解。集体食堂解散以后,允许社员们自己开小伙,粮食虽少,但糠菜可以充饥。
为了挽救濒临崩溃的农村经济,增加粮食和日用品生产,国家调动各行各业支援农业,还实行了一些在先前是无法设想的宽松政策,每个社员除了给一分自留地外又可以向生产队借地三分。每个社员都获得了四分土地的生产自主权,一般会一分自留地种菜,三分借来的地十之八九都是栽红薯,因为红薯产量高,可以缓解一下紧张的吃粮问题,用农民的话说这叫“头冷先顾头”。
那时候,上面还一反过去“一大二公”的指导方针,允许社员喂猪养羊,养鸡、鸭、鹅等家禽、家畜。除了大牲畜外,还准许养狗,并号召社员私人开垦小片荒地,鼓励社员在房前屋后以及荒地荒坡植树造林,所有权归私人所有。同时,还开放了早被关闭的集市贸易。社员们家庭生产多余的蔬菜、粮食、简单工具以及鸡鸭鱼肉都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出售,一些人还把市面上稀缺的粮票和每人每年的二尺七寸布票也可以悄悄地拿到黑市上去交易,最让社员们高兴的是又允许农村吹唢呐唱大戏了。
半年以后,死气沉沉的农民、农村和农业又有了生机,出现熙熙攘攘的市场。
农历九月下旬,早已是场光地净,农闲时候的悠闲季节,农村里往往容易滋生事端。为了兴利避害,以工代赈的河工任务不失时机地分配下来。听说上河工可以吃饱肚子,而且还是大米白面,生产队的劳动力都争先报名,但名额有限,一个生产队只要十名。文程因家庭成分不好,被从上河工的名单上刷下来。
正值农闲时节,生产队里劳动任务很少。此前,文程大哥于一九五八年春,最后一批被划右派,因生活太差身体瘦弱,不堪忍受劳教的折磨,被迫“流窜”到内蒙古去了。文程深刻感受到政治形势的跌宕起伏,直接影响着社会安定和黎民百姓的情绪与生活。如今形势好转了,听说右派不再劳教,对流窜外地的人也不再追究,文程大哥就大着胆子转回来,大嫂也早回来了,他们和文程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家里增加两个劳动力,生产队同意接收,只是决分已经结束,无粮可发,就借口他们的户口不在家,暂不给口粮。于是,文程大哥这个解放前就已经本科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不得已扯着他的小女儿讨饭去了。文程呢,也因不能上河工而心情不快,只好终日闷在家里看小说。
文程有个初中同班同学李英绍,遂平高中毕业后被录取高级中医学徒,当时河南全省总共只招收八十人,他被分到南阳专区人民医院老中医梁琴声门下。梁老先生只让他读书,伤寒金匮倒背如流。后经老师悉心指点,果然名师出高徒。三年期满就成了南阳地区的著名中医。六二年秋他回遂平探家时,听说文程落魄在家,惊讶之余就带了一摞中医书籍来看他,并劝他把自己带来的书好好读读。那时候,文程喜欢看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对于黄帝内经,伤寒金匮那些老古董不屑一顾。而李医生却十分郑重地劝告他说:
“看文学作品只是消遣,人要因时因势而变,不要那么清高了,你要脚踏实地自学中医。古代许多读书人都有‘不为良相治世,必为良医济人’的抱负,应该向他们学习,即使不能成名成家,起码可以给乡亲邻里减轻些病痛,从小处说,于家人健康,个人保健都有益处。”
文程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于是接受了他的忠告,一头扎进中医典籍里,每日读背那些对他来说既生疏又艰涩的东西。
就在他终日足不出户,熟读伤寒金匮药性汤头如醉如痴的时候,生产队长找到了他。让他把两捆干红薯叶送到河工大伙上,为了让文程能顺利地接受任务,还附耳低言告诉我:“咱大队的剧团今天也要到工地上去,晚上在那里慰问演出,你去了正好赶上看大戏。”
这是生产队长第一次派给文程的重要任务,路上的干粮还要自己带,但他觉得必须无条件地去完成。两捆黑褐色的干菜,他挑起来一试,一点也不沉重,大概五六十斤的样子。但是要步行走到工地,比起平常干活的确算是苦差。
焦庄公社的河工工地在苏,在他们金刚村镇的东南方,大约五十里路程。文程一出金刚就朝着东南方向边走边问。
此时已是农历十月下旬。往年的这个时候常常是阴雨连绵,恰是这一年的秋后干旱少雨,天还不冷。他走在干得起尘的路上,每迈一步都会引起少量的尘土飞扬。田里由于干旱,显得瘦弱的麦苗在北风的吹弄下不停地颤抖。
他愈向东南走,村庄愈稀疏,田野里也显得愈空旷,路上的行人很少。他挑担前进的速度也没有刚上路时候那样快,最终就是走100步,歇5分钟了。
大约十一点的时候,他翻过奎旺河大桥,穿过人烟稀少的龙庄。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更小的村庄,打听才知这里是藕洲。这个村住家户更少,但村里村外的池塘却很多。此时,他已走过二十多里路程,肩上的担子不像刚上路时那样轻松。的确有点儿累了,心想在这里休息一下吃点东西。
村子里异常静谧。文程刚在路边坐下来,就看见两只胸脯上有着灰褐色羽毛的小鸟,欢快地从榆树枝丫上跳下来,象是想在地上寻找尚未入蛰的小虫子,然后又飞落到水塘边的草丛旁,发出一阵嘀咕嘀咕的叫声,好像在嘲笑我又饥又累的窘态。当听到村子里的狗子见到陌生人大声吠叫时,那两只小鸟被惊吓得像离弦的箭一样直刺天空。
那只一身纯黑的狗子,对文程狂吠几声之后,看他不走,它也无可奈何地安静下来,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贪婪地看着文程大口大口地吃红薯干面做成的黑色窝窝头。
当文程看到做中午饭的炊烟从几家院里袅袅升起时,他决定赶路。他并不轻松地把两捆干红薯叶挑起来时,那条黑狗在刚挑起红薯叶的地方嗅来嗅去。文程他们觉得很奇怪,它在嗅什么呢?回过头来仔细看时,原来是从干菜捆里边掉出来的老鼠屎,文程顿时感到一阵恶心。他休息好了,窝窝头也吃完了。他觉得这阵子却没有刚才劲头大了,难道是刚才的一阵恶心造成的?一边走一边想着,一边换肩,越走换肩来得越频繁,再后来肩膀也磨疼了。这让他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任重道远,路远无轻重。
这是他第二次经受这样严峻的考验。
文程第一次锻炼挑担子是在一九五六年麦收。五六年春天,小麦长势喜人,天气也挺顺畅。快成熟的时候,小麦的籽粒外露,眼看麦子丰收在望,农民们的心里乐滋滋的。他那时初中三年级放了麦假,于是摩拳擦掌,准备在收麦的时候大显身手。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拿镰割麦的时候,倾盆大雨倒下来。两天以后,雨停了,但阴云并未散去。常言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下两天雨,麦子就熟透了。那时候还是分散经营,各家各户的男女老少一齐上阵都是扛着扁担带着绳子。把割下来的麦子打成捆,女人背,男人挑担踩着路上的泥泞往回运。在打麦场的湿地上垛起来。在积水的麦田里收割起来更是困难。几天下来,人们都累坏了。然而,麦收进行得还是像蜗牛爬杆一样缓慢。由于空气潮湿,气温又高,尚未割掉的麦子在棵子上都发芽了。劳动力棒的农户,虽然收完的稍早,但麦子在垛上也出芽了。而且芽子长得更长。文程家劳动力少,父亲身体又不好,几亩麦子全靠他一人往回担。一天下来肩膀疼,周身疼。晚上躺下来睡觉时,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现在他能挑着担子走这么远的路,确实得益于先前那次艰苦的锻炼。
下午两点多钟,他才步履蹒跚地来到黄埠,听大街上人说距离苏楼还有八里,心理顿时有些崩溃。
他是第一次来到黄埠,于是想在这里多歇一会儿。他早就听说黄埠是个大集镇,放眼望去,东西大街挺长,街道两旁的店铺草房居多,也有几所老式旧瓦房,都是小瓦。这里的集市贸易跨得很远,每次逢集,赶集的人都很拥挤。从早晨一直持续到过午。这一天正好逢集,但时间已到下午,早已是人去街空。大街上行人稀疏,可以看到集罢人散后遗留的垃圾无人打扫,脏兮兮的,和他们金刚镇上集罢后的情况相差不多。
半个小时以后,文程狠下心提提精神,准备走完最后一段路程。此时,他已经觉得脚腿没劲了,肩膀磨疼了。剩下的八里路对我他来说将是一段艰难的行程。常言说“行百里者半九十。”
就在文程刚刚挑起担子尚未迈步的时候,忽然听见从街西头传来一声清脆的炸响。他扭头一看,从西边驶来一辆马车,车上坐着几个年轻媳妇和千金姑娘,后边跟着一群小伙子,还有几个壮年人。老远他就看见那正是金刚大队唯一的一辆马车。跑在前面的两匹马一红一白,赶车的小孙把鞭子甩得叭叭响。此时他忽然记起生产队长说剧团要去河工慰问演出的话,他当时并没有信以为真。心想队长为了让他顺利接受任务,略施小计也是有的。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马车已到跟前。文程和他们一边打招呼说着话一边往东走着。他们显然已经看出了文程的狼狈相,儿时同龄的玩伴小豫在剧团里是敲大锣的,这一次也来了,是他首先提出:“把你那两捆干菜放到车上。”
文程坚持不让往车上放,车上的戏箱道具已经装得很满,姑娘们都是靠边坐着,的确放不上。此时,有两个年轻人不由分说把他肩上的担子强行夺下来,一边说道:
“你老兄就跟着走吧。”
剧团里的年轻人有许多都是我文程儿时的小伙伴。一九五三年剧团刚成立的时候,他才十几岁,一群和我同龄的小青年和小姑娘都进入剧团接受训练了,唯独文程一个人又走进学校。每逢星期天或节假日,文程回家以后,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进剧团去看他们学唱戏,还要看他们苦练基本功。本来剧团的训练基地距离文程家就很近,特别是暑期长假,文程几乎天天都泡在训练基地,成了他们最热情也是最忠实的观众。
他们练功的时候很吃苦,文程有时候还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用力,事后自己也觉得好笑。他们排戏的时候搞砸了,老师训斥,他们痛苦,文程心里也很难受。演成功了,老师表扬,他们喜欢,文程也高兴。他们对外演出受到好评时,文程几乎比他们还要激动。文程时常羡慕他们逼真或者滑稽的演技。有一段时间,他曾一度想跟着他们一块学唱戏,只恨自己分身乏术。在学业上的勃勃雄心总是驱使他一次又一次地走进学校。在他初中毕业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剧团在远近乡里已颇负盛名。一九五八年跃进开始时,他们还不时演出鼓干劲的时装剧。从五九年到六一年的三年时间里,整个剧团销声匿迹了,六二年春才又整合一块儿。流窜到外地的剧员也都陆续归来。剧团整合以后,才发现原来的服装道具丢失不少。伏天的时候已经试演了几天,这一次去河工慰问,是整合以后的第二次演出,可以看出他们一个个都很兴奋。
三点多钟,文程随着剧团来到苏楼。金刚大队民工的伙房就在村子东头,距离工地不远。文程先到伙上把担来的干菜交了差,然后就悠闲地在村口大路旁边坐下来,和一个打猪草的老汉攀谈起来。文程问他苏楼怎么没有楼,他说,不远处还有一个村庄叫望花楼,村子上也没有楼,可能是因为年深久远,早就不存在了。据说那是当年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常常喜欢带兵出巡。李斯为了让秦始皇出巡时专程到自己的家乡游览一次,借此好向远近乡邻炫示自己的荣耀,就怂恿秦始皇说,他的家乡上蔡不但人杰地灵,还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每逢春天在望花楼上远看巍峨壮观的河山,近看百花盛开的绚烂,可以让人心旷神怡、飘飘欲仙。正好秦始皇一心一意想要成仙,偏偏让他不开心的是始终弄不来长生不老丹。
据说后来秦始皇出巡时的确去了上蔡,李斯也预先让家人盖起了一座望花楼。如今望花楼早已不在,只剩下村子上的人一代一代繁衍到如今。这个故事也跟着一代一代流传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