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辞职见好友
文程的回头路走得很快,大约十点钟的时候他又回到了下关车站。令他遗憾的是开往上海的火车刚刚过去。他又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列车时间表,最终确认下一趟去上海的火车得等到下午两点多。期间还有四个多小时的时间,他决定走到江边看看,打算这段时间在长江边上度过的。他看着浩瀚的大江,波澜壮阔,几乎看不到对岸。对他这个从小就没见过大江大海的人,猛然看见这么多水,的确有点害怕,他无聊看着江上过往的船只,心中很是新奇。后来,他索性背靠大堤看起书来,于是拿出的提包里《聊斋志异》兴趣盎然地读了好几篇。
熬到下午两点多钟,他坐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他一进车厢就觉得,这趟车和他在北方火车上感觉大不相同,一点也不拥挤。人们的穿着也整洁、洋气,甚至可以说阔气了很多,车厢的气味也好很多,汗臭味几乎没有了。车上几乎没有人抽烟,但说话你侬我侬的,他也大多听不懂。让他觉得好像自己置身于另一国度。
他的周边坐在一起的是两女一男,都在三十来岁,都说是去苏州的。这些南方人说话慢条斯理的,他们说话放慢速度时,文程勉强还是可以听懂几句。他们好像是今天在车上见面后才认识。那个男的西裤革履,白背心,手摇一把纸扇,很有绅士风度,对两个女士彬彬有礼的。两个女人,一个稍高一些,身穿红花短袖罩衫和白色裤子,衣着朴素但十分得体,面部被太阳晒得有点黑。她的眼睛一直在审视着白背心。另一个女人虽然稍低,但长得很标致,一件淡黄色真丝短袖紧身衬衫,非常合身,天蓝色带长条纹的裤子,刚好露出方口黑色皮鞋,身上有股好闻的桂花香味。文程觉得她如果不是一个工资优厚的工作人员,就可能是个阔夫人。出人意料的是她们两个都很随和,当“白背心”以极其谦恭的态度向她们倾诉赞誉谄媚之词后,她们两个就像坐在摇篮里,被人不停地摇晃着一样舒服,脸上挂满了笑容。
文程插不上话,只是手里拿着聊斋,但并没有看。他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铁路旁边的景色,新奇地地搜寻长江三角洲上旖旎的风光,耳朵有意无意地听着三个人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他们三个人没有话题了,“白背心”拿出扑克牌提议打百分玩。因为他们三个人没法打,只能邀请文辞一起参与。
文程和“白背心”坐对面,他内心很担心不了解他们打牌的规矩,加上又不大能听懂他们的话,所以牌打得有些吃力。他们议定:谁输了就得在脸上贴纸片,不赢还不能去掉。他们三个打扑克都很在行。那个漂亮女人一面从衣兜里掏出绣花的白手帕擦着汗,一面起牌,非常从容。文程只顾操心打扑克,车过无锡时也忘记了搜寻太湖。
这场扑克打得令文程心里不舒服。男队输了,文程都是自己就主动贴上,她们输了就把吐有唾沫的纸片全都转移到白背心脸上,他竟欣然同意。看得出来,逗女人开心算得上他的拿手伎俩。
车到苏州,他们三个匆忙下了车。文程趴在车窗上仔细搜索苏州的风景。他很想从远处看看苏州园林是什么样子。但是看来看去,园林可能不在铁路边,他一个没有看到,能看到的只是市区外繁茂的树林。
火车终于到了上海站。文程一出北站,印入眼帘就是大街上灯火通明,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文程顿时茫然了,自己在这里举目无亲,也没有朋友,现在该到哪里去呢?当时住旅社,要有公社开得的证明信。他来时匆匆,就把写开证明信的事情忘记了。没办法,他只好回头走回候车大厅。大厅里人很多,他在灯光明亮的地方坐下来,拿出那本聊斋边看边消磨时间。直到感觉自己困得不行,才蜷曲在椅子上睡觉。
旅客们上车走了一批,随即下车又来了一批。候车大厅里一直是人满为患。直到天色大亮,人们开始涌进城市的时候,才松散下来。
文程是六点多钟才从候车大厅里走出来。心想来一次不容易,就想到大街上转一转,下午再买票去杭州。
他在街上转悠的时候并无明确地目的。正走着,他忽然发现河南北路的路牌,处于河南人对河南路情有独钟。他顺着大街往南走,想要饱览河南路的风采,遗憾的是他一直走到河南南路也没遇到繁华的街区。街道不宽,两旁的房子也不高。于是他折向东去,走进了四川南路。四川路两边的楼房很高,街道显得有些窄。抬头往上看时,感觉上面更窄,几乎变成一线天了。他从四川中路往东一拐,发现自己来到黄浦江边,江边都是西式洋楼。那时黄浦江上船只也不多,滚滚的江水发黄并不很清。他看到堤岸边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身上深蓝色粗布裤褂,很破旧,一眼衣着就能看出是北方人。文程好奇地问他哪里人时,他说是山东的,果不其然是个北方人,于是两人说起话来就比较亲近。他问文程来这里干什么,文程说打算去杭州看看,路过这里没事就在街上闲逛一下。他神神秘秘地问道:
“去杭州有要事吗?”
“没有,也是去闲逛。”文程回答说。
“那你就不要去了,那里不能去。我本来也是要去杭州的,听一个老乡回来说,北方人到杭州,一下火车就要搜身。钱和粮票都会被没收。然后,把你当流窜犯看待,带有证明信的允许回家,没证明信的直接投进收容所,啥时候能遣返回家就不知道了。”他担心地说道。
文程愕然道:“谢天谢地,今天鬼使神差让我幸运地碰见了你。不然我没头没脑的撞去,岂不要倒霉了!”,文程一面说着一面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山东人接着说:“听说上海很快也要比葫芦画瓢了。”
文程更加愕然。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文程突然想去厕所。山东人用手一指,文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路边有一间漂亮的小房子,前边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他刚才还从那里经过,竟然不知道那房子居然是个厕所。
当文程再次走近它的时候,门前那个女人从抽斗里拿出几张粗糙的黄色小方纸,递给文程,文程正在意外并纳闷她是什么意思,那女人这时用勉强能使他听得懂的上海话说:
“收费五分钱。”
这是文程第一次听说上厕所解手还要钱,他不禁愕然。五分钱现在看来太便宜了,可那时候的五分钱非同小可。凭证供应的每户每月一盒火柴,只要二分钱。原来在学校伙上凭票供应的一碗面条才五分钱。
山东人想和我文程一齐回去。他们顺着四川路一直往北走,直到虹口公园。询问火车站时,有人用手给他们指指西南方向,才知道走过了头。原来山东人对上海也不熟悉。
下午晚些时候,他们一起坐上了离开上海的火车。
文程到家以后没过几天,公社文教助理许正华和焦庄小学校长孙茂林来找他。孙茂林家住金刚北边不远处的高庙村,是文程二哥的同学,文程小时候没上学前就常跟在二哥身后跑到学校里去玩,所以很早以前他们就认识。先前在万人大会上茂林还是文教组组长,也正是他手下留情,全组最终就只剩文程一人没被推入被扒打的行列。今天的到来他很高兴,文程也高兴。茂林一边笑着一边对文程说:
“今天能见到你,我很高兴。我们学校的郭留宾老师是二郎公社郭庄人,申请调回了。五年级语文空在那里,思来想去只有你能担此重任。你若肯把五年级语文接下来,我们真是万分欢迎。”
文教助理也在旁边开门见山对我说:“原来民中的八个教师下放了七个,想把你一人留下来作为咱公社的机动教师,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你的工资和粮食关系在没有转为正式教师之前还由公社负责。”言外之意对文程还是特殊照顾的。
仔细想来,那年月生产队连口粮都无法保证,虽然万年食堂已被砸烂,但生产队里仍然没有粮食,社员们只能是糠菜半年粮。虽然在学校里,自己是机动教师,但毕竟每月还有二十八斤保命粮和三十元工资,另外出于回报茂林校长知遇之恩的意思。文程心里迅速地权衡一下利弊,随即爽快地答应下来。
他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母亲。母亲无奈地笑说道:“别无良策哦,‘家有隔夜粮,不当孩子王’。现在正是家无隔夜粮的时候。”
母亲的话意,文程何尝不清楚。当孩子王是从前读书人的穷途末路,很早以前,读书人考上举人、进士的是极少数,剩下来的大多数读书人的生活都很窘迫。从荒诞离奇的聊斋志异上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也很想清高,但是肚子不争气,满口的子乎者也不顶饥,又缺乏其他生活技能。为了果腹,许多穷困潦倒的读书人不得不去当私塾先生,做孩子王。文程现在要步他们的后尘了。
教小学五年级语文还得兼班主任。那时候小学的编制是一到五、六个班,学校老师连校长才九个人,一至四年级都是包班,五、六年级两班算术加一人,如果有人生病或请假,校长或总务就不得不紧急替换、粉墨登场了。
在小学校里,本来教师的生活已经相当紧张,开讨论会和政治学习还是必不可少。每逢星期日晚上和先前一样,还要政治学习,而且时间长了已经形成了一个固定模式。“校长批评,同志们检讨”,算是批评与自我批评吧。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批评的利剑指向何方谁也不知道,也可能随时转向。文程感觉这样的日子离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远,他并不指望自己能过富贵奢华的日子,但他希望自己能被平等对待,过上和谐无忧无虑的生活。所以他越来越对那种别别扭扭、每天担惊受怕的生活感到厌倦。
一天,他的高中同学彭启海给他来了一封信,说自己先前接到信阳师专的录取通知时,鉴于以前说过不当教师的话,所以没有去报到。因为他父亲是开火车的,通过他父亲的努力,他走进了铁路系统,被安排到咸宁市铁路公安当乘警,如今又被调来武昌公安段。分别两年甚是想念,若有时间速来武昌一见。
不想这封信又一次激起了文程原本已经淡化的不愿当教师的思想。
刚入腊月,课已经讲完,还没有复习考试,文程就向校长提出辞去教师工作。当校长惊愕地问他原因时,我大着胆子说:
“不够吃,经常饿肚子。”
那时候谁也不敢把‘饿’字说出口来,因为它有损地方的尊严,有贬低优越性之嫌,特别他是对着领导说。当时他想,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就会立即被解雇。让他想不到的是,校长不但没有批评反而指着学校前边的二亩麦子对我说:
“只管吃罢,再不够吃,再来找我给你解决。”
他的话也可能是真心实意,但文程还是怕遇到政治运动秋后算账。于是心怀感激地说:
“你的盛情我心领了,但是也不想让你为难。我不够吃你帮我解决,学校那么多同志,大家都给你说不够吃,怎么办?”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但仍然不同意让文程走。
两天以后,文程还狠下心乘火车去了武昌。
不愿进师专的彭启海,现在武昌公安段武北派出所。白天他要去上班,文程无事就去长江边。阴天去看怒吼的北风掀起的惊涛骇浪,晴天看人称江猪仔的黑东西周身油光发亮,在水里上下翻腾。一到他晚上下班,俩人就抵足而卧,彻夜畅谈。一直到临近春节时,文程才回到了金刚。
《江城子》哀蔡文姬
黄沙漫漫弥苍穹,飞鸟稀,少人行。凄风烈烈,山石呼啸声。为避北地冬月冷,雁南飞,不哀鸣。
塞外路遥饥寒共,皮鞭催,艰难行。文姬北虏,回首泪盈盈。哀弹胡笳十八声,日月苦,南望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