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故乡遇故知
信阳出事后,国家意识到有些地方问题严重,政策执行偏激,及时开展“民主补课”活动。民主补课后,金刚大队的木业厂也散了伙,文程家又被准许搬回南街老房子。
原先跃进的时候,要求一个大队办一所小学,一个公社办一所初中。民主补课运动中,队办小学允许保留,社办初中必须砍掉,焦庄民中也不能幸免。原先大搞新事物,大行假、大、空的干部们,此时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所以就把焦庄民中所有征用从各大队平调来的桌凳、家具的退赔任务交给了文程来经办。
学校原先占用的民房已经归还原主,剩下的东西放假以后全部抬进已经停办的石灰窑厂办公室,由文程一人住在那里等待群众来认领。社员群众一听说准许认领各自的家具,劲头很大。三天时间,一扫而空。
随后,文程就被通知去县城参加暑假教师的政治学习。县办第八初中在金刚,处在焦庄公社的辖区内,所以民中的几个教师就和金刚八中的老师合为一组,会场在塔院。塔院原本是一所初中,全县唯一的一所高中也挤在那里,和初中没有完全分开,所以就显得规模大,房舍多。如今全县的中小学教师云集在那里,所有的寝室、教室全部派上了用场,还是显得拥挤。
前半个月是上午听报告,下午分组讨论报告内容。为了加深思想认识,人人都得发言,气氛很不活跃。晚上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东关电影院刚建成不久,里面还没有椅子,只能坐在暂时摆在那里的一排排木檩条上。每晚都要为开会学习的教师放映电影。不愿看电影的可以到南街路西老城隍庙前面的戏园子里看戏,戏票是两角钱一张。
根据历次的经验,教师们的政治学习,多是三反内容。解放初期的教师十之八九家庭出身不好,只要逢着政治学习,一个个心惊肉跳,寝食难安。而这一次的前半个月,却让教师们的假期生活有声有色,这确实令教师们大感意外。虽然是政治学习,但政治空气却平静得像一池无风的秋水,没有显露出一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警示。于是,他们一个个心情逐渐舒展。为了表现学习卓有成效,思想大有提高,发言也慢慢地由原来的小心谨慎变成热热闹闹畅所欲言起来。
就在教师们的心情一个个由寒变暖,觉得虚惊一场时。没想到,英俊帅气的文程被一个参加工作刚刚两年的年轻漂亮的小学女教师瞄上了。
女教师叫韩若兰,是距金刚很近的王楼大队王楼村人。金刚八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被大队派往小学当教师。家里是贫农成分,天不怕地不怕,她只认新社会婚姻自由这个死理。
焦庄公社的教师,除了讨论的时候中小学分开组,吃饭和听报告都在一起。她和文程的接触相当频繁,言谈举止流露出一片真情。那年月爱情是禁区,不但作家不敢写,艺人不敢唱,就连谈恋爱的迹象也得冒舆论压力的风险。文程觉得自己家庭成分不好,所以内心常有二等公民的自卑感,盼望的好事往往会变成坏事,期待的幸福十之八九变成躲避。何况他早就把“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改成“嫉妒之心人皆有之”了。更何况正在政治学习会上,想找谁的麻烦,立马就能兑现。为此,虽韩若兰对他热情洋溢,而他却是顾虑重重。
一次吃中午饭时,韩若兰端着饭碗走到他跟前大声说:“你爱看电影呢还是爱看戏?”
文程不加思索地回答说:“爱看电影!”
“我也爱看电影,晚上一块去,行吗?”她说话的时候很热情。
文程虽心中犹豫,嘴里还是答应了,因为的确不想让她扫兴。
晚饭刚过,若兰就急不可耐地要他和她一块去看电影。文程说:
“天还没黑,又不开演,去恁早干啥?”她说:“早点去坐前边,去晚了就没有好位置了。”为了让她高兴,文程和她早早就进了电影院。
如今看上去又小又矮的电影院,在那时候却是县里最高大的地标性建筑,刚进去时里面空荡荡的人还很少,所以他俩在距离银幕较近的檩条上坐下来。
若兰今年十九岁,体型健美,穿着一件白底兰色小碎花短袖衬衫,天蓝色的裤子,脚穿一双方口带绊黑色布单鞋。这身打扮在当时是很时兴的,头上扎着两条辫子,从脑后一直拖到肩膀上。肤色白净,两个脸蛋微微发红,眼睛不停地看着我。他们坐得很近,文程看得出来,若兰很愉快。脸上不时露出灿烂的笑容。除了政治性话题绝口不提外,他们的谈话也逐渐随便起来。若兰的话多数都是她们学校老师们的趣闻 。
天色逐渐暗淡,高高的天花板上镶嵌着的灯泡已经明亮。随着观众的不断增多,人声开始嘈杂。文程只穿一件白汗衫和一条白色西装短裤,仍然觉得闷热,不得不用随身携带的书本不住地搧凉。
当其他观众把他们的四周坐得不能再满的时候,电影开始放映,是黑白片《白毛女》。人们都摒心静气,连小声说话也没有。文程也早已不再搧凉。随着剧情的推进,大家的心情都越来越沉重。文程看得出来,韩若兰的眼里滚动着泪花,她既不掩饰也不去擦,一任它顺着脸颊往下流。当电影结束的时候,她好像有点弱不经风,站起来颇感困难。当文程扯她衣服示意她站起来时,她突然紧紧捉住我的手,挂着泪花的羞怯的脸又突然笑得很灿烂。
也许是内心不健康心理反应作祟,文程总觉得他们一起去看电影的事,肯定会被人家发现。常言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的单独行动怎么会不被别人看见呢?时值政治学习期间,一有人提,马上就会祸事降临,于是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为了防止招惹是非,那天晚饭后他一直坐在中学组男教师的寝室里。直到天色暗淡下来,才刚悄悄地走出寝室,漫步出了学校大门,然后顺着大街奔向南街戏园子,想去看段戏散散心。他匆忙地买张票,刚刚坐定,不想抬头看时,韩若兰已经站在他旁边,并用抱怨的眼神看着文程:“你看电影的爱好怎么突然变了?变成爱看戏了!”
由于开戏的时间总是比较晚,戏园子里的人还未坐满,自己身旁还有空位置。文程慌忙让她坐下,抱歉地说:“看电影的目的是想让白天开会的紧张心情放松一下。不料昨晚的电影看得让我心情很沉重。我听说今天晚上是新戏《小二黑结婚》,所以就跑来看个热闹。”
“你来看戏,为什么不给我打招呼?”
文程无奈,只好压低声音对她说:“你对我好我岂不知?我是怕咱们接触过密大家知道了,人言可畏,会招来是非的。”
她反而提高嗓门大声说道:“就你胆小!怕什么?我就是要让大家都知道!”
“你不怕,我怕!”文程接着说:“教师的日子不好过。如今又值政治学习,哪一个不是提心吊胆。只是不想找麻烦,有人要找你麻烦,你就算成天正襟危坐、谨言慎行也躲不掉。何况我又是家庭出身不好,一旦被揪到台上批斗,再鲜艳的爱情花朵也是会被摧残的。”
“我是一路跟踪你的时候,心里疑惑,你是不是还有别的约会,并没有想到你心里竟会有这么多顾虑。小知识分子的谨小慎微,前怕狼后怕虎的优点都让你占完了!好吧,那你就独善其身吧!再见。”说罢,韩若兰竟头也不回地扬长去了。
此事过后,还没有等文程来得及反思,形势就转变了。
起初是大会领导小组让讨论关于文学作品的问题。讨论的时候,领导要求大家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保证不抓辫子,不打棍子,不扣帽子。人人都要做到畅所欲言,说错了是人民内部矛盾,通过讨论提高认识是最终目的。
大会议题是:文学作品是写人的,没有人物的作品就不算文学作品。
刚讨论的时候,大家发言都很积极,大部分人说这句话说得对,想来想去,小说和戏剧都有人物,也有少部分人提出反对意见。说是有一则寓言,讲述老鳖和兔子赛跑的故事,里面就没有人物,能说寓言不算文学作品?弄得前一部分人张口结舌。就有人说这则寓言不能算文学作品,因为太通俗,不能进大雅之堂。后来西平三中的权威语文教师张友铭又提出: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里面也没有人物,能说不算文学作品?难道也不能进大雅之堂?这样一来,许多人又莫衷一是了。
这个问题整整讨论了三天,有的说对,有的说不对。到了第四天,领导小组放出话来,说让大家讨论的那句话是主席说的。
一锤定音,与这句话的意思相悖的全都错了。那年月,思想认识方面的错误,其性质比刑事犯罪还要严重。于是,以张友铭为首的一批持反对意见的人都倒霉了。然后在扒打他们的时候,积极分子向前冲,其他人嘴里虽呐喊助威,文,内心里却为他们捏着一把汗。直到尘埃落定以后,大家又为他们弹冠相庆。当时满天飞舞的帽子出人意料地没有给他们戴上。
为学习班安排的最后一个项目是步行五十里去杨庄参观水力发电站,据说那的确是跃进的丰功伟绩。
那时候,在“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只要想得到,就能做得到”的思想影响下,就有人突发奇想,既然能在杨庄建成水库,为什么就不能建水电站?在闸门口安装水轮机和发电机不就成了?建起水电站,西平县岂不是全国第一个电气化的县了?这是多大的政绩,谁敢反对!于是,水电站说建就建起来了。
就在文程他们一个个欢喜雀跃准备去参观水电站的时候,新调来的八中教师李运生背着行李来到了。中午的馒头已经领过,又给他补发了两个。李运生的到来使文程很高兴,他们都是一九五九年高中毕业,年龄相差不多。他觉得自己又添了一个知己,很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运生瘦高个子,穿一身蓝色旧学生服,两只大眼睛不停地扫视着四周,给别人说话的时候笑容可掬。他俩不知不觉就走得很近。
去杨庄的路可以走洪河南边,经专探(地名)一直向西;也可以走洪河北边,经谭店、师灵到杨庄,两条路距离差不多,可以自由选择。最终因八中教师陈集成家住师灵,可作向导,就走北路。
一路上,运生把他的情况很坦率地告诉了文程。运生家住太康县城,市民成分,十二年寒窗痴心不改,一直想走进北京大学。若按成绩,重点本科垂手可得,只是父亲在太康沦陷期间曾帮日本人做过事,所以被说成是汉奸,组织上说他历史不清。那时候学生升学或年青人当兵,都要考察直系三代,看看有没有历史问题,所以汉奸的后代是不能重用的,他最终的录取通知是许昌师专。入学以后,只为建校活动劳动了一年就毕业了,统一分配到县里。县里为了照顾外地户籍教师,就把他分到距离铁路较近,也算交通便利的金刚八中。
他对自己的职业感到遗憾,不甘心之情溢于言表。而文程对他的情况却很羡慕,不由得说道:“你真幸运!”他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文程。
文程说:“第一,你毕竟上了师专,虽然是‘劳动专业’,也终于成了国家分配的正式干部,成了公办教师;第二,你幸运地错过了这次的政治学习,没有经受残酷的政治洗礼;第三,你还有幸赶上参观水电站。你以前见过水电站吗?”
他不无遗憾地说道:“没见过。”而后又苦笑了一下,脸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
那一天,天气晴朗。文程他们顶着炎炎烈日,整整走了一个上午才到师灵街。大家在陈集成老师的家里喝着茶,吃了点杂面馒头。陈老师自我介绍道,他是师灵街上的象棋高手。文程刚想领教一下,校长就催着大家赶路,说是到杨庄参观以后再折回县城恐怕要摸黑。
杨庄水库是县里在五八年跃进时集全县的人力、财力新建起来的,把全县洪河最大的洪河在杨庄拦腰卡住,用几十里长的一条大坝把水拦蓄起来,以便自流灌溉。不料又有人提出在闸门口建水电站,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政府更加支持。
下午一点左右,他们终于来到水库的闸门口。在闸门口外面看见一个用水泥和砖砌成的框架子,别的什么也没有。文程不由自主地问一声:“水电站在哪里?”
旁边有人说:“那个框架子就是将来的水电站,据说以后装上水轮机和发电机就成了。”
文程感觉没有想象中好,因此有点失望。当看到那么多参观者都是一声不响地立即走回头路时,他也随即跟着大家往回走。
当天色就要黑下来的时候,他们才十分艰难地走回县城。据说那一天对一些女教师是一次巨大的考验,想想也是来回可是一百多里路程呀,的确让那些有些娇气的女教师狼狈不堪。
政治学习结束以后,已是临近开学。公社早已决定焦庄民中停办。一年级学生解散回家,二年级学生并入八中。八个教师下放七个,只有文程一人跟随学生进入八中,据说这是公社书记和八中校长商量的结果。
被下放的七个同志都很羡慕文程,文程却心中纳闷,终日郁郁寡欢,满脑子想的都是跳槽,想脱离教师这个行业。当时的形势是,政治运动接连不断,阶级斗争逐渐扩大。一年多的学校生活,给文程的印象就是,所有的运动知识分子总躲不过。特别是那些家庭背景不好的知识分子,这也是文程多年来的心病。他想,那些公办教师整来整去还不至于丢掉饭碗,而他呢?一不是国家分配的,只是公社安排的,在教师群里顶多算是一个打短工的。他总觉得自己比人家矮半截,所以他虽然喜欢教师这个职业,但也总想着离开学校,这就是个他无力解决的矛盾。古人云:世间事不如人意者十有八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