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全体注意了,开会
一天,有个消息传到焦庄,宋集西村有人饿死了。那时候,人们时常遇到有人下地饿晕倒地的情况,因此大家对于那些骨瘦如柴的人摇摇晃晃倒地而死也不再大惊小怪。据说这种情况与焦庄公社紧邻的遂平县情况更是糟糕。常言说“纵有千只手,难捂众人口。”,西村有人饿死的事,被人们传的沸沸扬扬,人们也都设身处地感觉此事应该是真的,但后来各种消息开始传的五花八门,有人说不是一个是一家,有人说不是5个是一村,于是大家开始恐慌,事态越来越严重。县领导,感觉这样下去要出大事,再传去必会有损县里颜面。县委开会、书记拍板,坚决要刹住这股“歪”风,县里能有多少人口?再难捂也得捂,于是决定在腊月中旬,各个公社都要召开了一次大会,一直县委会议精神传达到每个社员,要求非常严格,声势相当浩大,当时的名称叫“万人大会”。焦庄实际参加会议的也有千把人,据说所有公社直属单位也都设有会场。
公社大会的中心议题有两个:一是、粮食到底够不够吃?为什么有些人要说粮食不够吃?居心何在?
二、为什么有的干部当初拍着胸脯说,既会保证了粮食产量,又会保证了社员的口粮。可现在回过头来,又说社员不够吃,饿死了人?
除公社主会场外,会议还要分行业、分组再进行一次。
文教组还是各学校的主要成员,总共十五人。卫生组包括公社卫生院的要员和各大队卫生所的赤脚医生。文教、卫生在一起,会议地点设在焦庄民中的一所教室。文教组会议在东间进行,卫生组在西间进行。公社领导点名要民中的两根台柱子朱主任和文程都参加会议。
这次会议的重点放在公社,大队和生产队。他们讨论的主要内容就是上述两个中心议题,社直各单位是附带进行。按照卓书记指示,公社书记私下说每个人都要敲打敲打,好督促他们今后努力工作。
对各个学校的要求是学生的及格率和优秀率,师生政治思想教育的提高程度。就像生产队报产量一样,谁先报谁落后。当时的小麦产量普遍只有一百多斤,二百斤就是了不起的产量。如果第一个生产队长鼓足勇气,报产量平均每亩三百斤的话,本来他以为这就是很难完成的数字了,他绝对不会想到,第二个队长居然报了四百斤,紧接着第三个就是五百斤,马上又提升到八百斤,第五个竟然敢报一千斤,更下面接着就是一千五百斤,二千斤,三千斤…等数字越来越高,最终就是天文数字了,总之后面都要比前面的报得产量高。这样一来,第一个数字便成了落后产量,最终前面几个报三百、五百斤的队长便成了落后分子,保守分子,被批评就是肯定的;那些把产量报成天文数字的队长们,虽然明明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完成,但是他们也只能敢想敢闯,以符合跃进的要求,主持人一句精神可嘉,受表扬也是肯定的。这就说明当群众习惯了虚夸之后,一切就见怪不怪了,大家也都会乐意跟着去附和,甚至已经到耳不热,心不跳,脸也不红地跟着去编造更加荒唐的谎言的地步。大家全都疯了吗!非也,会场气氛及形势逼人,就像许多荒唐事,明知不可为而不得不为也。
文程所在的文教组与上述情况相差不多。前面校长及格率和优秀率谁先报谁落后,就连政治思想教育的提高程度,也是谁先说谁吃亏,后面谁说假话越多谁受到的夸奖、赞扬就越多。这种假话越假越大越受表扬情况,让有的校长假话都不知该怎么说,有些人说的都有些面红耳赤,有些表情不自然,不好意思起来,文教组中老师们都是文化人,毕竟以前接受都是礼义廉耻的教育。文程后来才知道这种情况不光是焦庄公社如此,当时各个公社、大队都充斥着“假、大、空”现象,那时人们说假话、大话、空话已经成为流行时尚。如果谁不屑于“假、大、空”,想搞实事求是的就得被批评,接受大家的再教育。
文教组在会议“交真心”过程中,公社下达的每组每天的批斗任务是两个或三个,有时候还会超额完成。这样一来,文程他们文教组的时间就很宽裕,文程也常常好奇地利用会议休息的间隙,跑去参观一下旁边卫生组的开会场面。
那天,卫生组站在批斗席上的是王寨卫生所的老中医王西斋,有人先问他:“你们大队有没有浮肿病?”
“有。”他随口如实回答道,但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马上改口道:“我不敢确定是不是浮肿病,还需要进一步检查”。
“病号多不多?”有人跟着发问道。
“病号不是很多。”他接着答道。
“浮肿病怎样形成的?”又有人问。
“多数是因为营养不良,饥饿…”一个饿字刚刚出口,会场主持人厉声喝道:“此人思想觉悟太差,大家帮助帮助他”。
于是几个年轻人就飞快跑上去对他一顿扒打,主持人停下来又问他:
“浮肿病有什么药可治?”
他迟疑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没什么特效药…只有多吃馍饭。”
主持人立即吼道:
“妈的,这人觉悟还是欠提高!大家再帮帮他!”
于是,一群青年男女立即上前,对他就是一阵拳脚相加。
第二次停下来又问他:
“浮肿病到底怎么治法?”
五十多岁的王西斋少气无力地说道: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希望大家再帮助帮助我!”
在那时候“帮助帮助”就是继续扒打的代名词。
于是几个年轻女护士背过脸去窃窃私笑。显然觉得他是被整糊涂了。主持人接着说:“让他考虑考虑吧,写出书面检讨。”
据说,当天下午王西斋就被送进了公社医院。
下一个倒霉的老中医是陈聚武。那时候的老中医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大多数划定的家庭成分不好,而且他们对于开西药、打针、输液这些西医业务都很生疏。难免给病人处置时。有时会出现差错。有人就举报他,说陈聚武给人家治感冒时,把感冒药开成拉肚子药,让病人病情雪上加霜。其实那次情况是,感冒患者凑巧也有些拉肚子现象。结果陈医生没把他的感冒治好,把他拉肚子病治好了。虽然歪打正着,但毕竟出了偏差,所以大家非得要他检讨,其实现代人都知道感冒真没什么特效药,吃药不吃药没有一个星期的时间都很难痊愈,现阶段治疗感冒的所谓特效药,也只是减轻一些感冒症状而已。于是,陈聚武实事求是地检讨了一遍,言语也比较诚恳,想着自己能过关了。不料,忽然又有人提出:“听他们村里人说,陈聚武给村里一个大闺女打针的时候,针头掉了找不到,最后跑到人家大闺女被窝里去摸针头。这事有没有?”
“瞎胡说,没有的事!不要听野鸡乱叫!”,陈医生极力为自己辩解道。
不想他的一句话竟激怒了在场的许多人。于是大家开始七言八语议论,有人说:“他把咱们人民群众说成野鸡,把群众的反映说成是野鸡乱叫,这简直就是没把人民群众放在眼里的表现。看来,摸针头的事肯定是真的,不会假。”,周围的人七嘴八舌随声附和。陈聚武看众人皆怒,顿时语塞无从辩驳,于是主持人马上指示说:
“象这样的人就得狠狠地整!”
为了怕被戴上温情主义的帽子,众人随即一拥而上,包括几个女护士打人的时候,也是个个威猛。
这下可是苦了陈聚武,他已五十多岁,虽然身体还是壮实,身量不少,但在众人面前还是不得不弯腰低头。众人在扒打他时候,可能是用力过猛,他被扒倒在地恰巧又撞倒了一个年轻男医生,那个年轻人倒地四脚朝天,大家以为他在反抗。于是,众人更惹恼了,那个被他无意撞到的男医生更是怒不可遏喊到:
“他还敢有意撞我,我提议咱们用他屁股撞钟!”众人于是会意,马上就有四个年轻人上前,两个人拽胳膊两个人拽腿,抬起来他,使劲将他的屁股朝西山墙上撞去。第一下不算太狠,文程只听到“唉呀”一声;第二下可能太重了,也可能是他的头碰到墙上,只听陈聚武怪叫一声不像人腔,随即就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陈聚武才呻吟着苏醒过来。据说,那天下午,他就开始便血,会务组证实后,随即派人将他送回家去,后来陈医生整整三个月都卧床不起。
文程感觉文教组的人还算比较圆滑,虽然大家事先并没有沟通商量,但是文教组不管整谁,总是声势造得很大,结局却很平缓,至少没有见血。就像妈妈打孩子,手也举得很高,声音喊的很大,但手落下去的时候并不重。可能大家心里都清楚,如果我整别人的时候手下留情,高举轻下,等别人整我的时候自然也会手下留情。
大会进行到第四天,文教组除了主持人正组长孙茂林和副组长兼记录韩宝根不受扒打外,十三个组员已被扒打了十二人。勿容置疑,下午就该轮到文程倒霉了。
谁也想不到的是,大家午饭后,还没到上班时间,公社的高音喇叭就开始广播:“大会讨论到此结束,下午各单位轮流参观交流,有保守思想的人都说社员没粮食吃,大家都仔细看看,到底有没有粮食!参观交流完毕,大会结束!”
文程内心深处充满疑虑,为什么这一次单单就自己一个人没被批。为什么会单单放过自己?他越想越觉得迷惑不解。直到排队参观的时候,才把这个疑团放在一边。
焦庄几个生产队的打麦场上,连同大路旁边,停放着一百多辆铁脚车,车上装满了粮食。少数是用布袋装着,多数是用茓子圈在车上。小麦、大豆、高粱、红薯干,样样都有。
这让现场所有的参观者都目瞪口呆,眼见为实的结果,所有人包括文程自己在内,都不得不从思想深处承认自己的思想,的确是有些保守了。
当文程参观到金刚大队各生产队的粮食车时,文程小声问小时候常在一起跑着玩的牛子(牛子如今已是生产五队赶车的鞭把):
“咱大队真的还有这么多粮食?”
牛子环顾四周无人,趴到文程耳朵上小声说:“上边一层红薯干,下面垫的是豆杆;小麦、大豆下面垫的是麦糠。”
文程听后,顿感吃惊不小,吐出的舌头好长时间缩不回去。
文程心里想,这不是当众公开造假吗?他也不明白公社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不过,这样的造假那时并不受到指责,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可见“假、大、空”其来有渐矣!
古时候有一则寓言,说的是大街上本来没有大虫,一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虎来了!”,街上人毫无反应依然各行其是,大家都认为此人疯了;等会又跑来一人,大呼“有虎!”,街上略有迟疑,警惕的环顾了四周,最后断定此人有病;不会,第三个人跌跌撞撞的跑过来,大喊:“有虎!”,于是大街上的人们就纷纷开始不辨真假的逃命。
有三个人跑来大呼“有虎”,就会让大家相信大街上真的有虎。何况现在人人都只能说假话,假话说多了不仅让人习惯了,而且也让人信以为真了。这时真话反而变成假话了。
《青玉案》
假话千遍变真理,言过实,不好听,到处充斥假大空 。形势逼人,谁敢忤逆,拳头正时兴。
雪大风吼天太冷,衣薄腹馁难支撑。自欺欺人说假话,害怕围攻,只因当时,扒打已成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