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打垮第三师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正值农历冬至。天很冷而且阴沉沉的,好像随时都有可能飘下一场大雪来。这一天家家户户的中午饭都是饺子,这是北方地区祖辈传下来的风俗,据说是为了防止冻坏耳朵。
午饭刚过,人们都在各自的家里围着火取暖,忽然有人在街上喊叫:
“中央军来啦,已经进西寨门啦!”
大家立时慌乱起来,大人们着急、小孩子们哭叫,有的牵着牲口,有的扛着被子,争先恐后地往东边跑,特别是年轻人怕被中央军抓壮丁,谁也不敢留下来。
正混乱间,忽听街上砰砰两声枪响,随即有人高喊:“老乡们不要怕,不要乱跑。”越是制止,群众越是跑得快。可能是他们的任务也很紧,喊过之后就不再理会逃跑的群众了。
文程的大哥、二哥都跑出去了,文程因年龄尚小,不必担心会被抓走,所以还敢在大门外边四下张望。他看到中央军一个个手忙脚乱,有的看房子,有的架电话线,有的挖战壕修筑工事,还有的砍伐果树,把重要的交通路口十米以外都用果树枝朝外堵着,十字路口、丁字路口以及胡同口,统统都有堡垒,因为寨墙上早已没有了垛口,缺乏掩体,所以挖的战壕一个挨着一个。
一个连队的指挥部设在文程家,高个子连长对文程说:
“小鬼,马上要打仗了,不要去外面乱跑。”显出十分关心的样子。文程点点头走开了。他们的背包都没有打开,看样子没打算住下。晚饭是在文程家的大锅里做的。在天还不黑的时候,他们就匆匆忙忙吃了晚饭。
文程家的厕所在北院,北院是个空院子,只有一个柴火垛。文程全家都居住在南院。南院和北院之间只隔着一扇小门。文程想去北院撒尿,而当他推开虚掩着的小门时,在昏暗的暮空下依稀看见那个高个子连长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弯下腰去塞进柴火垛的下面。学成立即退了回来,往右一拐上前院去了。
天擦黑后,寨子周边就开始枪声四起,期初只是听到稀疏的步枪声,后来又加上稀疏的迫击炮声。文程在屋门口就能看见空中飞掠而过的火红火红的炮弹。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好像闪电后面紧跟着的雷声。再后来枪声和炮声逐渐稠密,机关枪也不再沉默。听得出来,战场上双方都没有使用什么重武器。
起初来连部报告情况的人还不多,连长只是听听电话。到后来,随着战事越来越激烈,报告情况的人接连不断,连长终于坐不住了,一面命令卫兵:“跟我走,看看去!”自己一甩身先出了连部。这一出去直到最后也没有再回来。
将近半夜,北边的夜空因烧着几所民房一片通红。黑暗里可以看到腾空的烈焰伴随着浓烟直冲云霄。此时,上天也来凑热闹,开始下起了雨夹雪。
到了凌晨三、四点钟,密集的枪声就像暴雨,特别是寨子的东北角。看样子双方都想把所有的弹药一下子倾泻干净。
这时候,文程和家人真是又怕又冷,只好躲进红薯窖。刚下去坐定,就听见一个炮弹呼啸着从文程家房顶飞过,落到院子里,文程感到地面的震动,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可等了好一会,却没有听见爆炸的声音。
随着天色逐渐明亮,枪声也逐渐稀疏。当天色大亮的时候,战斗应该是结束了,枪声也稀疏远去了。上天好像瞪眼看着似的,雨雪也悄然停止。乡亲们应该感谢上苍,若不是这场雨夹雪,真不知镇上要烧毁多少民房。
文程到七八点钟才敢随家人爬出红薯窖。当他走到院子里,一眼就看见那颗未炸开的炮弹砸出坑,他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它。他出大门时,正好碰见四处打扫战场的解放军战士。
一个战士问文程:“你家有什么情况没有?”文程说:“没别的情况,只有一颗没炸开的炮弹,文程其实心里很害怕。”“不要紧的,只要不去碰它。”这个战士说着,走进文程家四处看了看。临走时,他拔出那颗迫击炮哑弹,用左手掂着,右手抓着国民党连部遗留的电话机匆匆地走了。
打扫完战场的解放军迅速转移了。街道上,碉堡里到处都躺着姿态各异的被打死的中央军。大约上午十点钟,国民党的几架救援飞机才飞到这。它们绕了一个大圈子,报复性地丢下几颗炸弹后就飞走了。 接近中午,阴云散去,露出了太阳,给人们多少增加了一丝暖意。逃出去的人也陆续回来。有的清理路障,有的掩埋被打死的中央军。而文程和孩子们却忙于捡拾战斗后各处遗留下来的形态各异弹壳。他身上的口袋装满了,就回家掏出来,转身又跑出去捡。当文程跑到十字街西边拾子弹壳时,看见一个国民党的伤兵,半卧在饭店门口西边的墙根旁,听口音是南方人,正在面带愁苦地给几个围在旁边的群众说话:“我们是中央军第三师,是支铁军,追了陈赓好长时间了,他就是不跟我们打。当我们回过头来不再追他时,想不到却在这里被他包围了。我们原先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骄兵必败,犯大忌啊!现在突然被包围,毫无准备,仓促应战,岂有不败之理!再说呢,选择的战场也不对头儿,两个主战场,一个是‘今该死’,(金刚寺),一个是‘祝亡寨’(祝王寨),也犯忌讳。焉有不败之理啊!”
太阳快落了,母亲要做晚饭,先令文程去抱些柴火。当文程拽柴火的时候,忽然想起昨晚那个连长塞进柴火垛里的东西。把柴火匆忙抱过去之后就去查看,看来看去,没发现什么东西。正在纳闷时,忽然发现紧靠柴火垛的土墙下边有一处新摩擦的痕迹。文程顺着那个地方把手深深地伸了进去,摸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摸到了。拿出来一看,是一件用黑粗布包着的软绵绵的东西。他赶紧揣在怀里,兴奋地跑去让母亲看。母亲正忙着做晚饭,对文程的央求不屑一顾。文程告诉她说:“这是昨天晚上连长藏下的东西。”
她这才惊讶地问道:“真的!”
她知道文程不敢跟她说谎话。于是她把文程手里的布包抓过来,放在地上,然后慢慢地揭开了外面的黑粗布。里面还是一层黑粗布,当第二层黑粗布揭开以后,里面是一层花毛巾,再被揭开时才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原来是一卷破旧的黄绸子,铺开来大约有一米多宽,两米来长。上面赫然写着岳飞的《满江红》。第一个“怒”字稍大一些,整篇是流利的行书,龙飞凤舞,气势磅礴。最后落款竟然是岳飞,“岳飞”二字苍劲有力。
母亲忘记了做晚饭,她陷入沉思和惊异中。口中喃喃地说道:
“难道这真是岳飞的手迹?”
岳飞的《满江红》文程早已读过,还是在几年前的抗日战争时期,国语老师给他们讲到“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时,学生们那时联想到日本鬼子,并一个个咬牙切齿的。当听到岳飞被奸相秦桧所害含冤惨死时,一个个泣不成声。文程还清楚地记得一个姓郝的小同学竟然伤心得连续两顿吃不下饭。
文程收住了遐想,仔细观看那幅黄绸子,太破旧了,边缘有些地方已经磨损,特别是四个角损坏得很,也可能是折叠的缘故。岳飞两字还能看清,下面的小字已经看不清了,依稀还能看见一个较小的绍字。
母亲将它原旧重新包好,低头对文程说:
“以后物主来了依旧归还,切记不要告诉任何人,以免招来麻烦。”
《广谪仙怨》
国军失机入城,吓得百姓乱哄,青壮仓促走净,唯余老弱担惊。
雪夜机枪嘶鸣,解放炮声隆隆,待到东方日出,敌溃军民欢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