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夏至:半夏生(15)
(15)
勤政殿的大门无声地合上了。
文武百官都退得干干净净,空寂寂的大殿之上,只余沈放依旧目不斜视地站在殿堂中央,而太后沉着脸闭着眼坐在一旁。
文德帝突然就从高座上跑了下去,仓促间忘记了去提一提龙袍的衣襟,就那么极其狼狈地一脚踩在自己的衣袍上,踉跄了几步,扶着廊柱才站稳了身子,跌跌撞撞得连头上的金冠、金色的珠排都跌落在了地上。
文德帝顾不得自己的形象,怒气冲冲地冲到沈放面前,抓着沈放的衣领,怒不可抑地咆哮着:“孤的朝堂什么时候允许你胡搅蛮缠,你这个祸乱朝纲的无知逆子,逆子!看看你母亲教出来的什么东西!孤的朝臣,孤自己的臣子,你这逆子有什么资格染指,你把他们都下了狱,你想做什么,想造反,还是想逼宫!”
沈放被文德帝推搡着,没说话,他突然就发现自己幼时曾经对父亲仅存的那么一份孺慕之情也变得可笑之极,而文德帝已经是如同失去了理智般,狠狠地将沈放推了几下,怒喝道:“你滚,你滚出去,孤没有你这样不孝的儿子,你不是走了吗,走了就别回来,现在回来要做什么,孤都已经昭告天下太子死了,死了!”
“皇帝休要胡言乱语!”太后拿拐杖重重地杵着地板,杵得笃笃作响,文德帝许是也咆哮累了,站在殿堂中央喘息着,摇摇欲坠。
“来人!”太后呵斥了一声,候在殿门口的白公公耷拉着眉眼进来,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文德帝。
“把皇帝扶回泰和殿好生伺候着,宣御医,”太后命令道,“阿玖,你随哀家同去,命人去请沈淑妃!”
沈柳霜随着司文姑姑来到泰和殿时,文德帝刚刚冲着沈放胡乱发了通脾气,正被太后厉声教训着:“平常百姓家里还讲究个养不教父之过,阿玖打小是你父皇教养着长大的,怎么,教的不合你的心意了?想打想骂还想杀了一了百了?虎毒尚不食子,做了皇帝,就忘了怎么做人了?”
沈柳霜静默着进了屋子,极其恭顺地跪在一旁,垂着眼帘,只盯着地上的织花毛毯。
“沈淑妃,起来说话,”太后分神觑了沈柳霜一眼,“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也一大把年纪了,随心所欲可不是正解。”
沈柳霜默默地受了教训,起身肃立一旁不说话,她突然意识到,似乎就在这短短几日,对之前热衷的所有事情都失去了兴趣,许是胤琅羽死了,没有人和她互相冷嘲热讽了,又或者是看透了许多,心灰意冷了。
太后似乎很满意她的乖巧,眼珠子又落在了神情沮丧衣衫不整的文德帝身上,“堂堂大胤朝的皇帝,披头散发的像个什么样子!”
太后言语中的嗤之以鼻和嫌弃不加掩饰,也瞬间激怒了文德帝,文德帝哭着:“既然太后这般嫌弃儿子,当年怎么不一巴掌打死我,偏要留着我继承着劳什子皇位,几个皇兄都比我能干,太后您亲生的五弟也比我聪慧,怎么就偏偏要我难堪。”
太后已然气得嘴唇直哆嗦,拿拐杖指着文德帝,“哀家以为你已经没有了自知之明,没想到竟然还没有蠢糊涂了去,哀家虽然不是你的生母,可念在你幼年丧母,也是将你笼在膝下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否则以你的资质,哪里能娶到耒阳沈氏为正妃,又何曾能生下玖儿,靠着玖儿这个天定的太子当上这个皇帝。”
文德帝捂着脸不说话。
这话太狠,太直白,太真实。
“怎么,还知道要脸了,文武百官没当着你的面儿说,你就以为他们心底不这么想?玖儿年幼,你就任由哪些个老东西欺辱了他去?做了十几年的皇帝,你自己扪心自问,问问自己是不是个合格的皇帝?哀家给你颜面,平素里不掺和你前朝的事,可你自己瞧瞧你父皇留给你的江山,被你治理成了什么样子?”
太后的言语越发严厉起来,“太子弹劾臣子,罪证清晰,拿下就拿下了,怎么倒你眼里,就成了祸乱朝纲,太子参与朝堂政事是历年来的规矩,你这个做皇帝的,有人替你分忧,你就该偷着乐了,竟然还倒打一耙。皇帝这把椅子,能者居之,皇帝手上握着的权柄,是天下人凭着对胤家的信任交付予皇帝的,你以为你能一辈子握下去?”
太后收了手杖,又气得将地板杵得笃笃直响,“哀家前些日子的话,你都当耳旁风?既然是年纪大了身子骨不硬朗了,耳朵也背眼睛也昏花了,那从明日起,太子监国,皇帝你随哀家去园子里住些日子,好好养养性子!哪些东西该交予太子,你心里再算不明白,哀家替你算算!朝堂上谁要是不满,尽管来寿康宫来找哀家这个老婆子念叨!”
沈柳霜在一旁小心翼翼劝道:“太后,这入了秋,那园子里也没什么景致了。”
“哀家记得那片红叶就很好。”
“太后,要不让嫔妾陪您去赏红叶吧,皇上日理万机的,”沈柳霜陪着笑脸。
“后宫少不得人,等太子继了位,封后大典也该提上议程。沈淑妃,你留在宫里替太子好好掌掌眼,别让那些心术不正的狐媚子进了宫坏了规矩。”
沈放立在一侧久久不曾言语,朝堂上的弹劾蓄谋已久,许是文德帝长年累月地被臣子蒙蔽了双眼,沈放只当他是一时的挫败,可堂堂一国君王,竟然被蒙蔽如此,却也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由着文德帝打骂着、推搡着发泄心里的不满与不甘,他不知道寻常百姓家的父子之间该是如何相处,可至少出于该有的孝道,不允许他做出反抗的姿态来。他记得柳溪镇糖果铺掌柜的小儿子经常挨打,常常因为偷吃糖果被父亲打得趴在铺子的台阶上嚎啕大哭;他也记得那个曾经向他下战书的李家公子,因为父亲不允许他纳妾,而和父亲大吵大闹,扬言要将父亲的几名妾室都赶了出去。
他又想起胤青芷远嫁和亲那一年,因为他当庭和父亲争执,反对这样丧权辱国般的可耻行径,而被羽林卫奉命当庭刑了庭杖,被扔进宗庙里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闭门思过。他不想再这样经历一次,所以他选择了沉默,可奈何他的沉默,却也成了他没能强词夺理的依据……庆幸的是,太后最终来主持了大局。
离开泰和殿的时候,沈放觉得自己累极了,明晃晃的太阳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的暖意,曾经一夜杀尽山匪,几日不眠不休奔赴战场的时候也不曾这般累过,此刻累得只想躲进一个人的温暖怀抱里,闭上眼去什么也不想。
可偏偏,宋延不在,东宫里只余几个孩子的读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