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夏至:半夏生(14)
(14)
她的儿子是皇子,是大胤最尊贵的太子,是一出生便带着天命昭昭的紫微星,她终有一天要看着他登临帝位俯瞰天下,得万民敬仰,是天道所归;而她,是掌控整个后宫的皇太后。
她曾经母仪天下,也曾经在一夜之间被无情地打落进地狱里,一百个日日夜夜,仇恨与不甘挤满了整个胸膛,沈家的子嗣个个聪慧,懂得审时度势,知人善用,她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掌控了整个后宫,开始把手伸向朝堂,开始尝试着在自己枕边人的碗里分一杯羹,她满心满眼地只有这么一个念想。
屋子里没有点灯,宫人不得号令,没人人敢跨越进大殿一步,沈柳霜甚至不知道沈放什么时候离去的。她记忆里的阿玖似乎还是个小小的孩童,从出生到会走路,到牙牙学语,那个软软糯糯的孩童都不在自己跟前。
她想见自己的孩儿一面,还得去太后的寿康宫候着,或者去御花园等着,等着那个被祖父祖母宠在心尖的孩子在花园子里玩耍的时候,悄悄支走宫人,偷得那么一时半刻,抱一抱他,量个尺寸,亲手缝一件衣裳,借着节庆的日子里送过去。
后来,后来孩子不知不觉就长大了,小小年纪封了太子,住进了东宫,每日里往来书塾苦读,她只能在沿途掐着时间远远地看上一眼,忍无可忍的时候,她让寿康宫的太后生了一场病,自顾不暇的时候,让小小的孩童往来惠安宫,终于换得那么几年的绕膝之乐。
碍于先皇的遗诏,她这个太子的生母也登上了后位,她以为一切都会这样和和美美圆圆满满地过下去,可天不遂人愿,她被架着站在泥沼地里,看着自己的孩子日日处在风口浪尖之上,而那个所谓的父皇,却只会粉饰太平。
她抛弃了沈氏的家训,那几年她也怨过,恨过,悔过,自责过,歉疚过,午夜梦回的时候也会心不安神不宁,可是她却知道,只有真正握在手里的权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她错了吗,没错啊,她不过是为了护住自己的孩儿。
黑暗里静默得可怕,魏嬷嬷焦急地在殿门外徘徊着,终于轻轻出了声,“娘娘,该掌灯了。”
她咳嗽了一声,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吩咐道“进来吧“,几个宫婢捧着灯鱼贯而入,顷刻间便把屋子照得亮堂堂一片。
她记得刚刚探得一丝柳溪镇的消息的时候,曾派人去了柳溪镇一看究竟,没敢靠近镖局,宫人不得已跟在镖局采买的人后面,把日常所用的吃食、物品都照样买了些回来,其中便有一盏灯芯极细的油灯。
那样的油灯,宫人也尝试着点了一晚,微弱的一团光点,晕沉沉的照得什么都不真切,她天皇贵胄的孩儿,就住在那般简陋的屋子里,穿着粗糙的衣裳,点着昏暗的油灯,她想起来就觉得心仿佛被人攥着一般的疼,可是她依旧不敢去打扰他。
她也不知道究竟在惧怕什么,怕他不愿意回来,怕他对胤家失望,怕他不愿意要这份天下至尊的权柄和荣耀。当年的胤青芷被迫和亲,于他,是屈辱,是煎熬,是鞭挞,是亲情的轰然崩塌,是整个大胤皇家的耻辱,可是,胳膊拗不过大腿,他只是一个太子,连自己父皇都嫉恨的太子。
罢了,这样的太子之位,不要也罢。
沈柳霜终于明白了当年胤玖深夜离宫的缘由,可是,她似乎明白得太迟了些。
她病了好几日,似乎如同院子里的那几棵老树,一入了秋便泛黄了叶子,在晚风里簌簌落下一地的枯萎来。她提不起精神,整个惠安宫也静悄悄一片,只有魏嬷嬷时而试探着念叨着,东宫住进了七八个孩子,最大的十四五岁,最小的四岁,除了一个女孩,都是半大的小子,东宫请了去岁的状元郎顾寒栖做西席教导他们。
沈柳霜便知道了,那些孩子是镖局的遗孤,是她造下的孽。
魏嬷嬷觑了眼她的脸色,又念叨着,安公公已经下葬了,黑甲军执“白露令”的阮籍也死了,整合后的黑甲禁卫军,竟然归早就死掉的“寒露令”肖寒露执掌。
沈柳霜慢慢地闭上眼睛,想着这一支支离破碎的黑甲军,原本就该属于胤玖的。
魏嬷嬷继续絮叨着,后宫的、前朝的、百官的、是是非非,鸡毛蒜皮般,她突然就觉得厌倦了,她想抬手示意魏嬷嬷出去了,可奈何胳膊疼,那只打了沈放的手臂依旧隐隐作痛,不断地提醒着她做了什么,做过什么。
她厌厌地闭目养神,由着魏嬷嬷说三道四,就听门外有婢子回禀:“娘娘,寿康宫的司文姑姑来了。“
寿康宫下,除了跟随太后许多年的武嬷嬷,便是掌管太后钗簪首饰的司文姑姑最有脸面,沈柳霜打起精神迎了出来,司文觑了眼沈柳霜的脸色,说道:“不曾想淑妃娘娘贵体欠安,太后她老人家吩咐娘娘往泰和殿走一趟,娘娘,还去不去得?“
泰和殿里,文德帝披头散发地坐在榻上,神情颓败,脸色苍白。
久未回宫的太子一朝出现在勤政殿上,洋洋洒洒地弹劾了朝堂上大半的官员,罪证清晰明了,每一个都被当场剥了官服,摘了顶戴,被一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禁卫军收监关押,他才发现,自己的羽林卫甲子营已经形同虚设。
大殿上几位官员不顾廉耻地只穿着花里胡哨的中衣坐在地上撒着泼,喊叫着冤枉,哭泣着求圣上开恩,请皇上明察,甚至有的不甘心的开始攀咬其他的官员,怒骂着揭他人之短,完全和平时仪表堂堂威风凛凛的形象判若两人。
肃静威严的勤政殿,一时喧嚣热闹吵闹不堪胜过坊间的集市,文德帝一时惊诧极了,惊诧着自己对朝堂官员的失控,惊诧着甲字营的骤然背叛,惊诧着官员的无耻行径,惊诧着沈放冷冰冰近似于逼宫的行为。
他突然便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他突然想起奔登州大营的兵符还没有收回来,突然意识到今天的情形和胤琅羽死去的那一日如何的相似,他坐在高椅上,惊恐地觑了眼大殿正中的沈放,那个他不喜的孩子,一度厌弃到极致的孩子,一度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孩子,就那么淡然自若地背手站着,冷冷地看着丑态百出的官员像狗一样在地上爬着。
他听到有官员在大骂着“僭越”、“狼子野心”、“罔顾人伦”,他便突然想起死去的惠安宫的安公公,听说是被堂下这个孩子掐断喉骨而死,他便又想起胤琅羽来,喉骨被掐断了,似乎整个脑袋也歪斜了去,胤琅羽在收殓时,他连最后一面都不敢去看。
他觉得脑子里乱极了,像塞了一锅粥,炖得乱七八糟,千头万绪理也理不清,此刻他骤然觉得脖子疼,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狠狠地掐住了他的咽喉,掐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把面前桌子上能扔下去的东西都砸下去了,可殿堂下还是闹哄哄,人人自危,没被涉及到的官员为求自保开始检举揭发,开始弹劾他人,个个无状,谁也没空暇去理会高堂上端坐的他。
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这些人模狗样的百官,眼里早就没有了他这个做的极其窝囊的皇帝,他颓败地瘫坐了下去,像看戏一样看着堂下的热闹,觉得讽刺极了,直到那个孩子呵斥了一句“闭嘴!”
喧嚣的勤政殿骤然便静了下来,然后,大殿的门“吱呀”着被推了开来,太后杵着凤首拐杖,扶着武嬷嬷的手臂出现在了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