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夏至：半夏生（13）
（13）
安公公又怔愣了一下，许是常年久居宫中高位，已经多年不曾被人质疑刁难过，半晌方回过神来，看到腰牌，便也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何事，再出声时，声音也多了丝惧怕混合着怒意的发抖：“殿下，殿下您把他们杀，杀了？”
“对，杀了，杀人者偿命，怎么，安公公有异议？”
“老奴，老奴是奉命行事，他们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奉的谁的命？皇命？还是我母妃的命？”沈放拍了拍衣袖上的落尘，波澜不惊道：“耒阳沈氏一门，宗族子弟皆是饱读诗书之辈，氏族子弟虽怀旷世之才，却承祖制，淡薄名利，超脱于外，却不料出了个心狠手辣的淑妃娘娘。”
安公公骤然一愣，谴责的话习惯性地脱口而出：“大胆狂徒，简直是谬论，一派胡言！”
“狂徒？安公公是第一天知道我狂妄，大逆不道的吗？你把母后搬出来，就以为我不敢杀你了么？我胤玖，早不是你们期望中的那样，我不温润如玉，亦不是谦谦君子，我手上沾满了血腥。”
沈放欺身向前一步，迫得安公公退后了一步，带着几分惧意，却也不得不强撑着惠安宫的颜面，“殿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殿下和娘娘坐下来好生说说话，有误会，说，说开了就好了。”
“误会？柳溪镇，顺达镖局，上上下下十九人，八条狗，皆死于阮白露令下的黑甲军之手，安公公，人死了，你告诉我是误会？这个误会，你去和他们说说去？”
安公公后退着，可奈何后面便是廊檐的柱子，他退无可退，终于破罐子破摔道：“殿下自己一声不吭地离了宫，你知道娘娘是怎么过来的吗？好端端高高在上的皇后之位，一夜之间被夺了皇后大印，褫夺了封号，封了惠安宫，足足闭宫思过了百日，就差被打入冷宫永世不得翻身。殿下，娘娘最需要您的时候，您又在哪里？”
安公公的嗓子尖利，许是一番谴责的话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勇气，粗喘着，继续哭诉道：“娘娘落了难，宫里人人都要踩一脚，那些苦日子究竟是拜谁所赐？殿下，你也该懂懂事了，不能再闹小孩子脾气。娘娘为了你筹谋了那么多，你怎么忍心让她的一片苦心付之东流？”
“苦心？镖局的老老小小，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收留了我，最后落得个恩将仇报，她的眼里，就这么容不下他们吗？”
“娘娘为何要容下他们？他们一日存活于世，殿下你就会一日将他们放在心上，就不会想着要回宫来。那破落地方有什么好，刁民小儿不知好歹，个个狐媚狼子野心，诱着你几年不回晏州。殿下，你怎的不替娘娘想想？”安公公似乎已然豁出去了，苦口婆心地说道，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沈放顿了顿，笑了笑，“原来如此。”
安公公见沈放轻轻一笑，以为自己已然说服了沈放，堪堪卸下心防，松了一口气，却不料沈放的一只手瞬间伸了过来，三根手指紧紧得掐住了他的咽喉。
安公公死不瞑目。
他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便是“镖局死了八条狗，你便拿命抵一条吧。”
马车上的一车小崽子在胡灵的带领下刚刚下了马车，进了内院，就见到了安公公正被沈放逼迫到墙角，沈放的手已经掐住了安公公的咽喉，一个一个都惊恐得直往胡灵和宋延身后躲。
胡灵被薛松拽着衣角，怯怯地问：“他杀了荀四师傅他们吗？”
宋延道：“他虽没亲自动手，可他传递了杀人的命令。”
薛松在一侧探出头来问道：“那是谁下的命令？为什么要杀师傅师娘他们？“
宋延一时无法回答，半晌方问道：“你们知道这是哪里吗？”
胡灵犹豫了片刻，轻声道：“是皇宫，是晏州的皇宫，荀四师傅跟我说过，沈，沈大侠是前太子。”
宋延轻声道：“他一直是太子，以后，会是大胤的皇帝。”
“那我们呢？“薛松问道，便见两个和他差不多年岁的小内侍从月亮门旁怯生生地探出脑袋来，”我们也和他们一样吗？”
“他们叫文杨和文柳，你们和他们不一样，殿下既然带了你们回晏州，进了东宫，就会保护你们不再受到任何伤害，我也会保护你们。”
文杨文柳趴在月亮门洞后不敢现身，目光直直地落在沈放的身上，终在沈放一松手，安公公软着身子滑下去的时候惊惧得瞬间跪了地。
沈放是带着安公公的遗体前往惠安宫的，张茂将安公公安置在门厅下，独留沈放一人进了内殿，沈柳霜铁青着脸迎了上来，走到沈放面前站定，扬起手，一巴掌便重重地打在沈放脸上。
“阿玖，你这是在打母妃的脸，“沈柳霜已然气得面色发青唇色发白。
沈放没有躲避那一掌，任凭那一巴掌落在脸上，打得整个口腔瞬间充斥着血腥的味道，亦没有辩解。
“翅膀硬了，连母妃的人也敢做主杀了，”那一掌似乎也用尽了沈柳霜所有的力气，后退着栽坐在椅子上，泄了气般无力地嘶吼着，“胤玖，是不是哪一天连母后也敢杀了？把所有碍眼的都杀光？“
沈放在原地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直起身子，轻声一字一句道：“原本为了他们能活下来，能过得好一点，我已经决定回宫继续做我的太子，有朝一日继承了皇位，做一个知百姓疾苦的好皇帝。可是母亲，你把孩儿心底的最后一份念想给屠尽了。”
整个大殿空荡荡，连魏嬷嬷也避了去，落日余晖洒下最后一抹亮色，跳跃着透过门扇铺下来，在地砖上一寸存地挪移着，消散着，终耗尽最后一丝颜色，消失在天际的尽头。
沈柳霜陷在椅子里，如同被秋霜打败的残花，枯萎了，她一个字也没说，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沈放她的担忧，她的期盼，她的报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