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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夏至:半夏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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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雨过天晴,太阳晃悠悠地从云层里爬出来,不偏不倚地将炙热的阳光洒下每一个角落,可他依旧觉得冷,如同置身于冰窖里,他迫切地希望有个人能抱抱他、暖暖他。

    他等了一天一夜,等到所有的坟茔都堆了起来,等到廊下的灯亮了起来,终于等到有个人揽了他入怀,他开始哭着,流着眼泪,开始哽咽着,开始涕泪横流,开始哭得撕心裂肺。

    他心底藏着的最后的一块温玉,被打碎了,支离破碎,那块温玉是他心底最重要的一个角落,可惜,被毁了,再也没有了。

    他痛,他恨,他悔,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先来的四五个黑甲禁卫两个守在医馆里,两个守在镖局里,一个陪着胡灵满镇子的采买丧葬用品,眼下蹲在墙角,陪着沈放抹眼泪。

    他们都经历过一次生死,都曾坠落进深渊里,是沈放让他们再一次见到了阳光,跟着宋延的几个人看着满院子的坟茔,别过脸去,眼泪亦在眼眶中打转。都经历过生死,都曾经失去过最重要的东西,都面临过抉择,都懂袍泽之谊,患难之情。

    人散了开去,有人收拾妥了房间出来,有人点亮了屋子里的灯烛,有人打来了热水,有人沏了茶,有人从医馆带回了参汤,而宋延抱着沈放,任由怀里的人的眼泪湿透了他的衣裳,任由怀里人苦苦压抑的恨意抓破了他的手腕,任由怀里人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哭得他亦是五脏俱疼。

    他抱着沈放在榻上坐了一宿,亲吻着他的眼泪,渡与他水喝,小口小口地喂他喝下了一碗参汤,再看着怀里人依旧沉默着落泪的脸,终于一狠心伸手砍在沈放的后脖颈上,让他沉沉睡了过去。

    窗外的那棵梧桐树还在,已经有几朵桐花崭露头角,却被一场大雨肆意凌虐,半开的花被砸落下来,揉进泥土里,凄凉不堪。

    天亮的时候他在后厨见到了胡灵,将前后问了个囫囵大概,越发地心疼起来,他在心底盘算着,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惠安宫下的毒手,沈淑妃,怎么就这么残忍地去杀害自己的儿子最放不下的人。

    他又折了回去,目不转睛地看着睡梦里依旧哭泣着的沈放,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倔强脾气的胤玖已经很多年不曾流过泪了,即便是被关在宗庙里,即便是愤而出宫,即便是受过一次又一次的伤,似乎都不曾这么脆弱过。

    他见过胤玖的顽强、无奈、挣扎,也见过沈放的温润、残酷、强大,独独第一次见到这般脆弱的沈放,脆弱得如同屋外罅隙里的一株野花,风一吹便折了腰,可即便再坚韧的人,刚刚送走崇北关的数万将士亡灵,却又面对整个镖局的覆灭,任谁也担不起这样的痛、这样的悔和恨。

    他在镖局呆的时间很短,可就是那么短暂的几天时间,他却知道沈放在这里是过得开心自在的,没有皇权下的尔虞我诈,没有阴谋,没有猜忌,有的只是无忧无虑,是他啊,是他一路寻了来,一路“逼迫”着他重新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他也悔,也恨,恨自己不能主宰这一切。

    他在沈放床前坐了良久,摩挲着荀四至死都攥在手里的腰牌,那是一枚令牌,“白露令”,主刺杀,重生的黑甲军禁卫告诉他,“白露令”令主名阮籍,擅使双刀,他在脑袋里盘算着,直到胡灵轻轻地叩门,带了薛松进来。

    薛松在那草垛里足足撑了五天,倘若不是那场大雨,他便也跟着死去了,霍家医馆拿出了数根近百年的老参救回了几个孩子的命,薛松是苏醒最早的一个。

    薛松见到宋延便哭,从最初的压抑到后来的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也生生将沈放从噩梦中惊醒,沈放从榻上坐起身子,轻轻唤了声“薛松”。

    在薛松的眼里,此时的沈放似乎依旧是他的“放哥哥”,却又似乎不是熟悉的那一个,熟悉的那个放哥哥温润谦和,眼里满满的全是呵护和纵容,而此刻眼前的这个人,却是冷冰冰的眼神,冷冰冰的似乎一眼便将他冻住了,冻得忘记了去哭。

    “薛松,他们呢?”沈放问道。

    薛松突然有些害怕眼前的沈放,抽泣着答道:“都醒了,就狗剩儿还有些发烧。”

    “过几日随我回晏州,我替你们报仇,薛松记着,有些债,不能就这么放过去。”

    沈放的声音很低,带着丝沙哑,可那一句话落在薛松的耳朵里,却让他不寒而栗,他躲在草垛里,搂着最小的狗剩儿,将他的眼睛和嘴巴捂得严严实实的时候,听到了外间发生的一切,呵斥声、刀剑的碰撞声、利刃穿透身体的声音、惨叫声、直至最后一切归于静寂。

    他咬着唇忍着泪,鼻尖充斥着的全是浓浓的血腥气,即便下了一场暴雨,暴雨将所有的鲜血冲刷进了泥地里,混合进了阳光炙烈的味道,他依旧闻得到那抹挥不去的血腥气和死亡的味道。他瞬间便懂了为何崔显和文竹会死,明白了李直给他讲述的纷纷扰扰打打杀杀的柳溪镇外的世界,明白了何为生,何为死。

    他懵懂着点了点头,点完头才意识到,他的放哥哥,是要杀人报仇给他看。

    曾经整日喧嚣热闹的顺达镖局,在落上一把铜锁后,永远地掩埋在了这个秋天里,沈放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在返回柳溪镇的路上,心心念念着阔别数月的小屋,和吵吵闹闹让他头疼却又真心欢喜的小子们,此去不过一个春秋的轮转,他却再次踏离了柳溪镇,宽大的马车上,坐着一车戴着重孝的孩子们。

    一路走得并不快,几个擅长跟踪和潜伏的黑甲禁卫在出了镇子后便四散了开去,有前探,有暗卫,到达晏州已近中秋。

    沈放一路并不曾遮掩行踪,拿着腰牌直接踏进东宫时,张茂便回禀,安公公已经等候一个时辰了。

    沈放冷笑了一声,途径洪都时,几名受伤滞留的黑甲军被前探发现行踪,皆被宋延一怒之下一刀毙命,沈放朝宋延伸了伸手,宋延心领神会地递过几枚腰牌。

    安公公就等在正厅的廊檐底下,手拿着一把花剪,正修剪着一株海棠树,那海棠结着一串串的小果子,许是疏于打理,果实稠密却小巧干涩。安公公微微欠了欠身,笑眯眯地道:“娘娘听说小殿下打了胜仗,已经准备好几日了,一会儿还请殿下更了衣,娘娘已经吩咐下去了,在惠安宫给殿下接风洗尘。”

    沈放看着安公公手里的花剪没说话。

    许是意识到了什么,安公公又笑道:“老奴等了会,瞅着这树海棠疏于打理,便让人拿了把剪子,殿下您看,这些枝枝桠桠的太多余,夺了养分不说,也不堪大用,结出的果子也酸涩不堪,既然无用,去了便是。”

    沈放依旧不说话。

    安公公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又找补道:“殿下请恕老奴僭越之罪,东宫的大小事,原本确实归东宫说了算,老奴只是一时手痒难耐。”

    “不堪大用,去了便是?”沈放打断了安公公的话,冷着声音反问道。

    安公公怔愣了一下,附和着点了点头,“殿下说的是。”

    沈放一抬手掷下几枚黑甲军的腰牌来,轻声道:“他们几个也不堪大用,只敢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连败家荀四都打不过,本殿让人杀了。”

    那几枚腰牌悉悉索索地落到了地上,哗啦啦地一阵响,沈放的声音便夹杂在这片声音里,有着几分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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