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夏至:半夏生(11)
(11)
沈放在洪都城外遇到了前来报信的小狐狸,半大的孩子挂着一脸的泪痕,泪痕干了黏着灰尘,就那么脏兮兮地奔着沈放而来,信息悲痛交加得大哭:“荀四师父让我出来找你,好多穿黑衣服骑黑马的人拿着刀杀进了镖局。”
沈放不记得一路是怎么回去的,小狐狸年少警惕又敏感,许是对几人一路的沉默感到害怕,不断地自说自话妄图给自己点力量驱散惧意,说荀四带着他们从禹州回程时,就教给了他好些东西,还带他一路认识了好些人,焱水镇的周铁匠、东溪的药铺子、梅岭的客栈、承四街的点心铺子,还有一路上霍家的医馆,荀四都指给他看了,说以后万一有什么事,都可以去找他们。
他便一个人上了路,找到了霍家的医馆就哭诉一声,然后再继续上路,荀四将他推出后门时,说去晏州,或者去崇北关。去找沈放,去找大胤的前太子。
雨后的柳溪镇泛着泥土的芳香,镇子沿河两岸的桂花树被雨水冲刷得叶子青翠欲滴,沿着河岸从镇子东头跑到了最西边,顺达镖局就坐落在西边的河岸上。
没有大黄狗从门里冲出来,也没有其他的狗跟着跑出来,也没有跟着狗群嘻嘻闹闹冲出来凑热闹的孩子们,什么都没有。
顺达镖局静谧得可怕,连一路自说自话的小狐狸都住了嘴,含着眼泪盯着那扇虚掩的门。
门推了开来,血腥气扑面而来。
沈放记得上一次推开一扇通往地狱的门,是在西昭的阙都,西宁坊的九州珍宝阁,推开门后,魏蒙死了。一切仿佛重演,眼前的一切,让他一颗疲惫的心,顿时犹如沉到了深渊谷底。
他踉跄了一步便身不由己地跪了下来,浑身的力气仿佛都沿着膝盖流进了泥土地里,他手脚并用地爬向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是林珀,应当是去开门,却在打开门的一瞬间被一刀划破的咽喉,林珀一只手还捂在咽喉处,瞪圆着眼睛,死不瞑目。
再往前,五名手里拿着刀的镖师,他们手里的刀或许从不曾饮过人血,第一次拿起来抵御外敌,便断送了自己的性命;然后是李直,胸口被捅了一个窟窿;再然后,几个黑衣黑甲的黑甲军,身上俱是一剑致命的伤痕,然后,他看到了栽倒在地上的荀四,看到了他身边两柄断裂的长剑。
沈放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他甚至看不清荀四的脸,他想扶了荀四起来,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他却没有一丝力气了。
小狐狸也跟着过来,跪在荀四身旁哭着,压抑地哭着,几个黑甲禁卫军许是认出了死去的曾经的同袍,一个一个面面相觑着,不知所措。
他们皆是为了大胤的君王而生,也是为了大胤的君王而死,他们一生的宿命都与大胤帝王紧紧联系在一起,可即便他们在身不由己,不杀老幼妇孺,不杀手无寸铁者,不杀降者,是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黑甲军的铁律。
可眼下,他们的同袍杀了太多无辜的人。
有人去扶着沈放,轻声道:“殿下,先让亡者入土为安吧。”
沈放收拢好荀四的两柄短剑,声音也因冷而颤抖:“还有孩子,还有几个孩子,快去找找。”
小狐狸边哭边道:“师父让我走时他们都在院子里,大黄他们都被打死了。”
一个微弱的声音突然从身后的草垛里传出来,“胡灵哥哥。”
草垛被猛然间掀翻,几个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一起,最大的薛松瞪着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在见到沈放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宋延赶到时已是深夜,顺达镖局的门紧闭着,漆黑的门庭,漆黑的院落,只有后院的雨廊屋檐下挂着一盏灯,宋延是带着黑甲禁卫军翻墙进去的,院子里的沿院墙一排的坟茔,而沈放就坐在树下,木然地拿短匕首刻着一块木牌,那是荀疆的墓碑。
沈放刻得很认真,一笔一划,天圆地方,可刀锋划在手上,他却似乎感觉不到,只是漠然地刻着,借着那一缕微弱的光芒,血沾染在木板上,沁进了木头的纹路里。
宋延一把夺了沈放手里的匕首,可沈放如同痴傻了般,依旧看着手里握着的木牌,宋延这才发现,沈放的手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刀痕。
宋延眼泪顿时便滚落了下来,轻轻地将那块木牌拿走,将眼神已经呆滞的沈放搂进了怀里,没有人知道顺达镖局对沈放意味着什么,那是他受伤后可以安心养伤的地方,是惟一的一个他能像个普通人一样过普普通通生活的地方,是他这一生里惟一一个可以开怀大笑的所在,是他惟一一个从心底当作“家”的地方,是他的港湾,是他的寄托,是他的信仰,是他惟一的心安之所。
可是这个他躲避了两年时光的桃花源,毁了。
毁得面目全非。
沈放记得他跟着崔显回来时,许六娘正在后厨和面,满是面粉的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听到崔显说是捡来的,走了一路了,受了很重的伤,解下围裙便轻轻打了崔显一下,责骂道:“知道人家孩子受伤,还不赶紧让他歇歇?可怜见的,他的老子娘若是知道了,该多心疼。”
可是现在,那个心疼他的人走了,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人在深夜等他回来,特意给他煮一碗面,不会再有人像个寻常母亲一样对他嘘寒问暖,可他的出现,却给这里带来了什么?
灭顶之灾。
崔显死了,文竹死了,李直死了,林珀死了,许六娘死了,徐大娘死了,杨齐死了,周晚死了,连与之毫不相干的荀四也死了,甚至那一群整日里闹闹哄哄的狗也死了。
可他还活着。
独留他一人活着。
独留他一人……
“阿玖,阿玖,我是宋延,宋延,你看着我,”宋延摇晃着沈放,他必须把沈放从哀思和愧疚里拽出来,他害怕沈放这样平静的模样,怕极了,他宁愿沈放哭着闹着,他甚至愿意陪他打一架,也好过这般,如同一个木头人,不知道疼,不知道冷。
“阿玖听我说,我替你报仇,哪怕是皇帝老儿我也敢杀了他,我宋延不怕遭天谴,也不怕被天下人唾骂,弑君之罪如何,我宋延不怕,阿玖,醒醒,醒醒阿玖,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不要我了。”
眼泪滴落在怀里人的头上,顺着前额滑下去,渐渐的,和沈放的眼泪融为一体。
他太冷了,太痛了,冷得似乎血液都冻住了,痛得全身似乎被凌迟,痛得无法呼吸,他呆滞地看着奄奄一息的薛松被救起,看着已经昏迷了过去的穆冬、钱远、枣花儿、狗剩儿,漠然地看着胡灵带着黑甲禁卫,一人抱起一个孩子,抹着眼泪焦急万分地去了霍家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