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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夏至:半夏生(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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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柳溪镇下了初夏的第一场大雨,带着点闷热,鼻腔里,满是泥土混合着鲜血的气息。

    荀四杵着手里的大刀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早已被斩断的大腿骨已经戳破了衣裳,露出半截血肉模糊的骨头来,他无力地栽倒在了泥地里,喘息着,脸埋在了地上的雨水里,他贪婪地喝了几口,又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着,一条腿跪在了地上。

    这个让他这辈子度过了最安宁的一段时日的小院,已经坍塌了,横七竖八的尸身,就那么狼狈地躺在泥地里。喜欢包包子给他吃的徐大娘,总是愁眉苦脸算不清楚账目的李直,和善热心肠的许六娘,话不多木讷的林珀,刚刚走了一趟镖回来还没歇上一脚的周晚,总是给孩子们胡说八道着外界传奇的杨籍……镖局的大部分人,都死了,除了几个半大的孩子。

    那几个孩子就躲在他身后的茅草堆里,被他嘱咐着大的帮忙捂着小的嘴巴,一丝声音也不能发出来,可眼下,却是真的一丝声音都没有了,他不知道他们还活没活着,可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从禹州送亡者回故里,来到柳州镇,见到许六娘,见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薛松,他便决定,他不走了,他把沈放托他转交的三百两银票转交给了许六娘,却依旧隐瞒了沈放的身份。

    他住进了沈放曾经住的小屋子里,开始教授穆冬和小狐狸剑法,由着那个还没一柄剑高的狗剩儿在一旁拿着根树枝比划着。他也终于想起了沈放跟他提起的这个根骨极佳的孩子,他告诉吵着闹着要见放哥哥的薛松,他的放哥哥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可他没想到,待到沈放回来时,见到的会是眼前的这般人间地狱般的场景。

    沈放,抱歉,没能保护好他们。

    他的手心里抓着一枚黑甲军的腰牌,他凭借着举世无双的荀氏双剑,将整整三十人的黑甲军留下了十一人的性命,重伤了七八人,可他真的孤掌难鸣,双剑断了,力竭了,腿断了,他也要死了。

    雨后的天空真的很蓝,碧蓝一片,没有一丝的白云,也没有一丝的风,他直直地向前栽倒在了地上,耳朵贴着泥土地,他听到了纷乱的马蹄声,他想,他要等的人,终于到了。

    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他躺在满是灰尘的地上,仰望着灰色的天空,直到一张脸带着疑惑和怜悯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后来查了许久,才知道这个人原本是欧小七收了一笔银子要抓走的人。可惜,人没抓到,欧小七他们都折了进去。

    他后来渐渐也看清楚了,欧小七是咎由自取,那样的人物,岂是欧小七这几个半吊子和几个游手好闲的蠢笨游侠能够抓得住的?出银子买凶的主顾,真是猪油蒙了心瞎了眼了。

    躺在地上,浑身的骨头酸疼,眼睛肿得似乎只能看到一丝缝隙,他在赌场呆了两天两夜,滴米未进,赌红了眼的时候,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再赌一次,最后一次,他一定可以逆风翻盘,让所有嘲讽他的人刮目相看。可是,他始终没能一雪前耻,还被人像丢垃圾一样丢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想着,死了就死了吧,人一辈子谁没个死?死了去地底下去见他的父亲和母亲,要去问问他们为何要把自己生出来,不闻不问地就带自己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要问问他们心里可曾有过忏悔,可曾有过一丝悔过的念头,可曾趴伏在那些无辜孩童的脚下,祈求他们的谅解?

    他错了吗?无数个夜里,他问了自己无数遍,错了吗?

    手刃了自己的父母,替人间除害大义灭亲,他错了吗?

    无数的人只看他手刃生他养他的父母,没看到他们犯下的恶和罪孽,他也想割肉剔骨去偿还他们的生养之恩,可他们已经死了,他割下肉剔下骨,偿还给谁?偿还给那些指着他的脊梁骨唾弃他的人吗?

    凭什么?

    天道昭昭,天理何在啊?

    那个如神明一样俯视着的他的人问他,怕死吗?

    不怕,死有何惧。

    哪怕活着吗?

    怕啊,活着多艰难,诸多磨难。

    死何其容易,一刀抹了脖子,往那墙上一撞,梁上悬根裤腰带,吞几颗老鼠药,闭着眼往河里一跳,死太简单了,可活着太难,活着证明自己更难,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只为了活着,活着证明自己坚守的是对的。

    他坚守的是什么?

    他苟延残喘地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为了终有一天,世人说,无悠山荀三爷光风霁月、一生磊落,皆是假象,其人道德败坏,手上沾满了无辜孩童的鲜血,其子荀四大义灭亲,以身殉道。

    可首先,得活着啊。

    活在世俗的偏见里,活在世人刀子一样的口舌下,活在自己的期盼里。

    后来再次跌跌撞撞地来到赌坊时,手里冰凉的双剑清脆的磕碰声突然提醒了他,站在昏暗的夜色里,他抽出一柄剑对着自己的手臂剌了一刀。疼,真疼啊,左手探月,右手欺霜,荀家的双剑割在自己身上,疼得他瞬间便清醒了,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他荀四,要把所有加诸在他身上的罪孽一一洗清,要把所有失去的东西,一一找回来,然后告诉世人,他没有错,他不是败家的荀四,不是离经叛道堕入魔道不顾礼义廉耻枉费公序良知的荀四。

    可如今,他真的要死了,他甚至感觉得到身体里的血液正一滴一滴地渗透进身下的泥土里,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脚麻木了,腿也麻木了,心脏已经快没力气跳动了,他觉得冷,仿佛在慢慢地陷进一个冰窟窿里,那窟窿深不见底,漆黑一片。

    可他不能陷进去,他的身后是五六个孩子,最小的那个只有四岁,一天到晚地缠着他,要看他的剑,要看他耍剑,要看他两只手同时使出不同的剑招,然后兴奋地挥舞着手里的木头剑,要跟他对决。

    他想着想着不禁笑了起来,还没一柄剑高的奶娃娃,一本正经地要挑战自己,他想如果他有了孩子,应该也会这样吧,成天不学好,渴望一夜之间长大,可以名正言顺地打打杀杀,在江湖扬名立万……可惜,他看不到了那一天了,他要死了。

    困,又困又冷,眼皮似乎有千斤重,可他不敢闭上,也不能闭上,他知道那个人会来,像神明一样,逆着光,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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