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夏至：半夏生（9）
（9）
霍青桐已经是第三次来宋延的营帐了，他惦记着宋延胳膊上的伤，从午后到日暮，到月上柳梢头，宋延还没有回来，甚至一帐之隔的沈放也同时不见了踪影，霍青桐抱着双膝坐在宋延的营帐前，等着等着，便靠在药箱上睡着了。
他依稀做了一个梦，似乎还是很小的时候，母亲刚刚下了葬，霍家的几位老祖宗围在他的屋子前，一脸地愤概道：“霍家的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土里长出来的，凭啥要给他家养孩子。族长是得了多少好处，铁了心地要留下养着，这以后是福是祸，谁又说得清楚。”
依稀又是一年的生辰，白白胖胖的安公公递给他一个如意荷包，笑嘻嘻地道：“小主子，且安心在霍家呆着，娘娘说不准哪天就来接你回宫去了”，而母亲在一旁跪着谢恩。
似乎又是一个沉闷的声音，“族长非得把这娃娃留下？万一哪天那位知道了，这泼天的大罪，你可承担得起？那是要我整个霍家陪葬的！”
似乎也会是那个时候，霍青桐真正有了姓氏，有了名字，在族谱上占了一个小小的角落，他的父亲，他自始至终，只见过一面。
夜风紧了紧，天边一片鱼肚白，草丛里小虫的呢喃也停了下来。
天亮了，两间相邻的帐房门，依旧紧闭着。
霍青桐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双脚，心里头骤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他们俩，兴许是真的不愿意再回晏州皇宫了吧？
那把椅子有什么好？为了那个天下人眼里至尊的皇位，多少人前仆后继，拼却了性命，扔掉了做人的良心，违背了自己的心愿，抛弃了家人亲人，到头来，依旧难逃死亡，依旧跟常人一样，装进丈许的棺材了，埋进地底下被虫子咬。
沈放和宋延是三天后才回来的，衣裳上沾染着灰，两人的神情却很平和安详，沈放给霍青桐带了一把罕见的冰雪草，宋延带回了一架新鲜的鹿茸。
范筠板着脸觑着二人，突然就扑上来厮打着宋延，“吕将军说把这摊子事交给你，你倒好，躲哪儿去了，小没良心的，林将军高将军当年是怎么教导的，小兔崽子，翅膀长硬了！”
宋延一边躲一边向沈放求救，却不料沈放转身便进了自己的营帐，不多时便听到了“哗哗”的水声。
霍青桐想起沈放隐隐不协调的走路姿势，瞬间面色羞红一片，心底又微微地泛酸，心下一恼怒，也扑上去厮打着宋延，“等着给你换药，来了无数趟人都不在，这胳膊医不好，丢的是我霍家的名声，你赔得起吗？”
宋延的胳膊沾了水，尽管已经被涂抹了伤药，草草地裹着，依旧被霍青桐红着脸给拆了下来，又重新清洗、上药，包扎得更加棒槌。
宋延举着棒槌去见沈放，披着发，苦着一张脸。沈放没好气地将宋延摁坐在椅子上，转身去拿发梳时，腰间被宋延轻轻掐了一把，轻问道：“还疼吗？”
沈放拿着发梳轻轻敲了敲宋延的脑袋，“三天里没日没夜的。”
宋延抿着唇，耳尖红了红，沈放扯了扯宋延的耳朵，笑话道：“我都没害羞，你羞什么。发簪呢？”
宋延摇了摇头，扮无辜，“忘记扔哪儿了。”
漆黑的长发从沈放的手心里划过，沈放记得最浓烈的时候，自己的长发也被宋延搂在怀里，挨着心脏最近的地方，他拿起一柄短匕首，悄悄割下一缕宋延的头发，藏进了衣袖里。
那柄藏有暗针的发簪，被沈放插进了宋延的发冠里。
宋延抓着沈放的一小片衣角，柔声道：“阿玖，这是你第二次给我扎发髻。第一次，是我刚从东宫的偏殿里醒来的时候，我全身无法动弹，你嫌弃宫婢笨手笨脚，亲手给我扎了一个，扎得，特别丑，可我三天没让他们动我的头发。”
沈放半晌才轻轻回应道：“宋延，我昨天才下定了决心要回宫去，你又来招我。”
整整一上午，宋延都在校场带着士卒们练习一套枪法，沈放在一旁看着，看着宋延矫健的身姿，想着那一日宋延骑在马上，带领着五万将士盛气腾腾返回的场景，他的宋延啊，生来便应当是驰骋沙场、征战无数、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午后的时候肖寒露匆匆忙忙地来，说留在晏州的人传来消息，说是有一队黑甲军前几日突然出了晏州，往东南方向去了，他们偷偷跟着出了城，在城外见到了惠安宫的安公公，隐隐约约提到了一家镖局。
沈放只觉得左眼皮骤然“突突”地跳得厉害，来不及与范筠细说，带了几个人便匆匆上马，等宋延稍晚些的时候从校场回来，沈放早已不知去向。
肖寒露被沈放在半道上遣了回去，刚刚回大营就被正急得团团转的宋延抓了个正着，匆匆忙忙解释了一句，一旁陪着宋延的霍青桐脸色一变，差点跌倒在地上。
宋延一伸手扶了霍青桐一把，霍青桐便将沈淑妃召他入宫的事情详说了一遍，急迫地解释道：“我怕娘娘担心殿下在镖局的日子吃苦，就好生把镖局的众人都夸了一番。”
肖寒露久在宫廷，又在黑甲军浸淫数年，于人心早已拿捏得不差分毫，心下一思量便明白了几分，叹了口气，道：“小霍大夫，你这那哪里是替镖局说好话，你那分明是把镖局众人架在火堆上烤，是道催命符哇，淑妃娘娘哪里容得下小殿下记得他人的好？”
宋延铁青着脸没说话，匆匆收拾了些银两，留下肖寒露看顾着崇北关，带着几名黑甲禁卫军连夜便追了去，可一路上却是不曾见到沈放的身影，直到在涿州渡河时，与溧阳郡霍家医馆的一名大夫狭路相逢。
那大夫认得宋延，急匆匆地道：“宋大侠，能否帮忙找到霍青桐？梧州的医馆传来消息，柳溪镇的那家顺达镖局，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