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夏至:半夏生(8)
(8)
沈柳霜又问了一些镖局的琐碎事情,霍青桐耐着性子一一答复了,就听沈柳霜骤然说道:“霍扬来求过本宫,收回你手上的东西,本宫答应了,不过需要你替我做最后一件事。”
霍青桐想要的那块可以在整个晏州横着走的腰牌,最后是沈柳霜赐予的,不大不小的一块银制圆牌,写着“惠安宫”三个字,出宫门的时候没遇见牧云松,霍青桐亮了亮手里的腰牌,守卫放了行,连例行的搜身查验都免除了。
从崇北关回晏州,沈放仅仅带了一百的人马,分了一半给宋延,带着兵符直奔登州大营。随沈放在第七日的正中午到达的崇北关,身后跟着五十名崇北关的旧人和一队晏州的禁卫军,残缺不全的黑衣黑甲,骑着各色的马。
那是由肖寒露带领的黑甲军旧部,一度失去姓名只能活在阴暗里见不得光的三十余人,又重新站在了阳光底下。肖寒露一个手势,那三十余人便分散了开去,瞬间如泥入大海,消失不见踪影。
崇北关关隘已经被吕宋带着五万人夺了回来,城墙底下上上下下,全都堆着尸体,吕宋已经数日不曾合眼了,眼底血丝密布面色发青,而此刻城墙底下正混战着,沈放看到了栗远,看到了秦柏,看到了郑凛,还看到了举着大刀全身都是血迹的丁肆。
五十人在沈放的带领下冲进了薛策的大军里,刀尖闪着寒光,在正午的阳光底下划过,飞溅起阵阵血滴,五十人呈“山”字形在阵营里推进着,所到之处,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城墙上的范筠变更了鼓点,战场上混战的将士们在栗远、秦柏的带领下又组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山”字阵,一步一步地向前推进,直到日暮的时候,十里外的茶曲渡大营里黑烟滚滚,火光冲天。
肖寒露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赴茶曲渡的后方营地,烧光了茶曲渡后方的所有粮草和营帐。
沈放在第十日等到了从大漠里踏着滚滚沙尘而来的宋延,五万登州大营的人马,绕道去了茶曲渡,将倾巢而出的茶曲渡内城毁了个干干净净,回援的时候与薛策的残兵败将狭路相逢,就在那浩渺的沙漠腹地里拼死相博。
狭路相逢,勇者胜。
(5)
这场并不持久的攻守战来势汹汹,结局却是两败俱伤,成名已久的崇北关失去了主心骨,年复一年的被踩进泥淖里,朝不保夕,勇气被消耗殆尽,锐气被碾压在脚底,英雄也末路。
吕宋在沈放千里驰援的时候便一头栽倒在了城墙上,昏睡了四五日方醒,醒来便痛哭流涕,须发皆白的汉子,哭得凄惨而隐忍。
这场战争损失极大,吴庸、栗远、秦柏、丁肆皆命丧沙场,栗远身中无数刀,整条左臂被齐齐斩断,依旧用最后一刀和敌人同归于尽;丁肆更是浑身伤痕累累,几乎流尽了全身的鲜血,和曾经鞭挞他的一个人互相撕咬着死去;而吴庸,则在关隘失守的那一天,用自己的身躯只身挡着那扇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换来了关隘的一丝喘息,一丝生机。
崇北关名义上的二十万大军,实则能上战场的只有不到十五万,此一役,折损了近五万,而薛策带领的茶曲渡十万大军,所剩也寥寥无几。
活下来的人清理了近在咫尺的战场,数不清的残肢断臂,鲜血染红了那一整片的沙地,崇北关关隘上的帅旗,整整降半旗了九日。
落日余晖映红了整个天边。
沈放和宋延站在城墙上,看着那一片被鲜血染红,也被夕阳染红的土地,宋延受了伤,手臂被霍青桐裹得像个棒槌,晚风送来一阵热浪,宋延问道:“送往晏州的军情急报,怎么回复?”
沈放眼皮微动,答非所问道:“宋延,我想去山那边看看。”
苍佑雪山依旧高耸,一路上怪石嶙峋,野草丛生,唯有最高的几处山峰上,依旧残留有皑皑的冬雪,有孤雁长鸣,沈放指着山下一片已经被野草藤蔓层层覆盖的草地,问道:“宋延还记得吗,我们差点就死在那里了。”
那是一段只有几个人知晓的过往,而如今,林泉高致隐退了,吕宋消沉了,吴庸阵亡了,余下一个范筠,天天为了整个崇北关大营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
“吕将军说要卸任,把将军之尊留给真正能担得起大任的人,宋延,他跟我提了你。”
“可我不想离开你,我只想当你的侍卫,”宋延嘟囔着。
天空辽阔。
“茶曲渡曾经是一个繁华的港口,可莫利川把它变成了军营阵地,如今又毁于你手,”沈放长叹一声,“世间熙熙往往,变化无常。大胤与西昭,已经变得不一样了,我们谁也想不到这一战究竟改变了什么。”
“给晏州的回函,一直拖着吗?”
“朝堂上那些人,又有几个是真正担心战况的,他们恐怕更担心我回宫后,会从这桩贪腐里拔出哪些人来,或许有些人根本就不希望我再回去,只盼望这场仗多打一天是一天,他们能多躲一天是一天。”
“死伤十余万人,宋延,究竟是谁造成的?大胤的子民是命,西昭的子民也是命,一句挑拨,一句挑唆,就让这么多人前仆后继地丧命,值得吗?他们图什么?”
图什么?没人说得清,图宏图霸业?图青史留名?图一个达闻天下?图一世的富贵?
宋延伸手将沈放揽进怀里,不说话。
“宋延,好想躲起来,谁也找不到。”沈放将头埋进宋延的怀里,轻声说道。
“我陪你。”
“宋延,云清塔里,如果我没中春药,你是不是不会主动要我,”沈放叹息道:“带药膏了吗,我被虫子咬了。”
幕天席地,天空为被,草地为席,风声在喝彩,大雁在歌唱,曾经的水潭依旧在,池鱼在两个人“扑通”一声滚落下来时惊慌失措地散开,躲在石头的罅隙里,偷偷地打量着他们。
似乎彼此血肉之躯的纠缠,痛楚和欢娱并存着,才能意识道自己还活着,活在现世里,没有随着众多亡命的消散而死去。
沈放在宋延怀里痛哭流涕,为哪些死去的将士,为崇北关,为大胤,为天下苍生,也为自己,为宋延,为林泉和高致,为身不由己,为宿命。
天道无情。
宿命难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