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谷雨:戴胜降于桑(18)
(18)
谁也不知道胤远是什么时辰死的,只知道胤远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文德帝。
宗庙的侍卫当值的一共七人,齐刷刷地跪在勤政殿前的石板地上,沈放被传召过去时,就见羽林卫甲字营的统领曲辰溪正气得火冒三丈,在殿前低声训斥着:“既然听见了动静,怎地不查探个清楚?倘若那杯子是故意摔的呢,就是希望你们能去解救一二?一个个的,都没长脑子么?”
沈放轻轻咳了一声以示警醒。
那曲辰溪回过头来,怔愣了一下,抱拳行了礼,微微错身让了路。
沈放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轻声道:“曲统领,本殿的东宫缺些人手,甲字营有一个名叫张茂的,可否调任到东宫去?”
曲辰溪张了张嘴,又无声地点了点头。
勤政殿人不多,霍扬手里拿着一张药方,正跟太后一一解释着:“这剂汤治思虑伤脾,血虚火动,寤而不寐,皇上是积忧成疾,思虑太重。刚刚也问了白公公,说是近来至夜而双目不闭,欲求一闭目而不得,此番交困,故心肾不交。”
太后也看着方子:“人参、黄芪、酸枣仁、当归、木香,倒是个平和的方子。柳霜,泰和殿谁在伺疾?”
“是秦美人。”
“她倒是个有心的,”太后念叨了一句。
沈放进来时,太后正在吩咐武嬷嬷,“悠然,你随霍医正去捡了药,盯着些火候。”
沈放侧身让了路,目送着武嬷嬷神情凝重地出了门,沈放深知宫里人心险恶,熬的是一碗汤药,关乎的有时候是身家性命,彼此之间的提防、忌惮、猜忌,即便是珠玉锦绣锦衣玉食,又哪里有贫穷如顺达镖局那般的轻松畅快与自在。
“宗庙去看过了,可有何发现?”太后也瞧见了沈放,问道。
“门窗完整,护栏也没有损坏的痕迹,”沈放恭恭敬敬地答道:“屋内摔坏了一个陶碗,碎片,缺一块,七皇叔唇角有吐血,当没有中毒的迹象,御医监也看过了,疑是,吞了碎瓷片。”
太后沉默了半晌,喃喃道:“皇子自戕,也是大罪。”
沈柳霜问道:“那宁王府得遣派人去通传一声,宁王妃还被皇上派人拘押在府里。”
“真是胡闹,”太后冷斥一声,“来人,着礼部安置一切葬仪。太子,三日后云清山躬耕礼,不得再拖延。”
沈放回到东宫已是日落时分,宋延正跟新调来的张茂巡检所有的屋子,后面则跟着文杨和文柳,一时恢复了孩子天性,正满长廊里乱窜。
依稀恍惚间,恍若看到了薛松和文竹,只是少了一群大大小小的狗闹哄哄地跟随。
宋延一扭头见到沈放,让张茂将二人带了下去,仔细打量着沈放的脸色,问道:“是宁王殿下的事。”
沈放索性靠在了廊柱上,轻声道:“我昨夜里去了宗庙。”
宋延一怔,抿了抿唇,问道:“见到了?”
沈放点了点头。
“那他说了什么,黑甲军?颜炟?西昭的老三?”
沈放摇了摇头,“宋延,他只说了一句抱歉。”
“抱歉什么?从三年前开始,不对,应该是更早,你我逢出宫便遇刺,后来一路追杀,颜炟屠村、勾结西昭,一句抱歉,就够了?”宋延隐隐有些怒意。
沈放伸手拽了拽了宋延的衣袖,“三日后去云清山,你陪我去。”
宋延忍了忍脾气,心头冒起的火被沈放软软的声音安抚得彻底,哑着嗓子应道:“好,我本来就是你的贴身护卫。”
“那你告诉我,昨夜里回将军府做什么去了。”
宋延微微一怔,失笑道:“原来还惦记着呢?告诉你也无妨,我回去找一样东西,就小时候在避暑山庄,你陪我跪过的那块青石板,我,我后来去撬走了,一直藏着。”
宋延越说声音越小。
沈放“扑哧”一笑:“你这个傻子,偷那个做甚?”
宋延盯着沈放看了半晌,直到沈放脸上的笑意盛开,又渐渐散尽,方心疼地说: “真不想你回宫。”
沈放埋下头去,低低地叹了一回,“宋延,我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辈子,青桐说的对,倘若之后登上帝位的不是我,我们都得死,受我连累而死。而我,想你们都活着,好好地活着。”
长廊的墙壁上雕刻着菱形的花窗,花窗下栽着几株芭蕉,宽大的叶片在风中摇晃了半刻,再停下来时,那芭蕉树下转出一个人影来。
吴来垂着手,说道:“回殿下,礼部送来了躬耕大典的冠服,奴婢们得伺候您试试合适不合适。”
云清山躬耕礼,礼部随太子行的人员是季敏,而户部派了袁安,袁安许是刻意叨唠沈放,又或者是为掩人耳目,随侍在宽大的车轿中,一路都在絮絮叨叨。
“躬耕礼旨在顺应天意民意,祈求一年到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有个好收成。每一年的躬耕礼大同小异,不过是燎祭日月风雷,望祭远近山河,再带领百官至农田里亲手插一棵禾苗。”
“云清山得名于云中青山,上有云清塔,下有云清寺,若要扫塔,得登临360道石阶,寓意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安顺。云清寺是皇家寺庙,后院建有御堂,御堂后有一处山泉,是从那山顶上引下来的,泉水清澈,甘冽润喉,极其适合煮一杯云雾茶。”
“殿下今日的行程是先至云清寺歇一晚,百官随住,可能拥挤了些。寺里备有斋饭,他家的豆腐皮炊饼制得甚好,殿下晚膳时一定要尝一尝。明日破晓便要动身了,殿下记得时辰。”
季敏终于忍无可忍地在途中歇息时下了马车,袁安叹道:“季大人也是好脾性,他要跟您说的都被我不务正业给讲完了,殿下您瞧,我这谄媚君上的佞臣罪名可算是坐实了。”
沈放踢了袁安一脚,问道:“可都还安好?”
“安好安好,恩师他老人家回来听说错过了你,气得多喝了一坛子桃花酿。宫里这回办丧仪,是宁王和大殿下一起操办?”
“太后的主意,毕竟都不是什么好死,吩咐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也没安置太远,就在去岁新建成的大成塔,”沈放答道。
“那大成塔也是晦气,本就是为了雪灾时替民祈福所用,等建好了,雪灾早过去了,现在好了,直接停灵,超度亡魂。”袁安抓起沈放手边的茶壶大喝了一口,“季大人再不下车,我就得给你讲云清山的鬼故事了。”
沈放伸手拧了一把袁安的耳朵,低声道:“师兄,关于大成塔,慎言。”
袁安揉着耳朵道:“好好好,下官慎言,那下官给您讲个鬼故事?”
“一把年纪了没个正形,”沈放睨了袁安一眼,“肖寒露收集的七皇叔的罪证,师兄可都有留底?”
“当然留了,当时交上去的也是挑着交的,有些事情牵扯太广,没敢上交,恐打草惊蛇。顾寒栖说的对,留着给殿下您肃清朝堂用,我们也好占个从龙之功。”
“顾寒栖这张嘴啊,”沈放笑道,“回头好好掌嘴。”
袁安往车外看了一眼,问道:“宋延那小崽子呢?没跟着?”
“跟着呢,哪能让你瞧见。”
“要跟你见一面真是不容易,宫里里里外外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东宫呢,”袁安小声道:“皇上还没醒?”
沈放摇了摇头,“霍医正说忧思过度,又气急攻心,安睡不宁,在宫里,哪里能睡个安稳觉。”
“听说东宫守门的侍卫极其刚正,油盐不进,你在哪里寻来的这么根木头。”
“我要闯勤政殿,只有他敢阻拦我,还跟我讲了一通道理,东宫本来就是个是非之地,眼下我又刚刚回宫,谁知道他们给我挖了多少陷阱等着我跳呢,我还不提防些?索性谁也不见,耳根子清静。”
“再等等,等哪些子个魑魅魍魉都忍不住了自己跳出来,你再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