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谷雨：戴胜降于桑（10）
（10）
沈放弯腰扶起吴来，轻声道：“吴公公，先起来说话，在宫里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吴来抹着眼泪起了身，抽抽嗒嗒着也认出了宋延，又哭着小声唤了声“宋小将军。”
宋延见对面两个小内侍站在原地抱着册子瑟瑟发抖，遂问道：“吴公公可是有要事在身？”
“什么要事？啊呸，确实是件紧要事，”吴来开心得有些忘形了，“娘娘吩咐的，昨个夜里下了雨，今天有人来报颜玉殿有扇窗子没关好，雨飘了进去，偏偏就是殿下您之前用过的北二间，里面存了好些个殿下您写的册子，”吴来抓着袖子擦了擦眼泪，“殿下您不知道，您出了宫，娘娘可想您了，一想您，就差人在颜玉殿寻您之前写过的东西，哪怕是张练字的纸，娘娘也能看半天。”
霍青桐好心，掏了块帕子递给了吴来。
吴来道了谢，继续抽抽嗒嗒问道：“可是小霍大夫？”
霍青桐点了点头，吴来道：“这帕子上一股子药味儿。”
宋延见那两名小内侍累得头上已经冒汗了，问道：“他们抱的？”
吴来吸了吸鼻子，“他们抱的是小殿下您之前抄过的卷册，娘娘恐受了潮，特意吩咐让全部清了带回惠安宫去。小殿下，您这些年，让吴来好苦啊。”
宋延看了沈放一眼，过去把两名小内侍抱着的卷册全接了过来，稳稳妥妥地抱在了怀里，吴来见了要接过来，被宋延躲开了，轻声道：“不重，吴公公也是去惠安宫？那便顺路了。”
两名小内侍空着手，忐忑不安地看着吴来。
吴来擦了把眼睛，小声地呵斥了句：“还愣着做甚，还不快跟上。”
惠安宫门口的石狮子被一场夜雨洗刷得干干净净，似乎早就得了消息，已然白了头发的魏嬷嬷扶着一个小宫婢的肩，候在前院的那棵桂花树下，桂花树似乎又长高了些，枝叶翠笼，繁盛叠嶂，亭亭如盖矣。
魏嬷嬷见了沈放便要行大礼，被沈放紧跑了几步赶上去拦下了，一句“老奴的小殿下”便泪如雨下。
沈柳霜端坐在厅堂里，静静地等沈放带着宋延、霍青桐行了叩拜礼，方从椅子上下来，亲手扶起了沈放，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方念叨了句：“我的玖儿长高了，黑了，瘦了。”
“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沈放又拜了一拜。
“娘娘先别忙着叙家常，小殿下一路风尘仆仆，先让他们去歇个脚，换件衣裳，”魏嬷嬷过来劝住了眼圈已经发红的沈柳霜。
“去吧，东宫一直等着它的主子回来，”沈柳霜松开了沈放的手，拍了拍沈放衣袖上的落尘。
沈放站着没动，宋延也微微诧异。
安公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微微弓着腰，笑道：“殿下您跟着老奴，昨夜里雨下得大，有些道儿积了水。”
出了惠安宫，殿外吴来带着两名小内侍交了差事，毕恭毕敬地候着一旁，见了沈放，怯怯地唤了声“殿下。”
安公公看了眼吴来，又转脸看向沈放：“小殿下，东宫的人大半都留着，您回头看看缺不缺人，缺的话跟老奴吩咐一声。”
沈放看了眼两名胆颤心惊的小内侍，温声吩咐道：“吴公公，带着他们一起跟上吧。”
从惠安宫到东宫，经过一道长长的巷道，有宫殿里栽植的海棠探出枝条来，伴随着断断续续的曲调声，安公公轻声道：“这庆福殿住的是新来的秦美人。”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道：“这几年新入宫的娘娘不多，秦美人最得宠。东宫里，咱们娘娘吩咐着都不许妄动，桌子椅子都还是原样的，奴婢们也天天打理着，没让落了灰。”
沈放“嗯”了一声，安公公的话里藏着太多话。
“皇上身子骨不如从前了，自打宁王殿下……皇上每回去宗庙里见宁王殿下，回来都是忧心忡忡，这气伤肝怒伤肺啊。”
“宁王叔关在宗庙？”沈放忍不住问了一句。
“是啊，可谁知道为什么呢，宁王殿下许是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惹恼了皇上。皇上大年三十都气病了，正月十五的御街游园都取消了。”
东宫轻悄悄地开着门，惠安宫的大宫女淳熙敛着眉眼带着几名宫婢在廊檐下候着，福了福身，轻声道：“殿下，浴池子的水已经备好了，奴婢伺候您更衣。”
仿佛，胤玖只是出门打了个猎，或者去了趟行宫，又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沈放看了眼宋延。
淳熙道：“宋小将军的也备好了，在西厢房，也请随奴婢来。霍小大夫的衣裳在东厢房，还劳驾安公公带个路。”
一群人鱼贯而入，安公公却拦下了霍青桐，笑道：“霍大夫先不急，随老奴去见个人。”
汤池里白雾弥漫，淳熙替沈放取下腰封，便听到有人叩门，一个小宫婢轻声问道：“淳熙姑姑，吴公公求见太子殿下。”
“是吴来吗？让他进来伺候吧，”沈放坐在汤池边上替莽撞的小宫婢解了围。
吴来红着眼圈进来，淳熙瞪了小宫婢一眼，带着出了门。
吴来上前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在沈放脚边上，哭诉道：“殿下，小的知错了，小的求个恩典，小的想回来继续伺候殿下。”
“吴来，当年我出宫后，他们有没有为难你？”沈放顿了顿，问了另一个问题。
吴来抬起头，眼圈依旧红红的，摇了摇头，神情却极其委屈，“没有。”
“没有才怪，还跟我撒谎，”沈放笑道：“是不是伤了腿脚？”
吴来趴伏在地上，便压抑着哭出了声。
“起来说话，别跪着了，这里没外人。”
吴来抽抽嗒嗒地爬了起来，哽咽着道：“小的涮过马桶，洗过衣裳，扫过树叶子，喂过马。”
“现在呢，在何处当差？你若想回来，我该找谁要你去？”沈放探究地扫了吴来一眼。
“小的现在在西宫门当差。”
“西宫门？那怎的去颜玉殿搬东西，也派给了你。”
“西宫门离颜玉殿近，还有，小的当年伺候过您，知道哪些东西是您写的，哪些不是，所以娘娘每次找本册子、字条什么的，就派人去叫了小的来。”
“宫门现在还属于孟统领管辖着？”
“孟统领丁忧，孝期还没过，现在宫里四个宫门，西宫门和东宫门，属于羽林卫戌字营牧云松牧统领管辖， 北宫门和南宫门，归甲字营曲辰溪曲统领管辖。”
沈放轻笑，问道：“这劳什子安置，皇上分派的？”
“据说是孟统领临了时安排的，说是互相监督，还互相牵制。”
沈放看了眼吴来，依旧笑道：“本殿不在宫里，吴来，你倒是长进了不少。”
吴来依旧红着眼圈道：“小的做梦都在伺候殿下您。”
“牧统领和曲统领，都是孟青之提拔上来的？”沈放冷不丁又问道。
吴来摇了摇头：“这个小的不知，不过新进宫的秦美人，就是庆福殿的主子，传言是曲统领的表妹。”
沈放笑了笑，没说话。
“都说那秦美人月琴弹地特别好，去岁皇上寿诞，秦美人还献了一曲，皇上赏了她好多珍宝。”
“怎么，想去庆福殿伺候？”
吴来猛然抬起头来，似是气急，又似是委屈，摇头摇得像拨浪鼓，带着哭腔道：“殿下别赶小的走，小的只想伺候殿下，哪怕只是在东宫洒扫，小的也知足了。”
沈放笑了笑，半晌才拍了拍吴来的肩膀，轻声道：“吴来，本殿以后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吴来闻言又哭着磕了三个头，念叨着：“谢谢殿下。”
“吴来，可还记得东宫的人，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沈放敛了敛笑意，温声问道。
吴来擦着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忘了就好，”沈放起了身，笑问道：“小吴公公，这池子里的水都要凉了，你还要跪多久才肯伺候本殿沐浴更衣？”
吴来拿袖子狠狠地擦了几把眼泪，欢喜道：“殿下恕罪，小的这就伺候您。”
沈放被吴来和淳熙极其慎重地穿戴了里外三层衣裳，腰间配了累累的玉佩、玉珩、荷包、香囊、扇袋、坠子，沈放走了两步，一身的穿戴是几年前很平常的东西，可沈放却突然觉得累赘极了，捏了捏玉佩，指着其余的坠饰道：“这些，都摘了。”